汤姆叔叔的小屋第22章 草必枯干 花必凋谢[78]

  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日子是一天一天逝去的,对于我们的朋友汤姆也是如此,两年就这样过去了。虽然与亲人分离,虽然怀念远方的故土,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感觉到痛苦,因为人的感情就像一架调得很好的竖琴,除非所有的琴弦都砰然断绝,否则是不可能完全破坏它的和谐的。当我们回顾过去那些似乎是贫困和艰辛的日子时,那些逝去的时光在我们的记忆中唤起了愉悦和慰藉,所以我们尽管并不十分快乐,但也不十分痛苦。

  汤姆在他唯一的宝典中读到,有一位圣徒学会了“无论在什么境况都可以知足”。对他来说,这似乎是很有益处、很有道理的教义,而且很符合他通过读《圣经》而养成的持重、爱思考的习惯。

  我们在上一章已经交代,他的信寄回家以后不久,乔治少爷便给他回了一封信。信是用漂亮的小学生圆体字写的,汤姆说“在房间另一头都能看清楚”。信里提到家里几件令人高兴的事,读者诸君早已知晓:说克洛伊大婶已经被雇到路易斯维尔的一家甜点铺去了,她靠做糕饼的手艺在那儿赚了不少钱。汤姆从信上得知,这些钱都会被存起来,凑足他的赎金。摩西和彼得长得很快,小娃娃在莎莉和全家人的照料下已经能满院子跑了。

  汤姆的小屋暂时关闭起来了,不过,乔治出色地详细描述了等汤姆回来以后如何对屋子进行扩大、装饰的计划。

  信的其余部分列举了乔治在学校的学习科目,每一项的开头都是一个花体的大写字母。乔治把汤姆走了以后家里新添的四匹小马驹的名字也告诉了他,还说爸爸妈妈的身体都好。信写得十分简明扼要,可是汤姆却觉得这是现代文章最好的典范,对此他是百读不厌。他甚至还和伊娃商量,是否要配个镜框把它挂在房间里,只是因为无法同时看到信纸的正反两面,才使这件事作罢。

  随着伊娃的长大,汤姆和她的友谊也不断加深。很难说清楚她在这忠诚仆人的温柔、易动感情的心中究竟占有何种位置。他把她当做尘世中的一个纤弱的孩子来疼爱,但是却又把她当做天上的神来崇拜。他凝视着她,就像意大利水手凝视着小耶稣像一样,心中交织着崇敬和温柔的情感。迎合她优雅的爱好,满足她许许多多像彩虹一般萦绕着童年时代的小小愿望,成了汤姆的最大乐趣。早晨在市场上,他的眼晴总是盯着鲜花摊,因为他要不断变换桌上鲜花的摆放方式,不时为她配入一些奇异的花束。他还要挑上一个最好的桃子或是橘子放在口袋里,到家后送给她。最让他开心的是看见她那金黄的小脑袋从门里探出来迎接他的归来,孩子气地问他:“哎,汤姆叔叔,你今天给我带什么回来啦?”

  伊娃回报汤姆、为他效劳的热情也毫不逊色。虽然她还是个孩子,但她却十分善于朗读。她有一双具有乐感的耳朵,还具有敏锐的诗的想象力,对于庄严崇高的事物会本能地产生共鸣,所有这些使她读起《圣经》来十分动人,汤姆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把《圣经》读得这么好。开始时,她读《圣经》是为了让她这个身份卑贱的朋友高兴,但是不久之后,她自己的真诚天性就伸出了触须,缠绕在这本神圣的书上。伊娃爱上了这本书,因为它在她心中唤起了奇妙的渴盼和强烈而模糊的情感。这是富有激情、想象力丰富的孩子所珍爱的感情。

  《圣经》中她最喜爱的是《启示录》和先知们的预言书,其中那些朦胧而奇妙的意象、感情炽热的语言更让她难忘,她想弄懂它们的意义,可是却很难做到,她和她淳朴的朋友——这一老一少两个“孩子”——都有这种感觉。他俩只知道书里讲的是即将显现的天国的荣耀,是即将到来的奇妙世界,他们的灵魂为之欢欣,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在物质世界里并非如此,但是在精神领域中,那些不能被理解的东西并不总是没有益处的。因为灵魂在两个朦胧的永恒——永恒的过去和永恒的未来——之间醒来时,会不停地颤抖。光只照在她四周的一小块地方,因此她必然会向往那未知的世界,从灵感的云柱中传来的声音和隐约走动的身影全都在她企盼的心灵中找到了回应。那些神秘的意象就像许多刻有无人能识的象形文字的护符和珍宝,她把它们珍藏在心中,希望等她过了无知境界之后再解读。

