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清晨,
有些人被坟墓的帘幔遮蔽,
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们,
请不要,不要为他们哭泣。
伊娃的卧室很宽敞,就像家里其他房间一样,它的门是开向宽阔的游廊的。她的房间一边和她父母的住处相通,另一边和奥菲丽亚小姐的住处相连。圣克莱尔是按照自己的眼光和情趣布置伊娃的房间的,这里的风格和她的性格特别吻合。窗户上挂着玫瑰红和白色麦斯林纱窗帘,地板上铺着一张圣克莱尔在巴黎订做的草编地毯,图案是他自己设计的,四周镶着玫瑰蓓蕾和绿叶,中间是一簇盛开的玫瑰。床、椅和躺椅都是竹制的,式样特别雅致、新颖。床头上方有一个雪花石膏托架,架上立着一尊美丽的天使雕像,她翅膀下垂,手里拿着爱神木叶编织的花冠。从托架上垂下一顶带银色条纹的玫瑰色薄纱帐,罩在床上,用来防止蚊子侵扰。在那种气候下,这是必不可少的睡眠设施。几张式样雅致的竹躺椅上放着许多玫瑰色缎子坐垫,上面都罩着从上方几座雕像的手中垂挂下来的与床帐相似的薄纱帐。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式样别致的轻巧的竹桌,上面放着一个希腊帕罗斯白色大理石花瓶,花瓶的形状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百合花,里面总是插满了鲜花。竹桌上摆放着伊娃的书和小饰物,还有一个雅致的雪花石膏文具架,这是父亲见她想练字而为她买的。房间里有个壁炉,在大理石壁炉炉台上摆放着一尊耶稣接待儿童的美丽的小雕像,雕像的两边都放着大理石花瓶,每天早晨给这些花瓶插上花束是汤姆引为自豪的乐事。墙上装饰着两三幅精美的油画,上面画着各种姿态的儿童。总而言之,不管眼睛往哪个方向看,都会看到童真、美丽和安宁的形象。伊娃的眼睛在晨光中一睁开,看见的都是一些能在她心中唤起美好思绪的事物。
支撑着伊娃的虚假精力正在很快衰退,她轻轻的脚步声在游廊上越来越难得听见了,她越来越多地斜躺在靠在敞开的窗户旁的躺椅上,用深邃的大眼睛凝视着起伏的湖水。
一天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她就是这样斜躺着,一本《圣经》半开着,她透明般的小手指无力地放在书页中间,突然她听见母亲的尖厉的声音在游廊上响起。
“怎么回事,你这个鬼丫头!你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你在摘花吧,啊?”伊娃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
“天哪,太太!花是给伊娃小姐摘的啊!”她听见一个声音说,听得出这是托普西的声音。
“伊娃小姐!真是个好借口!你以为她会要你的花!你这没用的黑鬼!滚开!”
一会儿工夫,伊娃下了躺椅,出现在游廊上。
“啊,别这样,妈妈!我要这些花,给我吧,我要的!”
“哎,伊娃,你房间里摆满了花呀。”
“越多越好!”伊娃说,“托普西,请把花拿来。”
托普西一直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现在走上前来把花递给伊娃。她一副犹豫和害羞的表情,与她平时鬼精灵似的大胆和伶俐判若两人。
“这束花真美!”伊娃看着花说。
这束花确实不平常,一朵艳红的天竺葵,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再配上绿油油的叶子。采花人显然对颜色的搭配很有眼力,每片叶子的安排都经过了精心的考虑。
伊娃说:“托普西,你的花配得很漂亮。这儿有一只花瓶还没插花,我希望你每天给它插上花。”托普西听了显得很高兴。
“哎,真奇怪!”玛丽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她给你弄花呀?”
“别操心,妈妈,你愿意让托普西这样做,是吗?”
“当然啦,只要你乐意,什么事都行,亲爱的!托普西,小主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可要记住噢。”
托普西匆匆行了个礼,低下了头。在她转身离开时,伊娃看见一滴眼泪滚下了她黝黑的面颊。
“你知道,妈妈,我知道可怜的托普西想为我做点事。”伊娃对母亲说。
“啊,瞎说!她只不过想淘气罢了。她知道自己不该采花,所以偏要去采。不过你要是喜欢让她采,那就让她采吧。”
“妈妈,我觉得托普西跟过去不一样了,她正在努力做个好孩子。”
“她要变好可得努力很长时间。”玛丽说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哎,你知道,妈妈,可怜的托普西!她可够苦的了。”
“我相信她到这儿后就不一样了。我们跟她讲道理,教育她,能做的事都做了,可是她还是这么坏,而且永远都改不掉。这孩子怎么教都教不好!”
