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馬爾塞夫伯爵受了騰格拉爾的冷遇、含羞帶怒地離開銀行家的府邸的那天晚上,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帶著鬈曲的頭髮、式樣美觀的鬍鬚以及鬆緊合宜的白手套,走進了安頓大馬路騰格拉爾爵府的前庭。他在客廳裡坐了還不到十分鐘,就把騰格拉爾拉到一邊,拖他到了一個凸出的窗口前面。他先說了一篇機巧的序言,說自從他那高貴的父親離開以後,他是多麼的想念和掛慮他;然後他就向那位銀行家道謝,說他一家人待他真是太好了,簡直把他當作自己的侄子一樣看待;然後,他承認地的熱情已找到了一個歸宿,而那個歸宿點便是騰格拉爾小姐。騰格拉爾極其注意地傾聽著,最近這幾天來,他一直期待著這一番表白,現在終於聽到了,他的眼睛裡閃出興奮的光芒,和聽馬爾塞夫講話時那種低頭沉思的神氣成了鮮明的對比。但他還不願意立刻就答應那個青年的要求,表面上略微猶像了一下。「您現在考慮結婚不是太年輕一點兒了嗎,安德烈先生。」
「不,的確不,閣下,」卡瓦爾康蒂先生答道,「在義大利,貴族一般都很早就結婚。這是一種很合理的風俗。人生是這樣易於變幻,當快樂來到我們前面的時候,我們應該及時地抓住它。」
「嗯,閣下,」騰格拉爾說,「您的建議使我很感光榮,假如我太太和女兒也同意的話,那些初步的手續由誰來辦理呢?我想,這樣重要的一次商談,應該由雙方的父親出面才好。」
「閣下,家父是一個極有先見之明和非常審慎的人。他正想到我或許願意在法國成家立業,所以在他離開的時候,把那些證明我身份的文件都留交給了我,並且還留下一封信,說假如我的選擇符合他的心願,就答應從我結婚的那天起,可以讓我每年有十五萬里弗的收入。這筆款子,我估計,約占家父每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騰格拉爾說,「我早已準備給我的女兒五十萬法郎作嫁妝,而且,她還是我的獨生女兒。」
「嗯,」安德烈說,「您看,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假如騰格拉爾男爵夫人和歐熱妮小姐不拒絕我的求婚的話。我們每年就可以有十七萬五千里弗任意支配。要是我能勸動侯爵把我的本金給我,這當然不見得能實現,但還是可能的,我們就把這兩三百萬交給您,而這兩三百萬一旦到了一個老手的手裡,至少可以賺到一個一分利。」
「我給別人的利息從不超過四厘,普通的只有三厘半,但對我的女婿,我可以給五厘,我們大家可以分享贏利。」
「好極了,岳父大人,」卡瓦爾康蒂說,這句話暴露了他那下賤的本性,他雖極力想巧用貴族的派頭掩飾那種本性,但有時卻仍不免要流露出來。他立刻校正自己說道,「原諒我,閣下。您看,單是希望就已使我快要發瘋了,假如希望真的實現了,我還不知要成什麼樣了呢!」
「但是,」騰格拉爾說,他並沒發覺這番最初毫不涉及金錢的談話,變成了一場商業談判,「在你的財產當中,有一部分令尊無疑是不能拒絕您的囉?」
「哪一筆?」青年問。
「就是您從令堂那兒繼承來的那一筆。」
「是的,的確。我從家母奧麗伐‧高塞奈黎那兒繼承了一筆財產。」
「那筆財產有多少?」
「說老實話,閣下,」安德烈說,「我向您保證,我從沒去想過,但據我猜測,那筆財產至少肯定有兩百萬。」
騰格拉爾喜不自勝,猶如守財奴找到了一筆失蹤的財寶,或沉船的海員在精疲力盡的時候忽然感覺腳踏到實地了一樣。
