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恩仇記第一一七章 十月五日

  傍晚六點鐘左右;乳白色的暈霧籠罩到蔚藍的海面上;透過這片暈霧,秋天的太陽把它那金色的光芒撒在蔚藍的海面上,白天的炎熱已漸漸消退了,微風拂過海面,像是大自然午睡醒來後呼出的氣息一樣;一陣爽神的微風吹拂著地中海的海岸,把夾雜著清新的海的氣息的花草香味到處播送。

  在這片從直布羅陀到達達尼爾,從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無垠的大海上,一艘整潔、漂亮、輕捷的遊艇正在黃昏的輕霧中穿行。猶如一隻迎風展翅的天鵝,平穩地在水面上滑行。它迅速而優美地在它的後面留下一道發光的水痕。漸漸地,太陽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線上了:但像是要證實神話家的幻想似的,尚未收盡的餘輝像火焰一般跳動在每一個波浪的浪尖上,似乎告訴人們海神安費德麗蒂把火神擁在懷抱裡,她雖然竭力要把她的愛人掩藏在她那蔚藍的大毯子底下,卻始終掩飾不住。海面上的風雖然還不夠吹亂一個少女頭上的鬈髮,但那艘遊艇卻行進得非常快。船頭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膚色淺黑的男子,他大睜著的眼睛看著他們漸漸接近的一片烏壓壓的陸地,那塊陸地矗立在萬頃波濤之中,像是一頂碩大無朋的迦太蘭人的圓錐形的帽子。

  「這就是基督山島嗎?」這位旅客用一種低沉的充滿抑鬱的聲音問道。這艘遊艇看上去是按照他的吩咐行駛的。

  「是的,大人,」船長說,「我們到了!」

  「我們到了!」那旅客用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的聲音把這句話複述了遍。然後他又低聲說,「是的,就是那個港口。」於是他又帶著一個比流淚更傷心的微笑再陷入一連串的思索裡。幾分鐘以後,只見島上閃過一道轉瞬即逝的亮光,一聲槍響幾乎同時傳到遊艇上。

  「大人,」船長說,「島上發信號了,您要親自回答嗎?」

  「什麼信號?」

  船長向這座島指了一指,島邊升起一縷漸漸向上擴大的輕煙。

  「啊,是的,」他說,像是從一場夢裡醒來似的。「拿給我。」

  船長給他一支實彈的馬槍;旅客把它慢慢地舉起來,向空放了一槍。十分鐘以後,水手收起帆,在離小港口外五百尺的地方拋下錨。小艇已經放到水上,艇裡有四個船夫和一個舵手。那旅客走下小艇,小艇的船尾上鋪著一塊藍色的氈毯供他坐墊,但他並沒有坐下來,卻兀自把手叉在胸前。船夫們等待著,他們的槳半舉在水面外,像是海鳥在晾乾牠們的翅膀似的。

  「走吧,」那旅客說。八條槳一齊插入水裡,沒有濺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去。一會兒,他們已到了一個天然形成的小港裡;船底觸到沙灘,不動了。

  「大人請騎在這兩個人的肩頭上讓他們送您上岸去。」那青年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勢答覆這種邀請,自己跨到水裡,水齊及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輕聲地說,「您不應該這樣的,主人會責怪我們的。」

  那青年繼續跟著前面的水手向前走。走了大約三十步以後,他們登上陸地了。那青年在乾硬的地面上蹬了蹬腳使勁向四下裡望著,他想找一個人為他引路,因為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正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一隻手落到他的肩頭上,同時有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你好,馬西米蘭!你很守時,謝謝你!」

  「啊!是您嗎,伯爵?」那年輕人用一種幾乎可說很歡喜的聲音說,雙手緊緊地握住基督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像您一樣的守約。但你身上還在滴水,我親愛的朋友,我得像凱麗普索對德勒馬克〔典出荷馬名著《奧德賽》:凱麗普索是住在奧癸其亞島上的女神,德勒馬克船破落海,被救起,收留在她的島上。──譯註〕所說的那樣對你說,你得換換衣服了。來,我為你準備了一個住處,你在那兒,不久就會忘掉疲勞和寒冷了。」