“可是,妈妈,她生长的环境和我的环境很不一样,我有这么多亲人,有这么多东西让我学好,让我快乐。可是她在到这儿来之前一直在那种环境中长大!”
“很有可能吧。”玛丽打了个哈欠说,“哎呀,真热!”
“妈妈,你相信,要是托普西是个基督徒,她就能和我们一样成为天使的,是吧?”
“托普西?这想法真可笑!除了你没有别人会想得出。不过我想她可能会的。”
“可是,妈妈,上帝是我们的天父,不也是她的天父吗?难道耶稣不也一样拯救她吗?”
“哎,也许是吧。我想上帝创造了所有的人。”玛丽说,“我的嗅瓶呢?”
“真可惜,啊!真可惜!”伊娃望着远处的湖面,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可惜?”玛丽问。
“哎,那些能成为光明天使、和天使生活在一起的人却不断地滑下去,滑下去,可是却没人帮助他们!唉,哎呀!”
“唉,我们也无能为力,烦恼是没有用的,伊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应该为自己拥有的优越条件心存感激。”
“我做不到。”伊娃说,“想到那些没有这些优越条件的可怜人,我心里就难过。”
“这就奇怪了。”玛丽说,“是我的宗教信仰让我对自己的优越条件心存感激。”
“妈妈,”伊娃说,“我想把头发剪一些下来,剪许多。”
“为什么?”玛丽问。
“妈妈,我想趁我自己能送的时候,送一些头发给亲友。你叫姑姑来给我剪好吗?”
玛丽提高声音,把奥菲丽亚小姐从另一个房间叫来了。
奥菲丽亚进来时伊娃从枕头上半抬起身子,把一头金黄色鬈发抖散开来,打趣地说:“来吧,姑姑,来剪羊毛吧!”
“怎么回事?”圣克莱尔刚才出去为她买水果回来,进门时问道。
“爸爸,我想请姑姑为我剪掉一些头发。头发太多了,头上热得很。再说,我想送一些头发给别人。”
奥菲丽亚小姐拿着剪子来了。
“当心,不要把发式弄坏了!”父亲说,“在里面剪,这样看不出来。伊娃的鬈发可让我感到骄傲呢。”
“啊,爸爸!”伊娃伤心地说。
“是的,我希望你的头发保持得很漂亮,到时候我带你到伯父的庄园去看亨利克堂哥。”圣克莱尔用快活的语气说。
“我再也不能到那儿去了,爸爸,我想到一个更美好的国度去。啊,相信我吧,爸爸,你没看见我一天比一天衰弱吗?”
“为什么你坚持要我相信这么残酷的事呢,伊娃?”父亲问。
“因为这是事实,爸爸。要是你现在愿意相信,也许你就会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了。”
圣克莱尔沉默了,他神情忧郁地站在那儿,看着从伊娃头上剪下的美丽的长鬈发一绺一绺地放在她的腿上。她拿起头发,认真地看着,把它们绕在瘦削的手指上,不时忧虑地看着父亲。
“这事我早就有预感了!”玛丽说,“就是它在一天天损害我的健康,把我拉向坟墓,可是谁也没在意。我早就看到这一点了。圣克莱尔,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我说得没错。”
“这一定会让你感到莫大的快慰的!”圣克莱尔用讽刺的语气冷冷地说。
玛丽在一张躺椅上躺下来,用麻纱手帕盖在脸上。
伊娃明澈的蓝眼睛热切地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这是一个行将脱离人世束缚的灵魂宁静而带有感悟的眼神,显然,她已看出、感觉到并理解了父母之间的不同。
她向父亲打了个手势。他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来。
“爸爸,我的体力一天比一天衰弱了,我知道自己肯定要去了。我有些话想说,有些事想做——应该做的——你却很不愿意让我提起这件事。可是这件事是无法避免的,是拖不过去的。请你答应让我现在说吧!”