「嗯,閣下,」安德烈說,畢恭畢敬地向銀行家鞠了一躬,「我可以希望嗎?」
「安德烈先生,」騰格拉爾說,「您不但可以希望,而且或許可以認為這件事情已是確定無疑的了,假如您這方面沒什麼阻礙的話。只是,」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上了一句話,「您的保護人基督山先生這次怎麼不來代您提親呢?」
安德烈略微漲紅了臉。「我剛從伯爵那兒來,閣下,」他說,「他無疑是個很風趣的人,但他有些念頭卻古怪得難以想像。他對我估計得很高,他甚至告訴我說,他絕對相信家父不會僅僅讓我收用利息,而會把那筆本金也給我的。他答應為我設法辦到這一點。但他又說,他從不代人提親,將來也決不做這種事。但是,我必須為他說句公道話,他說道,假如他生平對自己的這種態度曾表示過遺憾的話,那麼就是這一次了,因為他認為這樁婚姻將來一定會很美滿的。而且,他還告訴我,儘管他不公開出面,但假如您有什麼問題去問他,他一定會答覆您的。」
「啊!好極了!」
「現在,」安德烈帶著他那種最可愛的微笑說道,「我跟岳父談過了,我必須還得跟銀行家來談一談。」
「您有什麼事要跟他談?」騰格拉爾也微笑著說道。
「就是後天我就可以從您這兒提取四千法郎了。伯爵怕我的經常收入不夠下個月的開支,給了我一張兩萬法郎的支票。您看,這上面有他的簽字,您可以接受嗎?」
「這樣的支票,」騰格拉爾說,「就是一百萬票面的我也很樂於接受,」他把那張支票塞進了口袋裡。「您定個時間吧,明天什麼時候要,我的出納將帶著一張兩萬四千法郎的支票來拜訪您。」
「那麼,十點鐘吧,假如您方便的話。我希望能早一點,因為明天我要到鄉下去。」
「很好,十點鐘。您還住在太子旅館嗎?」
「是的。」
那位銀行家的確很守時,第二天早晨,正當那個年輕人要出門的時候,那兩萬四千法郎就交到了他的手裡,於是他就出門去了,留下了兩百法郎給卡德魯斯。他這次出門主要是為躲避這個危險的敵人的,所以盡可能地在外逗留到很晚才回來。但他剛從馬車裡跨出來,門房就手裡拿著一包東西來見他了。「先生,」他說,「那個人已經來過了。」
「什麼人?」安德烈態度很隨便地說,表面上似乎已經把他時刻害怕著的那個人給忘了。
「就是大人給了他那一小筆養老金的那個人。」
「哦!」安德烈說,「我父親的老鄉。嗯,你把我留給他的那兩百法郎交給他了吧?」
「是的,大人。」安德烈曾表示過希望人家這樣稱呼他,「但是,」門房繼續說道,「他不肯拿。」
安德烈的臉色頓時變白了;由於天黑,所以別人沒注意到那一點。「什麼!他不肯拿?」他用一種略帶焦急的口吻問道。
「不,他想見見大人,我告訴他說您出門去了。他堅持說要見您,但最後似乎相信了我的話,就交了這封信給我,這封信是他隨身帶來的,本來已經封好口的了。」
「給我,」安德烈說。於是他藉著車燈的光拆開了那封信:「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明天早晨九點鐘,我等你來。」
安德烈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那封信,看是否曾被人拆開過,是否被人偷看過裡面的內容:但這封信的封口非常縝密,假如有人想偷看,則必須撕破封口,可封口卻原封未動。「好極了,」他說,「可憐!他真是一個老好人。」他丟下門房,讓他去細細地咀嚼這幾句話,後者被弄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這主僕二人究竟哪一個更值得欽佩。「趕快卸馬,上來見我,」安德烈對他的馬伕說。這個青年幾步跳進了他的房間,立刻燒掉了卡德魯斯的信。剛一完事,僕人就進來了。「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庇利。」他說。