  基督山發現那年輕人又轉過身去,像在等什麼人。莫雷爾很奇怪那些帶他來的人竟一言不發,不要報酬就走了。原來他們已經在回到遊艇上去了,他可以聽到他們的划槳聲。

  「啊,對了,」伯爵說,「你在找那些水手嗎?」

  「是的,我還沒付給他們錢,他們就走了。」

  「別去管這事了,馬西米蘭,」基督山微笑著說,「我曾和航海業中的人約定:凡是到我的島上來的旅客,一切費用都不收。用文明國家的說法,我與他們之間是有『協定』的。」

  馬西米蘭驚訝地望著伯爵。「伯爵,」他說,「您跟在巴黎時不一樣了。」

  「為什麼呢?」

  「在這兒,您笑了。」

  伯爵的臉色又變得陰鬱起來。「你說得很對,馬西米蘭,你提醒我回到現實中,」他說,「我很高興再看見你,可忘記了所有的快樂都是過眼雲煙。」

  「噢,不,不,伯爵!」馬西米蘭抓住伯爵的雙手喊道,「請笑吧。您應該快樂,您應該幸福,應該用您的談笑自若的態度來證明:生命只有在這些受苦的人才是一個累贅。噢,您是多麼善良,多麼仁慈呀!您是為了鼓勵我才裝出高興的樣子。」

  「你錯了,莫雷爾,我剛才是真的很高興。」

  「那麼您是忘了,那樣也好。」

  「為什麼這麼說?」

  「是的,正如古羅馬的鬥士在走進角鬥場以前對羅馬皇帝所說的那樣,我也要對您說:去赴死的人來向您致敬了。」

  「你的痛苦還沒有減輕嗎?」伯爵帶著一種奇特的神色問道。

  「哦!」莫雷爾的眼光中充滿苦澀,「您難道真的以為我能夠嗎?」

  「請聽我說,」伯爵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不能把我看作一個普通人,看作一個只會喋喋不休地說些廢話的人。當我問你是否感到痛苦已減輕的時候,我是作為一個能洞悉人的心底祕密的人的資格來對你說的。嗯,莫雷爾,讓我們一同來深入你的心靈,來對它作一番探索吧,難道使你身軀像受傷獅子一樣跳動的痛苦仍然那麼強烈?難道你仍然渴望到墳墓裡去熄滅你的痛苦嗎?難道那種迫使你捨生求死的悔恨依然存在嗎?難道是勇氣耗盡,煩惱要把希望之光抑止?難道你喪失記憶使你不能哭泣了?噢,親愛的朋友,如果你把一切都託付給上帝的話,──那麼,馬西米蘭,你是已經得到上帝的寬慰,別再抱怨了。」

  「伯爵,」莫雷爾用堅定而平靜的口氣說,「且聽我說,我的肉體雖然還在人間,但我的思想卻已升到天上。我之所以到你這兒來,是因為希望自己死在一個朋友的懷抱裡。世界上的確還有幾個我所愛的人。我愛我的妹妹,我愛她的丈夫。但我需要有人對我張開堅定的臂膀,在我臨終的時候能微笑地對著我。我的妹妹會滿臉淚痕地昏過去,我會因為她的痛苦而痛苦。艾曼紐會阻止我的行動,還會嚷得全家人都知道,只有您,伯爵,您不是凡人,如果您沒有肉體的話,我會把您稱為神的,您甚至可以溫和親切地把我領到死神的門口,是不是?」