“孩子,我答应你!”圣克莱尔说着用一只手捂着眼睛,用另一只手握住伊娃的手。
“那么,我想见见全家的人,有些话我必须对他们说。”伊娃说。
“好吧。”圣克莱尔强忍悲痛,用平淡的语气说。
奥菲丽亚小姐派人去传话,不久所有的仆人都聚集在伊娃的房间里。
伊娃又在枕头上躺下,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她通红的面颊跟惨白的肤色、瘦削的四肢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了让人十分难过。她那双幽灵般的大眼睛热切地看着每一个人。
仆人们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切。那张圣洁的面孔、她身旁刚剪下的一绺绺长发、她父亲背着的面孔和玛丽的一阵阵抽泣——此情此景立即深深打动了这些敏感重情的黑人。他们进来后面面相觑,摇头叹息,屋内寂然无声,就像举行葬礼一般。
伊娃抬起身子,环顾四周,热切的目光久久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的脸上都是悲伤和忧虑的神情,许多女人都用围裙掩着脸。
“我把你们都请来,亲爱的朋友们,”伊娃说,“是因为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希望你们永远记住。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再过几个星期,你们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时,爆发出一阵阵呜咽和恸哭,打断了伊娃的话,她微弱的声音完全给淹没了。她等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下去,她的声音止住了大家的哭泣。
“如果你们爱我,就不要打断我的话,请听我说。我想对你们说说你们灵魂的事……恐怕你们中许多人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想着现世的事。我希望你们记住,有一个美丽的世界,耶稣就住在其中,我马上就要到那儿去了,你们也能去的。这世界有我的份,也有你们的份。但是,如果你们想到那儿去,你们就不能无所事事、漫不经心、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你们要做基督徒。要记住,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天使,永远是天使……如果你们想成为基督徒,耶稣会帮助你们的。你们要向他祈祷,必须读——”
伊娃突然停住了,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们,然后悲哀地说:
“啊,天哪,你们不会读,可怜人!”说完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咽起来,那些跪在地上听她讲话的仆人压低声音的啜泣惊动了她。
“不要紧,”她抬起头,含着眼泪愉快地笑着说,“我为你们祈祷过了,我知道,即使你们不会读,耶稣也会帮助你们的。尽你们最大的努力吧,天天祈祷,祈求上帝帮助你们,只要有机会就请人把《圣经》读给你们听。我相信我会在天堂见到你们大家的。”
“阿门!”汤姆、嬷嬷和几个年长的美以美教会信徒轻声应答道。较年轻和思想单纯一些的人此刻则完全沉浸在忧伤之中,他们将头伏在膝上,呜呜地哭着。
“我知道,”伊娃说,“你们都爱我。”
“是的,啊,是的!我们真的很爱你!愿上帝保佑她吧!”大家情不自禁地说道。
“是的,我知道你们爱我!你们每一个人都一直对我很好。我想送你们一样东西,以后只要你们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我准备给你们每个人一绺我的头发,以后你们看见它,就会想到我爱过你们,我已经到天堂去了,我希望在天堂见到你们大家。”
仆人们抽抽噎噎、泪流满面地围在小姑娘身边,从她手里接过他们心目中那爱的最后标记。此情此景是无法用笔墨形容的。他们都跪在地上,抽泣着,祈祷着,吻着她衣服的边。年纪大一些的仆人向她倾诉着夹着祈祷和祝福的亲切话语,这是易动感情的黑人民族的习惯。
每个人都得到礼物之后,奥菲丽亚小姐因为担心这激动的场面对她的小病人会产生不良影响,便示意大家退了出去。
最后大家都走了,只剩下了汤姆和嬷嬷。
“哦,汤姆叔叔,”伊娃说,“这绺美丽的头发给你。啊,汤姆叔叔,想到我将来要在天堂见到你,我真高兴啊!我相信一定会的。还有你,嬷嬷,可亲善良的好嬷嬷!”说着她亲切地搂住她的老保姆,“我知道你也会进天堂的。”
“啊,伊娃小姐,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啊!”这忠心耿耿的女人说,“就像把家里的东西都搬空了呀!”嬷嬷忍不住悲恸地大哭起来。
奥菲丽亚小姐把她和汤姆从房里轻轻地推了出去,以为这下子他们全都走了,不料刚一转身,却看见托普西站在那儿。
“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马上问道。
“我一直在这儿。”托普西擦着眼泪说,“啊,伊娃小姐,我是个坏孩子,可是你也能给我一绺吗?”
“当然可以,可怜的托普西,我是要给的!给。你一看见它就会想到我爱你,希望你做个好孩子!”
“啊,伊娃小姐,我要争取!”托普西认真地说,“可是,天哪,学好真难啊!看样子我真不习惯!”