「我很榮幸,大人。」
「你昨天做了一套新制服?」
「是的,大人。」
「我今晚上要跟一位漂亮的小姐約會,我不想讓人知道。把你那套制服借給我用一下,你的證件也拿來,假如需要的話,我就可以在一家客棧裡過夜了。」庇利遵命照辦。五分鐘之後,安德烈就全身化裝妥當,離開了旅館,叫了一輛雙輪馬車,吩咐車伕駛往洛基旅館。第二天早晨,他像離開太子旅館那樣毫不引人注意地離開了那家小客棧,穿過聖‧安多尼路,順著林蔭大道走到密尼蒙旦街,在左邊第三座房子門口停了下來,當時門房正巧不在,他四下裡看了一下,想找個人問一下。
「你找誰呀,我的好小伙子?」對面賣蘋果的女人問。
「找派里登先生,我的胖大媽。」安德烈回答。
「是那個退休的麵包師嗎?」賣蘋果的女人問。
「一點不錯。」
「他住在院子盡頭左邊的四層樓上。」
安德烈順著她的指示去找。在四樓的房間門外,他找到了一隻兔子腳掌,鈴聲立刻急促地響起來,由此顯然可見他拉這隻腳掌的時候脾氣壞極了。一會兒之後,卡德魯斯的臉在門上的小洞裡出現了。「啊,你很守時。」他一邊說,一邊拔開了門閂。
「當然!」安德烈說,他走了進去,使勁把帽子一摔,但沒摔到椅子上,那頂硬邊的制服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轉了一個圈。
「喂,喂,我的小傢伙,別生氣呀。瞧,我很掛念你呢。看看我們這頓豐盛的早餐吧。都是你愛吃的東西。」
安德烈的確嗅到了飯菜的香味,他對於這種氣味倒並非不歡迎,因為他實在餓極了,他所聞到的,是下等鄉下廚房裡所特有的那種馬肉和大蒜的混合味;此外,還有紅燒魚的香味,而最強烈的,則是那刺鼻的茴香味。這些氣味是從兩隻爐子上的兩隻蓋著的菜碟和一隻放在鐵爐上的一隻鍋裡散發出來的。在隔壁房間裡,安德烈看到有一張相當乾淨的桌子,上面擺著兩副餐具,兩瓶酒,一瓶的封口是綠色的,一瓶的封口是黃色的,一隻玻璃杯裡裝著很多白蘭地,一隻瓦盆裡巧妙地堆疊著幾種水果,水果底下墊著一葉椰菜。
「你覺得如何,我的小傢伙?」卡德魯斯說。「呀,味道很好,你知道我是一個燒菜的好手。還記得你以前常常舔手指頭的那回事嗎?凡是我能燒的菜,你都嘗過,我想你對它們大概很喜歡的吧。」卡德魯斯一邊說,一邊繼續剝洋蔥。
「但是,」安德烈發火了,「哼!假如你這次打擾我的目的只是要我來和你吃一頓早餐,那真是活見鬼了!」
「我的孩子,」卡德魯斯咬文嚼字地說,「我們可以邊吃邊談嘛。喏,又忘恩負義啦!你不高興見見一位老朋友嗎?我可是高興得直流眼淚啦。」
他的確正在流眼淚,但究竟那是高興的結果還是洋蔥對邦杜加客棧老店主的淚腺起了作用,很難說。
「閉上你的嘴吧,偽君子!」安德烈說,「你愛我?」
「是的,我真的愛你,說假話就天誅地滅!我知道這是我的弱點,」卡德魯斯說,「但是我自己無法克制。」
「可是那卻並沒有阻止你把我叫來,跟我玩鬼把戲。」
「喏!」卡德魯斯說,把他那把很長的小刀在圍裙上抹了幾下,「要不是我喜歡你,你以為我會忍受你賜給我的這種可憐的生活嗎?你且想想看。你身上穿的是你僕人的衣服。由此可知你僱著一個僕人。而我則沒有僕人,我不得不自己燒飯。你瞧不起我燒的菜,因為你可以在巴黎酒家或太子旅館的餐廳裡吃飯。嗯,我也可以僱個僕人。我也可以有一輛輕便馬車,我也可以愛到哪兒吃飯就在哪兒去吃飯,但我為什麼不這樣呢?因為我不願意使我的小貝尼代托不高興。來!我這番話你總得承認是對的吧,嗯!」說這篇話的時候,他目光中的含義是決不難懂的。