  「我的朋友,」伯爵說,「我還有一點疑慮──你是不是因為太軟弱了,才這麼以炫耀自己的痛苦來作為自己的驕傲?」

  「不,真的,我很平靜,」莫雷爾一面說,一面伸出一隻手給伯爵,「我的脈搏既不比平時快也不比平時慢。不,我只覺得我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沒法再往前走了。您要我等待,要我希望,您知道您讓我付了多大的代價嗎?您這位不幸的智者。我已經等了一個月,這就是說,我被痛苦折磨了一個月!我希望過(人是一種可憐的動物)我希望過──希望什麼?我說不出來,──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唐的事情,一件奇蹟。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麼,上帝把希望的那種念頭和我們的理智摻雜在一起。是的,我等待過,是的,我希望過,伯爵,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刻鐘裡,您也許並沒有意識到您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因為您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向我證明我沒有希望了。噢,伯爵!請讓我寧靜地、愉快地走進死神的懷抱裡吧!」莫雷爾說這幾個字的時候情緒非常激動,伯爵看了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我的朋友,」莫雷爾繼續說,「您把十月五日作為最後的期限,今天是十月五日了。」他掏出懷錶。「現在是九點鐘,我還有三小時。」

  「那好吧,」伯爵說,「請跟我來。」

  莫雷爾機械地跟著伯爵走,不知不覺之中,他們走進了一個巖洞。他感到腳下鋪著地毯,一扇門開了,馥郁的香氣包圍了他,一片燦爛的燈光照花了他的眼睛。莫雷爾停住腳步,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所見的一切會軟化他的意志。基督山輕輕地拉了他一把。他說,「古代的羅馬人被他們的皇帝尼羅王判處死刑的時候,他們就在堆滿著鮮花的桌子前面坐下來,吸著玫瑰和紫菫花的香氣從容赴死,我們何不學學那些羅馬人,像他們那樣來消磨剩下的三小時呢?」

  莫雷爾微笑了一下。「隨便你好了,」他說,「總歸是要死,是忘卻,是休息,是生命的超脫,也是痛苦的超脫。」他坐下來,基督山坐在他的對面。他們是在我們以前所描寫過的那間神奇的餐廳裡,在那兒,石像頭上所頂的籃子裡,永遠盛滿著水果和鮮花。

  莫雷爾茫然地注視著這一切,大概什麼都沒有看見。「讓我們像男子漢那樣地談一談吧。」他望著伯爵說。

  「請說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爾說,「在您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知識,您給我的印象,好像是從一個比我們這個世界進步的世界裡過來的。」

  「你說的話有點道理,」伯爵帶著那種使他非常英俊的憂鬱的微笑說,「我是從一個名叫痛苦的星球上下來的。」

  「您對我說的一切,我都相信,甚至不去追問它的含意。所以,您要我活下去,我就活下來了,您要求我要抱有希望,我幾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把您當作一個已經死過一回的人,我冒昧地問一句了,死是不是痛苦的?」

  基督山帶著無法形容的憐愛望著莫雷爾。「是的,」他說,──「是的,當然很痛苦,你用暴力把那執著地求生的軀殼毀掉,那當然非常痛苦。如果你用一把匕首插進你的肉裡,如果你把在窗口亂竄的子彈射進你那略受震動就會痛苦萬分的大腦,你當然會痛苦,你會在一種可憎的方式下拋棄生命,痛苦絕望的代價比這樣昂貴的安息要好得多。」

  「是的,」莫雷爾說,「我明白,死和生一樣,也有它痛苦和快樂的祕密。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罷了。」

  「你說得很對,馬西米蘭。死,按照我們處理它的方法的好壞,可以成為一個朋友像護士輕輕地拍我們入睡一樣,也可以成為一個敵人,像一個粗暴地把靈魂從肉體裡拖出來的敵人一樣,將來有一天,當人類再生活上上千年,當人類能夠控制大自然的一切毀滅性的力量來造福人類的時候,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當人類已發現死的祕密的時候,那時,死亡就會像睡在心愛的人的懷抱裡一樣甜蜜而愉快。」

  「如果您想死的時候,您是會這樣地去死的,是不是,伯爵?」

  「是的。」

  莫雷爾伸出他的手。「現在我明白了。」他說,「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要帶我到大海中的這個孤島、到這個地下宮殿來的原因了,那是因為你愛我,是不是,伯爵?因為你愛我極深,所以讓我甜蜜、愉快地死去,感不到任何痛苦,而且允許握著你的雙手,呼喚著瓦朗蒂娜的名字,慢慢死去。」