“耶稣是知道的,托普西,他为你难过,他会帮助你的。”
托普西用围裙遮住眼睛,默默地被奥菲丽亚小姐送出房间。她一边走,一边把那绺珍贵的头发藏在怀中。
所有的仆人都走了以后,奥菲丽亚小姐关上了门。在这整个过程中,这位可敬的女士自己也流了不少眼泪,可是她最关心的是这激动的场面会对她的小病人产生的后果。
圣克莱尔一直坐在那儿,用一只手遮着眼睛,自始至终没改变过姿势。仆人都走了以后,他仍然这样坐着。
“爸爸!”伊娃说着轻轻地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
他猛地一惊,浑身一颤,可是没有答话。
“亲爱的爸爸!”伊娃说。
“我无法,”圣克莱尔说着站起身来,“我无法接受这件事!万能的上帝对我太狠了!”圣克莱尔用辛酸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奥古斯丁!上帝难道没有权力按自己的意愿安排他自己儿女的命运吗?”奥菲丽亚小姐说。
“也许有,可是这丝毫也不能让我感到好受一些。”他背过身子,用冷漠、生硬的语气欲哭无泪地说。
“爸爸,你真让我伤心!”伊娃说着站起身来,一下子扑进父亲的怀里,“你不能这样想啊!”说完她便号啕痛哭起来,把大家都吓坏了,这一下立刻把她父亲的想法改变了。
“好啦,伊娃,好啦,乖乖!别哭啦!别哭!我错了,我太不该。你要我怎么想、怎么做都行,只要你别伤心,别这么哭。我认命了。我刚才那么说太不该了。”
不久,伊娃就像疲倦的鸽子一样躺在父亲的怀里,圣克莱尔向她俯下身子,用能想起的一切温柔的话语安慰她。
玛丽起身冲出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你没有送我一绺头发啊,伊娃。”父亲凄楚地笑着说。
“剩下的都是你们的,爸爸,”伊娃笑着说,“是你和妈妈的;亲爱的姑姑要多少你可得给她多少。我只是要亲手把头发分给那些可怜的仆人,因为你知道,爸爸,我走了以后他们可能会给忘了。还有我希望这可以让他们记住……爸爸,你是个基督徒,是吗?”伊娃疑惑地问。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
“我不知道。你这么好,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不是基督徒呢。”
“怎样才算个基督徒呢,伊娃?”
“最重要的是要爱基督。”伊娃说。
“你爱基督吗,伊娃?”
“当然爱。”
“可是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啊。”圣克莱尔说。
“这没关系。”伊娃说,“我信仰他,再过几天我就要见到他了。”她的小脸放光,洋溢着喜悦之情。
圣克莱尔没有再说什么。他过去在母亲身上看见过这种感情,可是那没有在他心中引起共鸣。
从那以后,伊娃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了,毫无疑问,不可避免的那一刻就在眼前,任何天真地抱有希望的人再也不能被蒙蔽了。伊娃美丽的卧室已被公认为病房,奥菲丽亚小姐不分昼夜地承担起护理的职责,她这种能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亲友的赞赏。她训练有素,眼明手快,将一切都安排得整洁、舒适;她还懂得怎样消除人在疾病中产生的不快;她时间观念极强,头脑清楚,心绪不乱,对医生的每一个处方、每一个医嘱记得准确无误。圣克莱尔全靠她了。那些曾对她的怪僻和固执不屑一顾的人——因为这和南方人随意洒脱的风格迥然不同——现在也承认眼下她正是所需要的人。
汤姆叔叔常待在伊娃的房间里。这孩子烦躁不安,难受得很,抱着她才能使她感到舒服一些。汤姆最大的乐趣就是让她垫只枕头,抱着她羸弱的小小身躯,一会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外面的游廊上。早晨,当清风从湖面吹来,孩子感觉精神最好的时候,汤姆有时会抱着她在花园里的橘树下散步,或者坐在他们常坐的凳子上,对她唱起他们最喜爱的古老的赞美诗。
伊娃的父亲也常常这样做,可是他比汤姆的身体弱,他抱累的时候,伊娃便会对他说:
“啊,爸爸,让汤姆抱我吧。可怜人!他喜欢抱我,你知道这是他唯一能为我做的事了,他总想为我做些什么。”
“我也是,伊娃!”父亲说。
“哎,爸爸,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你是我最爱的人。你为我读书,常常陪我熬夜,可是汤姆除了给我唱赞美诗,只能做这一件事了。而且我知道,他抱我比你抱我要轻松一点。他有力气,抱得稳!”