「嗯!」安德烈說,「就算承認你是愛我的,但你為什麼要我來和你吃早餐呢?」
「就是為了能見見你呀,我的小傢伙。」
「我們一切都商量好了的嘛,又何必再見我呢?」
「咦!好朋友,」卡德魯斯說,「立遺囑難道竟沒有附言嗎?你主要是來吃早餐的,不是嗎?嗯,請坐吧,我們先來吃這些鯡魚,還有新鮮的奶油,你看,我把它放在葡萄葉子上,就是為了要討你喜歡,你這混蛋。啊,是的!你在觀察我的房間,看我這四張蹩腳椅子,看我這三個法郎一張的畫片。但你還想能看到什麼好東西呢?這裡可不是太子旅館。」
「喏!你愈來愈不知滿足了,你又不快樂啦。你本來只想扮演一個退休的麵包師的。」
卡德魯斯歎了一口氣。
「嗯!你還有什麼話要說?你已經看到你的夢想實現啦。」
「我只能說那仍只是一個夢想。我可憐的貝尼代托,一個退休的麵包師是很有錢的,他可以拿年金。」
「嗯,你也可以拿年金呀。」
「我有嗎?」
「是的,因為我已經把你那兩百法郎帶來了。」
卡德魯斯聳了聳他的肩。「像這樣勉強向人討錢用,實在太丟臉了,」他說,「一筆不穩定的收入不久或許就會斷絕的。你看,我不得不省吃儉用,以防你的倒運。唉,我的朋友,命運是變化無常的,這是那個──那個軍隊裡的教士說的話。我知道你的運氣很好,你這混蛋,你就要娶騰格拉爾的女兒了。」
「什麼!騰格拉爾!」
「是的,當然是的!難道要我一定得說騰格拉爾男爵嗎?老實告訴你,貝尼代托伯爵,他是我的老朋友。假如他的記憶力不那麼糟的話,他應該來請我去喝你的喜酒。因為他曾參加了我的婚禮。是的,是的,參加了我的!當然!他以前可不像現在這樣驕傲,他那時只是那好心腸的莫雷爾先生手下的一個小職員。我跟他和馬爾塞夫伯爵曾一起吃過好多次飯。所以你看,我也有一些體面的關係,要是我把那種關係略加發展,我們或許還能在同一個客廳裡見面哪。」
「哼,您的妒忌心現在簡直使你異想天開了,卡德魯斯。」
「異想天開也很不錯呀,我的貝尼代托,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話。或許有一天我會穿上像樣的衣服,走到他們家的大門口,說:『請開門!』但現在,我們且坐下來吃東西吧。」
卡德魯斯自作榜樣,胃口極好地吃起那頓早餐來,每端一樣菜到他的客人面前,就稱讚一番。後者似乎屈服了;他拔開了酒瓶塞子,割了一大塊魚以及大蒜和肥肉。
「啊,夥伴!」卡德魯斯說,「你同你的老東家慢慢地和好起來了吧!」
「是的,的確。」安德烈回答,他那年輕強健的胃口暫時壓倒了其他的一切。
「那麼你很喜歡這些菜了,乖兒子?」
「很喜歡,我奇怪一個人能吃到這麼好的東西,怎麼還要抱怨說生活太苦。」
「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卡德魯斯說,「我雖然快樂,但腦子裡卻老放不下一個念頭。」
「什麼念頭?」
「就是:我是靠朋友過活的──我,我一向都是自己養活自己的。」
「你不必為這點不安,我還養得起一個人。」
「不,真的,信不信由你,每到一個月的月底,我心裡就懊喪極了。」
「善良的卡德魯斯!」
「以至昨天我不肯接受那兩百法郎。」
「是的,你想跟我說說話。但告訴我,你真的很悔恨嗎?」
「真的很悔恨,而且,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念頭。」