  「是的,你猜對了,莫雷爾,」伯爵說,「那確是我的本意。」

  「謝謝!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裡感到很甜蜜。」

  「那麼你什麼都不掛念了?」

  「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甚至對我也不牽掛嗎?」伯爵非常動情地問道。

  莫雷爾那對明亮的眼睛暫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不尋常的光澤,一滴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

  「什麼!」伯爵說,「難道當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所掛念的時候,你還想死嗎?」

  「哦,我求求你!」莫雷爾用低沉的虛弱的聲音喊道,「別再說了,伯爵,別再延長我的痛苦了!」

  伯爵以為他要死的決心動搖了,這種信念使他在伊夫堡一度已經被克服的可怕的懷疑又復活了。「我正在極力要使這個人快樂,」他想道,「我要讓他快樂,以此來補償我給他帶來的痛苦,現在,萬一我算錯了呢,萬一這個人的不幸還不夠重,還不配享受我即將給他的幸福呢?偏偏只有在讓他幸福以後,我才能忘記我給他帶來的痛苦。我該怎麼辦?」於是他大聲說,「聽著,莫雷爾,我看你的確很痛苦,但你依舊相信上帝,大概是不願意以靈魂解脫來冒險的〔按基督教教義,人的生命是上帝賦予的,人沒有權利可以消滅自己的生命。所以自殺的人靈魂不能得到解脫。──譯註〕。」

  莫雷爾慼然地笑了一下。「伯爵,」他說,「我不會多愁善感地做樣子,我的靈魂早已不屬於我了。」

  「馬西米蘭,你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親人。我一向把你當作我兒子。為了救我的兒子,我連生命都能犧牲,更何況財產呢。」

  「您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想結束生命,是因為你不懂得擁有一筆大財產可以取得一切享樂。莫雷爾,我的財產差不多有一億,我把它都給你。有了這樣的一筆財產,你就可以無往而不利,任憑自己。你有雄心嗎?每一種事業你都可以幹。任憑自己去幹吧!不要緊──只要活下去。」

  「伯爵,您已經答應過我的了,」莫雷爾冷冷地說,他掏出懷錶說,「已經十一點半了。」

  「莫雷爾,你忍心在我的家裡,讓我親眼看著你去死嗎?」

  「那麼請讓我走吧,」馬西米蘭說,「不然,我就要以為你愛我,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了。」說著他站起身來。

  「很好,」基督山說,他的臉上頓時現出光彩,「你執意要死。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說的,你的確痛苦萬分,只有奇蹟才能治癒你的痛苦。坐下,莫雷爾,再等一會兒。」

  莫雷爾照他說的做了。伯爵站起身來,用一隻懸在他的金鏈上的鑰匙打開一隻碗櫃,從碗櫃裡取出一隻雕鑲得很精緻的銀質小箱子,箱子的四個角雕鏤著四個仰面彎著身子的女人,象徵著要飛上天堂去的天使。他把這隻銀箱放在桌子上,然後打開箱子,取出一隻小小的金匣,一按暗紐,匣蓋便自動開啟了。匣裡裝著一種稠膩的膠凍,因為匣上裝飾著金子、翡翠、紅寶石和藍寶石,映得匣裡五彩繽紛,所以看不清這種膠凍的顏色。伯爵用一隻鍍金的銀匙把這種東西舀了一小匙遞給莫雷爾,並用堅定的目光盯住他。這時可以看出那種東西是淡綠色的。

  「就是你要的東西,」他說,「也就是我答應給你的東西。」

  「我從我的心坎裡感謝您。」年輕人從伯爵手裡接過那隻銀匙說。

  基督山另外又拿了一隻銀匙浸到金匣裡。

  「您要幹什麼,我的朋友?」莫雷爾抓住他地手問道。

  「莫雷爾,」他微笑著說,「願上帝寬恕我!我也像你一樣的厭倦了生命,既然有這樣一個機會。」

  「慢來!」那年輕人說。「您,這個世界上有您愛的別人,別人也愛著您,您是有信心和希望的。哦,別跟我一樣,在您,這是一種罪。永別了,我的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永別了,我會把您為我所做的一切去告訴瓦朗蒂娜。」