  我们的故事叙述到这里时,圣克莱尔全家暂时搬到庞恰特雷恩湖畔的别墅去了。夏天的炎热把那些能够离开闷热而有害健康的城市的人都赶到湖滨,享受凉爽的海风去了。

  圣克莱尔的别墅是一幢东印度风格的建筑,周围环绕着精致的竹回廊,四面都通向花园和游乐场所。共用的客厅通往一座大花园,花园里有各种热带的奇花异草,香气馥郁。这里有条条曲径一直通向湖边,银色的湖水在阳光下起伏着。这美丽的景色不断地变化着,越变越美丽。

  此刻又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将天际烧得绚丽辉煌,湖面变成了另一个天空。这时的湖面上闪动着玫瑰色和金黄色的道道波纹,船只漂浮之处,但见白帆点点,犹如幽灵一般。金色的小星星透过霞光闪烁着,俯视着水中自己颤抖的身影。

  汤姆和伊娃坐在花园里藤萝架下一个长满青苔的椅子上。这是礼拜天的傍晚,伊娃把《圣经》翻开放在膝上。她读道:“我看见仿佛有玻璃海,其中有火掺杂。”

  “汤姆,”伊娃突然停止了朗读,指着湖面说道,“就在那儿。”

  “什么呀,伊娃小姐?”

  “你没看见吗?就在那儿!”孩子说着,指着那一片映着天上金色晚霞、起伏波动的玻璃般的湖水,“那就是‘玻璃海,其中有火掺杂’。”

  “真的,伊娃小姐。”汤姆说,然后他唱了起来:

啊,假如我有黎明的翅膀,


我愿飞往迦南岸旁;


光明的天使会送我回家,


回到新耶路撒冷故乡。


  “你知道新耶路撒冷在什么地方吗,汤姆叔叔?”伊娃问。

  “啊,在天上的云朵里,伊娃小姐。”

  “那么,我想我看见它了。”伊娃说,“看那些云朵里面,多像珍珠做的一个个大门!你能看见门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片金黄。汤姆,唱那首《光明天使》的歌吧。”

  汤姆唱起了一首有名的美以美教会的赞美诗:

我看见一群光明天使,


享受着天国的幸福;


他们都穿着无瑕的白袍,


手拿象征胜利的棕榈枝。


  “汤姆叔叔,我见过他们。”伊娃说。

  汤姆对此毫不怀疑,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如果伊娃对他说她去过天堂,他也会觉得这完全是可能的。

  “这些天使有时在梦中跟我相见。”说着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梦幻般的神情,低声哼唱道:

他们都穿着无瑕的白袍,


手拿象征胜利的棕榈枝。


  “汤姆叔叔,”伊娃说,“我就要到那儿去了。”

  “到哪儿去,伊娃小姐?”

  孩子站起身来,用小手指着天空。晚霞的光芒照亮了她金色的头发和绯红的面颊,她的眼睛热切地凝视着天空。

  “我就要到那儿去了,”她说,“到光明天使那儿去。汤姆,我很快就要走了。”

  忠诚的老仆人突然感到心中刀戳般的难过。汤姆这才想起,最近半年以来,他经常注意到伊娃的小手越来越瘦,皮肤更加透明,呼吸更加急促;过去在花园里能奔跑玩耍好几个小时,现在一会儿便疲倦乏力了。他常听奥菲丽亚小姐说起伊娃咳嗽,所有的药都治不好,现在她滚烫的脸颊和小手还烧得通红呢。可是他这才领悟伊娃所说的话的含意。

  世界上曾有过伊娃这样的孩子吗?是的,有过,但是他们的名字总是刻在墓碑上;他们甜甜的微笑、可爱的眼睛、独特的言行,都珍藏在怀念的心底。在多少个家庭,你都能听到这样的故事:活着的人的所有美德和优点与去世亲人的独特魅力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好像天堂里有一群特殊的天使,他们的职责就是到人间来作短暂的停留,亲近那些不听教悔之人的心,以便飞回天堂时带上他们。当你看见孩子眼中深邃的、圣灵般的目光时,当那些比普通孩子所说的更温柔、更有智慧的话语揭示出他自己小小的灵魂时,不要希望再能留住这孩子了,因为他身上已经盖上了天国的印记,永恒之光从他的眼中放射出来。

  亲爱的伊娃!家中美丽的星星!你就是这样的孩子啊!你就要离去了,可是那些最亲最爱你的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汤姆和伊娃的谈话被奥菲丽亚小姐急促的呼唤声打断了。

  “伊娃!伊娃!哎呀,孩子,下露水了,不能待在外面了!”

  伊娃和汤姆急忙走进屋里。

  奥菲丽亚小姐在护理技术方面十分老练,她出生于新英格兰,十分熟悉那发病缓慢的隐疾的狡诈的初始脚步,它夺走了许许多多最美丽、最可爱的生命;在人们还没有发现有一根生命之线断开时,他们的身上已经无可挽救地盖上了死亡的印记。

  她早已注意到伊娃的轻微干咳和日益发亮的面颊,伊娃眼睛里的光泽、由于发烧而产生的虚旺的兴奋劲都骗不过她的眼睛。

  她试图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圣克莱尔,可是他却生硬地把她的话顶了回去,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时那样态度随意温和。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了,堂姐,我不爱听!”他总是说,“难道你不知道这孩子不过是在长身体吗?孩子长得很快的时候总是没有力气的。”

  “可是她还那样咳嗽呢!”