安德烈不禁打了個寒顫;卡德魯斯每起一個念頭,他總是要打寒顫的。
「這真痛苦。你看可不是嗎?老是要等到每個月的月底。」
「噢!」安德烈決定嚴密注意他的同伴,就以哲學家的口吻說,「人生不就是在等待中過去的嗎?舉個例子來說,我的情形難道比你好嗎?嗯,我很耐心地等待著,可不是嗎?」
「是的,因為你所等待的不只是區區兩百法郎,而是五六千,或許一萬,一萬二千,因為你是個狡猾的傢伙。過去,你老是藏著一個小錢袋,想瞞過你這可憐的朋友卡德魯斯。幸虧這個朋友有一個很靈敏的鼻子。」
「你又來嚕囌了,談來談去總是談過去的事情!你拿那種事來打擾我有什麼用呢?」
「啊!你才二十一歲,可以忘記過去。可我我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我不得不想念那些往事。但我們且回到正經事上來吧。」
「好的。」
「我想說,假如我處於你的位置──」
「怎麼樣?」
「我就得設法實現──」
「你想實現什麼?」
「我會以買農場為藉口,要求預支六個月的錢,有了六個月的收入,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嗯,嗯,」安德烈說,「那個念頭倒不壞。」
「我的好朋友,」卡德魯斯說,「吃了我的麵包,就接受了我的忠告吧。不論從肉體或精神上講,你都決不會吃虧的。」
「但是,」安德烈說,「你為什麼不按你給我的忠告去做呢?你為什麼不預支六個月或甚至一年的收入,然後隱退到布魯塞爾去呢?你不必裝退休的麵包師,你可以裝成一個破產者,那也很不錯呀。」
「只有一千二百法郎,你叫我怎麼退休呢?」
「啊,卡德魯斯,」安德烈說,「你多貪心呀!一個月以前,你還在飢餓中掙扎。」
「胃口是愈吃愈大的呀,」卡德魯斯說,他獰笑了一下,像猴子大笑或老虎咆哮時那樣露出了他的牙齒。「而且,」他用那些又大又白的牙齒咬下了一大塊麵包,又說道,「我想出了一個計劃。」安德烈對卡德魯斯的計劃比好的念頭更害怕,念頭只是胚胎,計劃卻是現實了。
「讓我來看看你的計劃吧,我敢說那一定很不錯。」
「為什麼不呢?我們離開那個──那個地方的計劃是誰想出來的,嗯?不是我嗎?我相信那個計劃就很不錯。因為我們現在已經到了這兒了。」
「我並沒有說你從來不曾想出過一個好計劃,」安德烈回答,「但且讓我們來看看你現在的這個計劃吧。」
「嗯,」卡德魯斯說,「你能不花一個子兒就使我得到一萬五千法郎嗎?不,一萬五千還不夠,要是少了三萬法郎,我就無法再做一個規規矩矩的人。」
「不,」安德烈不感興趣地答道,「不,我不能。」
「我想你大概還沒弄懂我的意思,」卡德魯斯平心靜氣地回答說,「我是說你自己不必掏一個子兒。」
「你要我去偷去搶,把我的好運──我們兩個人的好運──就此斷送掉,讓我們兩個人再被拖進那個地方去嗎?」
「我倒一點兒不在乎,」卡德魯斯說,「即使再被捉去也無所謂,我是一個孤零零的可憐蟲,有時候很懷念我那些老同伴。我可不像你,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只指望永遠不再見到他們。」
安德烈這次不僅打了一個寒顫,而且臉色都變蒼白了。
「得了,卡德魯斯,別說廢話了!」他說。
「你不要急,我的小貝尼代托,我並不要你幫我去弄那五萬法郎,而只要你給我說明一些情形,我自能設法。」
「那麼,我來看看吧!我來給你考慮考慮!」安德烈說。
「目前,你可以把我的月薪提高到五百法郎吧,我的小傢伙?我有個想法,很想僱一個管家。」