  於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但卻毫不猶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給他的那種神祕的東西。然後兩個人都沉默了。啞巴阿里小心地拿來煙管和咖啡以後便退了出去。漸漸地,石像手裡的那幾盞燈漸漸地變暗了,莫雷爾覺得房間裡的香氣似乎也沒有以前那樣強烈了。基督山坐在他對面的陰影裡看著他,莫雷爾只看見伯爵那一對發光的眼睛。一陣巨大的憂傷向年輕人襲來,他的手漸漸放鬆,房間裡的東西漸漸喪失了它們的形狀和色彩,昏昏沉沉地,他似乎看見牆上出現了門和門簾。

  「朋友,」他喊道,「我覺得我是在死了,謝謝!」他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隻手卻無力地垂落在他的身邊。這時,他似乎覺得基督山在那兒微笑,不是看透他心裡的祕密時那種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像一位父親對一個嬰孩的那種慈愛的微笑。同時,伯爵在他的眼睛裡變得高大起來,幾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呈現在紅色的帷幕上,他那烏黑的頭髮掠到後面,他巍巍然地站在那兒,像是一位將在末日審判時懲辦惡人的天使一樣。莫雷爾軟弱無力地倒在圈椅裡,一種愜意的麻木感滲入到每一條血管理,他的腦子裡呈現出變幻莫測的念頭,像是萬花筒裡的圖案一樣。他軟弱無力地、失去了對外界事物的知覺。他似乎已進入臨死以前那種漠然的昏迷狀態裡了。他希望再緊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的手卻絲毫不能動彈。他希望同伯爵作最後的告別,但他的舌頭笨拙地堵住了他的喉嚨,像是一尊雕像嘴巴裡的石塊一樣。他那倦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可是,從他的垂下的眼瞼裡望出去,他依稀看見一個人影移動,儘管他覺得周圍一片昏暗,他還是認出了這個人影是伯爵,他剛去打開了一扇門。

  隔壁的房間說得更準確些,是一座神奇的宮殿,立刻有一片燦爛的燈光射進莫雷爾所在大廳的門口。她臉色蒼白,帶著甜蜜的微笑,像是一位趕走復仇天使的慈愛天使一樣,「莫非是天國的大門已經為我打開了嗎?」那個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真像是我失去的那位姑娘啊,」基督山向那年輕女子示意到莫雷爾奄奄待斃的那張圈椅旁邊來。她合攏雙手,臉上帶著一個微笑向他走過去。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爾從靈魂的深處喊道,但他的嘴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到內心的激情上去了他歎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瓦朗蒂娜向他衝過去,他的嘴唇還在翕動。

  「他在喊你,」伯爵說,──「你把你的命運寄託在他的身上,死神卻想把你們拆開。幸虧我在那兒。我戰勝了死神。瓦朗蒂娜,從此以後,你們在人世間永遠再不分離了,因為他為了找你已經勇敢地經過死亡了。要是沒有我,你們都已死了,我使你們兩個重新團圓。願上帝把我所救的兩條性命記在我的賬上。」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帶著一種無法抑制的喜悅的衝動把那隻手捧到她的嘴唇上吻著。

  「哦,再謝謝我吧!」伯爵說,「請你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是我恢復了你們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多麼需要能確信這一點啊!」

  「哦,是的,是的,我真心誠意地感謝你!」瓦朗蒂娜說,「假如您懷疑我這種感激的誠意,那麼去找海黛吧!去問問我那親愛的姐姐海黛吧,自從我們離開法國以來,她就一直和我在講您,讓我耐心地等待今天這個幸福的日子。」