  “啊!那咳嗽有什么要紧!根本没关系。她也许是受了点风寒。”

  “唉,伊莱扎·简就是这样死的,还有艾伦和玛丽·桑德斯都是这样。”

  “啊,别再讲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了。你们这些人太大惊小怪了,孩子咳个嗽打个喷嚏就觉得大难临头了。你只要照顾好孩子,不要让她晚上在外面受凉,不要让她玩得太累,她就会好好的。”

  圣克莱尔话是这么说,可是实际上他却紧张不安起来。他每天焦虑不安地留神着伊娃,老是说“这孩子身体没病”,说有点咳嗽没任何关系,只是肠胃有点毛病,小孩子经常会这样。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对伊娃的身体忧心忡忡。他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更经常带她驾车出去兜风,每隔几天就会带个药方或补剂回来,还说:“并不是孩子需要这些药,而是这对她没什么害处。”

  说实话,最让他痛苦的是孩子的思想和感情日益成熟起来。尽管伊娃仍然保持了儿童的喜欢幻想的特性,可是她常常在无意中说出的话中的思想深度和超凡智慧听起来就像是神的启示。每逢这种时候,圣克莱尔总是突然感到毛骨悚然,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这种深情的拥抱能挽救她的生命。他心潮难平,决心要留住她,决不让她离去。

  孩子的全部心灵似乎都倾注在爱心善举上。她一向慷慨大方,可是现在她身上有了一种感人至深的女性的体贴,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仍然喜爱跟托普西和其他的黑孩子一起玩,但是现在她似乎更像个旁观者,而不参加到游戏中去。她常常会一连坐上半个小时,看着托普西滑稽的把戏,便禁不住笑起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似乎会笼罩上一层阴影,目光变得蒙,思绪飘到了远方。

  “妈妈,”一天她突然对母亲说,“我们为什么不教仆人识字呢?”

  “孩子,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从来没有人这么做。”

  “为什么不做呢?”伊娃问。

  “因为他们识字没有用,识字也不会让他们活儿干得更好,他们天生就不是识字的料。”

  “可是他们应该读《圣经》啊,妈妈,好明白上帝的旨意呀。”

  “啊!他们可以让别人念给他们听呀。”

  “妈妈,我觉得《圣经》应该是让人自己读的。当他们需要的时候,身边却没有人给他们读。”

  “伊娃,你真是个怪孩子。”她母亲说。

  “奥菲丽亚小姐已经教托普西识字了。”伊娃接着说。

  “是啊,可是你看那又有多少好处呢?托普西是我见过的最坏的孩子!”

  “还有可怜的嬷嬷!”伊娃说,“她真的很喜爱《圣经》,多么希望她自己能读啊!要是我不能给她读,她该怎么办呢?”

  玛丽一边忙着翻抽屉里面的东西一边答道:

  “哦,当然啦,伊娃,以后除了给仆人们读《圣经》,你慢慢会有别的事要考虑了。不是说你给他们读《圣经》不对,我过去身体好的时候也给他们读过,可是等你以后需要打扮出去社交应酬时,就没有时间了。你看,”她又说道,“等你长大参加社交时,我要把这些首饰送给你。我第一次参加舞会时戴的就是这些首饰。我告诉你,伊娃,那一次我可引起了轰动啊。”

  伊娃接过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串钻石项链。她那双沉思的大眼睛看着这项链,可是很显然,她的思绪却在别处。

  “孩子,你怎么闷闷不乐啊?”玛丽说。

  “这项链值很多钱吗,妈妈?”

  “当然啦。爸爸写信到法国定购的,这可是一笔财富呢。”

  “我要是能随意处置它就好了!”伊娃说。

  “你要用它做什么?”

  “我要把它卖掉,然后在自由州买一处房产,把我们家所有的黑人都带到那儿去,再雇一些教师教他们读书写字。”

  伊娃被她母亲的笑声打断了。

  “建一所寄宿学校!你不想教他们弹钢琴、在丝绒上面画画吗?”

  “我要教他们自己读《圣经》,自己写信,自己读别人写给他们的信。”伊娃坚定地说,“妈妈,我知道他们不会做这些事,心里一定很难过。汤姆就是这样,嬷嬷也是,他们许多人都是这样。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好了,好了,伊娃,你只是个孩子!对这些你一点儿也不懂。”玛丽说,“再说,你的话让我头疼。”

  玛丽对那些不太对自己胃口的谈话,总是很方便地用头疼打发掉。

  伊娃悄悄地走开了,可她从此就坚持不懈地教嬷嬷识起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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