「好吧,就給你五百法郎,」安德烈說,「但在我這方面,這已經是非常為難的了,我可憐的卡德魯斯。你利用──」
「嘿!」卡德魯斯說,「你的身邊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哪。」
或許有人會說安德烈正期待他的同伴說這句話,因為他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但那種光立刻就消失了。
「不錯,」他答道,「我的保護人待我非常親切。」
「可愛的保護人!」卡德魯斯說。「他每月給你多少錢?」
「五千法郎。」
「你給我五百,他給你五千!真是的,只有私生子才能交到這樣的好運。五千法郎一個月!那麼多錢你可怎麼用呢?」
「噢,那很快就會花光的,所以我像你一樣,也需要一筆本金。」
「一筆本金!是的,我懂,人人都望有一筆本金呀。」
「嗯!我可以弄到一筆。」
「誰給你呢?是你那位王爺嗎?」
「是的,我那位王爺。」
「但你必須等一下囉?」卡德魯斯問。
「等到他死的時候。」
「等到你那位王爺死的時候?」
「是的。」
「為什麼呢?」
「因為他在遺囑裡寫明遺贈給我一筆錢。」
「真的?」
「以人格擔保。」
「給你多少?」
「五十萬。」
「就這麼個數目!夠少的啦!」
「但事實如此。」
「不,不可能的!」
「你是我的朋友嗎,卡德魯斯?」
「當然是的,是生死之交。」
「那麼,我來告訴你一個祕密。」
「什麼祕密?」
「要記住──」
「啊,當然囉!絕不洩漏。」
「嗯!我想──」
安德烈住了嘴,四下裡望了一下。
「你在想什麼?別怕,真的!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想我已經發現了我的父親。」
「你的真父親?」
「是的。」
「不是老卡瓦爾康蒂?」
「不,因為他已經走了,而是你所說的真的。」
「而那個父親就是──」
「嗯,卡德魯斯,就是基督山。」
「什麼!」
「是的,你也明白,一切都很明白。看來他不能公開承認我。所以他通過卡瓦爾康蒂先生來達到那個目的,他為這件事給了他五萬法郎。」
「五萬法郎做你的父親!只要一半我就幹了,有兩萬,有一萬五千,我也肯幹的。你為什麼不想見我呢,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這件事我事先怎麼知道?我們還在那個地方的時候就一切都安排好了。」
「啊,這倒也是!而你說,在他的遺囑裡──」
「留給了我五十萬里弗。」
「你能確定嗎?」
「他給我看過的。事情還不僅止於此,遺囑裡還有一筆附言。」
「可能的。」
「在那筆附錄裡,他承認了我。」
「噢,善良的父親!勇敢的父親!萬分忠實的父親呀!」卡德魯斯一邊說,一邊把一隻菜碟拋到空中,又用雙手將它接住。
「現在你自己說吧,我有沒有瞞你什麼事?」
「沒有,依我來看,你對我的信任也為你增光不少,你那位富甲王侯的父親是很有錢、非常有錢的囉?」
「是的,那倒是事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財產究竟有多少。」
「竟有這種事?」
「我看那是夠明顯的了。我常常待在他的家裡。有一天,銀行裡的一個職員用一隻和你的菜碟差不多大小的文書夾給他帶來了五萬法郎。昨天,我銀行裡的人又給他帶來了十六法郎的金洋。」
卡德魯斯吃驚極了。在他聽來,這個年輕人的話簡直像金屬那樣響亮;他好像已聽到了金路易玎玲噹啷的聲音。「你能走進那座房子?」他直率地喊道。