  「那麼,你愛海黛!」基督山用一種抑制不住的激動情緒問。

  「哦,是的!我一心一意地愛她。」

  「哦,那麼!聽著,瓦朗蒂娜,」伯爵說,「我想求你做件事。」

  「我?天哪,我能有這樣的殊榮嗎?」

  「是的,你剛才稱呼海黛叫姐姐。讓她真的做你的姐姐吧,瓦朗蒂娜,把你對我的全部感激都給他。請和莫雷爾好好保護她,因為,」伯爵的聲音因激動而哽咽了,「從此以後,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孤苦伶仃一個人了。」

  「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伯爵身後的一個聲音複述說。「為什麼呢?」

  基督山轉過身去,海黛臉色蒼白而冷峻不動地站在那兒,帶著一種驚訝奇怪的表情望著伯爵。

  「因為明天,海黛,你就自由了,可以在社會上取得你應有的地位,你是位公主。你是一位王子的女兒!我要把你父親的財富和名譽都還給你。」

  海黛的臉色更慘白,她把她那兩隻潔白的手舉向天空,含著淚用嘶啞的聲音喊道:「那麼你要離開我了,大人?」

  「海黛!海黛!你還年輕,你很美,忘掉我的名字,去過幸福的生活吧!」

  「很好,」海黛說,「你的命令是應該服從的大人。我將忘掉你的名字,去過幸福的生活。」她向後退一步,準備離去。

  「哦,天呀!」瓦朗蒂娜喊道,她這時已靠在莫雷爾的身旁,讓他的頭靠在她的肩上,「您難道看不見她的臉色是多麼的蒼白嗎?您看不見她有多麼痛苦嗎?」

  海黛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表情答道:「你為什麼希望他明白我是否痛苦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隸,他有權力看不到這些的。」

  伯爵聽著這撥動他最隱祕的心弦的聲音,當他的目光與姑娘的目光相對,他感到自己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哦,上帝,」他喊道,「你讓我在心裡隱約想過的事情難道是真的?海黛,你真的覺得留在我身邊很幸福嗎?」

  「我還年輕,」海黛溫柔地答道,「我愛這個你給我安排得這樣甜蜜的生活,我不想去死。」

  「那麼你的意思是,如果我離開你,海黛──」

  「是的,我就會死,大人。」

  「那麼你愛我嗎?」

  「噢,瓦朗蒂娜!他問我是否愛他。瓦朗蒂娜,告訴他你是否愛馬西米蘭。」

  伯爵覺得他的心在脹大,在狂跳,他張開兩臂,海黛高叫一聲,撲進他懷裡。「噢,是的!」她喊道,「我愛你!我愛你像人家愛一位父親、兄弟和丈夫一樣!我愛你,就像愛生命,愛上帝一樣。因為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崇高的人。」

  「那麼,願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我的天使呀,上帝激勵我與敵人奮鬥,給了我勝利又不肯讓我以苦修生活來結束我的勝利,我曾想懲罰我自己,但上帝寬恕了我!那麼愛我吧,海黛!有誰知道呢?也許你的愛會使我忘記那一切該忘記的事情。」

  「你是什麼意思,大人?」

  「我的意思是:你的一句話比二十年漫長的經驗給了我更多的啟示,這個世界裡我只有你了,海黛。因為你,我又將重新開始生活,有了你,我就又可以感受痛苦和幸福了。」

  「你聽到他說的話嗎,瓦朗蒂娜?」海黛喊道,「他說,有了我他又可以感到痛苦──可我,為了他是寧願獻出自己的生命的。」

  伯爵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難道我已發現了真理了嗎?」他說,「但不論這究竟是補償或是懲罰,總之,我接受了我的命運。來吧,海黛,來吧!」於是他摟住那姑娘的腰,和瓦朗蒂娜握了握手,便走開了。

  又過了大約一小時內,瓦朗蒂娜焦急地默不作聲地凝視著莫雷爾,終於,她覺得他的心跳動了,他的嘴裡吐出一絲微弱的氣息,這氣息宣佈生命又回到年輕人的肌體裡了。不含任何表情的,然後漸漸恢復視覺了,隨著視覺的恢復,煩惱又來了。「哦」,他絕望地喊道,「伯爵騙了我,我還活著。」