想为伊娃做些什么的人远不止汤姆一个,家里每一个仆人都表现出同样的愿望,他们都尽自己所能为她做些事。
可怜的嬷嬷心里惦记着她的小宝贝,可是无论白天夜晚,她都找不到机会去看她,因为玛丽说她心情很不好,根本无法休息。当然,让别人休息是违反她的原则的。每天夜里,玛丽要叫醒嬷嬷二十次:给她揉脚;用水给她浸头;给她找手绢;去看看伊娃房里有什么动静;放下帘子,因为光线太亮;拉上帘子,因为太黑。白天,嬷嬷想去照顾一下她的小宝贝时,玛丽好像特别有办法,不是让她忙得在家里团团转,就是让她忙得围着自己团团转,所以她只能抽空去看看伊娃,匆匆看她一眼。
“我觉得现在特别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这是我的责任。”玛丽常这么说,“我身体这么弱,而且照顾护理宝贝女儿的全副担子都压在我身上了。”
“哦,亲爱的,”圣克莱尔说,“我还以为堂姐都为你承担了呢。”
“你们男人都这副腔调,圣克莱尔,孩子病得这么重,好像做母亲的能放下照顾孩子的责任似的。可是你们个个都这样,没有人能体谅我的苦楚!我哪像你,什么事都丢得下。”
圣克莱尔笑了。你们要原谅他,他实在忍不住——圣克莱尔还笑得出来。因为这小人儿的灵魂的告别航程是如此愉快和宁静,把这叶小舟送往天国彼岸的和风是如此清新芬芳,人们无法意识到死神即将来临。孩子没有感到痛苦,只有平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与日俱增的虚弱。她那么美丽,那么充满爱心,那么充满信任,那么幸福,让人们无法抵御那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单纯和宁静气氛的感染。圣克莱尔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这不是希望——希望是不可能的,这也不是屈从命运,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平静,它显得这么美,使他不愿想到未来。这就像我们在秋天明朗温和的树林中感到的心灵的平静一样:树上一片热烈的鲜红,溪畔留连着最后的花朵,我们为此而更觉欣喜,因为我们知道,这一切很快就要逝去了。
最了解伊娃内心想象和预感的人就是每天抱她的忠心耿耿的朋友汤姆。伊娃有些话不愿对父亲说,怕他不安,但她都对汤姆说了。她把灵魂即将永远脱离肉体、束缚开始松懈而感受到的神秘的预兆也都对他说了。
最后汤姆不愿在自己房间睡觉了,而是整夜躺在外面的游廊上,以便一叫他就马上醒来。
“汤姆大叔,你怎么像狗一样随地睡起觉来了?”奥菲丽亚小姐说,“我还以为你是个讲究整洁的人,喜欢像基督徒一样在床上睡觉呢。”
“是的,奥菲丽亚小姐,”汤姆神秘地说,“是这样,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
“我们别大声说话,圣克莱尔老爷是不愿听这种话的。可是奥菲丽亚小姐,你知道总得有人等候新郎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汤姆?”
“你知道《圣经》上说:‘半夜有人喊着说,新郎来了,你们出来迎接他。’现在我每天夜里就是在等啊!奥菲丽亚小姐,我不能睡在听不见的地方,不行啊。”
“哎,汤姆大叔,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伊娃小姐对我说的。上帝派信徒给灵魂报信,我得待在这儿,奥菲丽亚小姐,因为那有福的孩子升入天国的时候,他们会敞开天国之门,我们都能看一眼天国的荣光了,奥菲丽亚小姐。”
“汤姆大叔,伊娃小姐说她今晚感觉不如平时吗?”
“没有,不过她今天早晨对我说,她离天国越来越近了——有人给她报信了,奥菲丽亚小姐,是天使们,‘是黎明前的号角声’。”汤姆引用了他最喜爱的赞美诗中的一句话说。
奥菲丽亚小姐和汤姆之间的这段对话是在某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进行的,这时奥菲丽亚小姐已经做好了睡觉的准备,当她去闩外面的门时,她发现汤姆睡在门外的游廊上。
她不是神经质或易受感动的人,但是汤姆那庄重、真诚的态度打动了她。那天下午,伊娃的精神异乎寻常地好,特别高兴,她被扶坐在床上,一件件检点着她所有的小饰物和珍爱的东西,说明她准备把它们送给哪些人。人们发现,好几个星期以来,她都没有这么兴奋过,说话的声音都没有这么自然过。她父亲晚上去了她的房间,说伊娃自从生病以来,那天晚上最像她病前的样子。他吻过她晚安之后,对奥菲丽亚小姐说:“堂姐,也许我们还能留住她,她确实好多了。”他睡觉时的心情是几个星期以来最轻松的。
可是在半夜时分——奇妙而神秘的时刻——这时,脆弱的现在和永恒的未来之间的帷幔变薄了,此刻,信使来了!