「只要我高興,隨時都能進去。」
卡德魯斯想了一會兒。他腦了裡正在轉一個重要的念頭,這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然後他突然大聲說道:「我多想去看看呀!那一定很美吧!」
「是的,的確,美極了。」安德烈說。
「他不是住在香榭麗舍大道嗎?」
「是的,門牌三十號。」
「啊!」卡德魯斯說,「三十號。」
「是的,一座很漂亮的孤立的房子,正面有前庭,後面有花園,你一定認得的。」
「可能的,但我所關心的並不是它的外表,而是它的內部。裡面的傢具一定美麗極了!」
「你見過土伊勒宮沒有?」
「沒有。」
「嗯,它勝過了那座王宮。」
「安德烈,不知那位好心腸的基督山先生要什麼時候才能扔下一個錢袋來?」
「噢!不必等他扔下一個錢袋來,」安德烈說,「那座房子裡的錢就像果園裡的果子一樣多。」
「你應該找個時候帶我到那兒去一次。」
「我怎麼能這樣呢?以什麼藉口呢?」
「你說得不錯,但你已經使我流口水。當然囉,我一定要去看看,我可以想出一個辦法的。」
「別說廢話了,卡德魯斯!」
「我可以裝成一個擦地板工人,找上門去。」
「所有的房間都是鋪地毯的。」
「嗯,那麼,我只能在想像中看看那一切來聊以自慰了。」
「那再好不過了,相信我吧。」
「它究竟是個什麼樣?至少也得給我一個印象呀。」
「我怎麼形容呢?」
「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那房子大不大?」
「中等。」
「位置如何?」
「真的,我得要支筆、墨水和紙來畫幅圖了。」
「這兒都有,」卡德魯斯連忙說。他從一隻舊寫字檯裡拿出了一張白紙、筆和墨水。「喏,」他說,「都給我畫在這張紙上吧,我的孩子。」
安德烈帶著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拿起筆,開始畫起來。
「那座房子,我已經說過,前後都有庭園,是這個樣子的,你懂了嗎?」安德烈把花園、房屋和前庭都畫了出來。
「牆頭很高嗎?」
「最多不過八到十呎。」
「真謹慎呀。」卡德魯斯說。
「前庭裡有樹盆景、草地和花叢。」
「沒有鐵絲網嗎?」
「沒有。」
「馬廄呢?」
「在大門的兩側,就在這個地方。」安德烈繼續畫他的草圖。
「我們來看看樓下的情形吧。」卡德魯斯說。
「樓下那一層是餐廳、兩間客廳、彈子房,大廳裡有一座樓梯,後面有一座小樓梯。」
「窗子呢?」
「窗戶也華麗得很,很漂亮,很大,我相信像你這樣身材的人,從每個窗眼裡鑽進去是不成問題的。」
「有了這麼大的窗戶,他們幹嗎還要裝樓梯呢?」
「闊人家裡是什麼都有的。」
「百葉窗呢?」
「有的,但卻從來不用。基督山伯爵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甚至愛在夜裡看天空。」
「僕人們住在什麼地方呢?」
「噢,他們自己有一座房子。右邊這兒有一間小小的車房,裡面有梯子。嗯!那間車房樓上就是僕人的房間,裡面有拉鈴,可以和正屋裡的房間通消息。」
「啊,見鬼!你說有拉鈴?」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噢,沒什麼。我只是說,裝那些拉鈴要花很大一筆錢,而它們的用途我倒也很想知道。」
「以前晚上有一隻狗在園子裡巡邏,但牠已被帶到歐特伊別墅去了。就是你去過的那個地方,你知道的。」
「是的。」