  於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親愛的!」瓦朗蒂娜帶著可愛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莫雷爾發出一聲大叫,他如癡如狂充滿疑惑、像是看到了天堂的景象,感到頭暈目眩似的跪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在天色破曉的時候,瓦朗蒂娜和莫雷爾手挽著手的海邊散步,瓦朗蒂娜把一切都告訴了莫雷爾。最後,以及怎麼奇蹟般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如何揭露那樁罪行,將她救活,而別人則都認為她死了。

  他們剛才是發現了巖洞的門開著,從洞門裡出來的,此刻最後的幾顆夜星依舊在那淡青色的晨空上爍爍地發光。這時莫雷爾看見一個人站在岩石堆中,那個人像在等待他們招呼,他把那個人指給瓦朗蒂娜看。

  「啊!那是賈可布,」她說,「是遊船的船長。」於是她招手叫他走過來。

  「你有事和我們說話嗎?」莫雷爾問道。

  「伯爵有一封信要給你們。」

  「伯爵的信?」他們倆都驚異地說。

  「是的,請看吧。」

  莫雷爾拆開信唸道:──

  「我親愛的馬西米蘭,──島邊為你們停著一隻小帆船。賈可布會帶你們到里窩去,那裡諾瓦蒂埃先生正在等著他的孫女兒,他希望在他領他的孫女到聖壇前去以前,能先為你們祝福,我的朋友,這個洞裡的一切,我在香榭麗舍大道的房子,以及我在黎港的別墅,都是愛德蒙‧唐太斯送給莫雷爾船主的兒子的結婚禮物。也請維爾福小姐接受其中的一半,因為,她的父親現在已成了一個瘋子,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間和他的母親一同去世,我想請她把她從她父親和她弟弟那兒繼承來的那筆財產捐贈給窮人。莫雷爾,告訴那位你將終生眷顧的天使,請她時時為一個人祈禱,那個人,像撒旦一樣,一度曾自以為可與上帝匹敵;但現在,他已帶著基督徒的自卑承認只有上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無窮的智慧。或許那些祈禱可以減輕他心裡所感到的內疚。至於你,莫雷爾,我對你說一句知心話。世界上既無所謂快樂或也無所謂痛苦;只有一種狀況與另一種狀況的比較,如此而已。只有體驗過不幸的人才能體會最大的快樂。莫雷爾,我們必須體驗過死的痛苦,才能體會到生的快樂。

  「所以,我心愛的孩子們,享受生命的快樂吧!永遠不要忘記,直至上帝揭露人的未來圖景的那一天以前,人類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這四個字裡面:『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 愛德蒙‧唐太斯。」

  看了這封信,瓦朗蒂娜才知道她父親的瘋和她弟弟的死,在讀這封信的時候,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從胸膛裡發出一聲悲痛的歎息,悄無聲息但也同樣令人心碎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下來,她的幸福是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的。

  莫雷爾不安地向四周張望。「但是,」他說,「伯爵太慷慨啦,哪怕我只有微薄的財產,瓦朗蒂娜也會很滿足的。伯爵在哪兒,朋友?領我去見他。」

  賈可布伸手指著遠方的地平線。

  「你是什麼意思?」瓦朗蒂娜問道,「伯爵在哪兒?海黛在哪兒?」

  「瞧!」賈可布說。

  兩個年輕人的眼睛向水手所指的地方望去,在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他們看見一小片白色的帆,小得像海鳥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爾說,「他走了!別了,我的朋友!別了,我的父親!」

  「他走了!」瓦朗蒂娜也低聲地說,「別了,我的朋友!別了,我的姐姐!」

  「有誰知道,我們是否還能再見到他呢?」莫雷爾含著眼淚說。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答道,「伯爵剛才不是告訴我們了嗎?人類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這四個字裡面的:『等待』和『希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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