房间里传来了声音,先是有人急促走动的声音。这是奥菲丽亚小姐,那天晚上她已打定主意一夜不睡,守护她的小病人。夜半时分,她发现了有经验的护士们常以委婉、含蓄的语气说的“变化”。外面的门很快打开了,一直在外面守候的汤姆马上惊醒了。
“快去请医生,汤姆!一刻也不能耽搁。”奥菲丽亚小姐说。然后她穿过房间,去敲圣克莱尔的房门。
“堂弟,”她说,“请你来一下。”
这句话就像泥土落在棺材上一般落在圣克莱尔的心上。怎么会这样呢?他立刻起床来到伊娃的房里,俯身察看伊娃,见她仍然睡着。
他看见了什么情景使他的心骤然停跳?为什么姐弟二人一句话也不说?那些在自己最亲的人的脸上看见过同样表情的人会明白——那难以形容、令人绝望、明白无误的神情会告诉你,你的所爱已经不再属于你了。
可是,在孩子的脸上没有任何可怕的印记,只有一种高贵而近于崇高的表情——神灵已经降临,永恒的生命已经开始。
他俩静静地站在那儿凝视着伊娃,就连手表的嘀嗒声听起来也似乎太响。过了一会儿,汤姆把医生请来了。医生进了屋,看了一眼,便和别的人一样默默地站在一旁。
“这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轻声问奥菲丽亚小姐。
“大约在半夜。”奥菲丽亚小姐答道。
医生进门惊醒了玛丽,她从隔壁的房间匆匆地跑了进来。
“奥古斯丁!堂姐!啊!怎么啦!”她急冲冲地问。
“嘘!”圣克莱尔声音嘶哑地说,“她快不行了!”
嬷嬷听见了这话,她飞快地跑去叫醒仆人。很快所有的人都醒了,到处都亮起了灯,到处都是脚步声,游廊上聚集着一张张焦虑的面孔,他们含着眼泪从玻璃门往里看。可是圣克莱尔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说,他只看见熟睡的孩子脸上的那种表情。
“啊,要是她能醒来,再说几句话,该多好啊!”圣克莱尔说着向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伊娃,宝贝!”
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睁开了,一丝笑意浮现在她的脸上,她想抬起头,想说话。
“你认识我吗,伊娃?”
“亲爱的爸爸。”孩子说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双臂搂着父亲的脖子。一会儿她的手臂又松开了,圣克莱尔抬起头,看见她的脸上出现了临死前痛苦的痉挛。她喘不过气来,向上举着两只小手。
“啊,上帝,这太可怕了!”说着他痛苦地背过身子,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着汤姆的手,“啊,汤姆,伙计,这简直要我的命啊!”
汤姆用双手握住主人的两只手,黝黑的面颊上泪如雨下。他像往常一样仰起头,乞求上苍帮助。
“求上帝快些结束她的痛苦吧!”圣克莱尔说,“这简直让我心如刀绞啊。”
“啊,感谢上帝!结束了,结束了,亲爱的老爷!”汤姆说,“你看她。”
伊娃睡在枕头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朝上一翻便定住了。啊,这双经常流露出天国信息的眼睛在说些什么呢?尘世远去了,尘世的痛苦也逝去了,但是那张脸上显现的光辉是如此庄严,如此神秘,它甚至止住了人们伤心的哭泣。他们屏住气,静静地拥在她身边。
“伊娃。”圣克莱尔轻声唤道。
她听不见了。
“啊,伊娃,告诉我们,你看见什么啦?看见了什么?”父亲说。
她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道:“啊!爱……快乐……宁静……”然后叹息了一声,便从死亡进入了永生!
“永别了,亲爱的孩子!光明的永生之门已经在你身后关上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你可爱的面容了。啊,看着你进入天国的人们多么悲苦啊,他们醒来时只会看见人世间寒冷阴沉的天空,而你却永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