「我昨天還對他說:『你太大意了,伯爵閣下,因為當您帶著您的僕人到歐特伊去的時候,這座房子就空著的。』『嗯,』他說,『那又怎麼樣?』『那樣,您總有一天就會被人偷去東西的。』」
「他怎麼回答?」
「他說:『即使有人來偷我,我又何必在意呢?』」
「安德烈,他的寫字檯是有機關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的,那機關能捉賊和發警報。我聽人說,上次的博覽會上就有那東西。」
「他只有一個桃花心木的寫字檯,鑰匙老是插在抽屜上。」
「他沒有失竊過嗎?」
「沒有,他的僕人都對他很忠心。」
「那寫字檯裡應該有點錢的吧?」
「或許有。誰都不知道那裡面是些什麼東西。」
「那寫字檯在什麼地方?」
「在二樓。」
「把二樓也給我畫個圖看看,就像你畫樓下的那張一樣,我的孩子。」
「那非常簡單。」安德烈拿起筆來。「二樓上,你看,這是候見室和客廳,客廳的右面,一間藏書室和一間書房,左面,一間臥室和一間更衣室。那個值得注意的寫字檯就在更衣室裡。」
「更衣室裡有窗子嗎?」
「有兩個窗口,一個在這兒,一個在那兒。」安德烈在那個房間裡畫上了兩個窗口;在他的草圖上,更衣室是屋角上的一個小方塊,旁邊是一個長方形,那是臥室。
卡德魯斯露出了一副沉思的樣子。「他常常到歐特伊去嗎?」他問道。
「每星期去兩三次。舉例來說,明天他就要到那兒去過一天一夜。」
「你能肯定嗎?」
「他已請我到那兒去吃飯。」
「這種生活倒很不錯,」卡德魯斯說,「城裡有一座房子,鄉下有一座房子。」
「這就是有錢的好處。」
「你去那兒吃飯嗎?」
「大概去的。」
「你到那兒去吃飯,你住在那兒嗎?」
「只要我高興,我在那兒就等於在自己家裡一樣。」
卡德魯斯望著那個年輕人,像是要從他的心底裡探出真情來似的。安德烈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雪茄煙盒子,拿了一支雪茄,靜靜地點上,開始抽起煙來。「你那五百法郎什麼時候要?」他對卡德魯斯說。
「現在就要,假如你有的話。」
安德烈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二十五個金路易來。
「是金貨嗎?」卡德魯斯說,「不,謝謝你。」
「噢!你瞧不起它。」
「恰恰相反,我很尊重它,但不願意要它。」
「你可以去兌換的呀,傻瓜,金市可以多兌五個銅板。」
「一點不錯。而那個兌錢的人就會跟隨著你的朋友卡德魯斯,拉住他,問他哪個農夫會用金幣付地租。別說廢話了,我的好人,給銀幣吧,圓圓的,上面有人頭像的那種。五法郎的銀幣是誰都有的。」
「但你以為我身邊會帶著五百法郎的銀洋嗎?那樣我得僱一個挑夫了。」
「嗯,留在你的門房那兒吧,他很靠得住。我自己去拿好了。」
「今天?」
「不,明天,今天我沒有時間。」
「好吧,明天我到歐特伊去的時候留交給門房好了。」
「一定拿得到嗎?」
「當然。」
「因為我要借它的力來僱一個管家。」
「得了!完了嗎?哼!你不再來折磨我了嗎?」
「決不了。」卡德魯斯的臉色已變得這樣陰沉,安德烈很怕他又會來一個變化。他加倍裝出愉快和隨便的神氣。
「你多快活呀!」卡德魯斯說,「人家會說你已經得到你那筆產業了呢。」
「沒有呢,可惜得很。但當我得到的時候──」
「怎麼?」
「我會記得老朋友的──我不再多說了。」
「是的,因為你的記憶力是這樣的強。」
「你要怎麼樣?我還以為你要敲我的竹槓呢。」
「我?真是異想天開!我,我要再給你一個很好的忠告。」
「什麼忠告?」
「留下你手上的那枚鑽戒。我們都會被它連累的。你這種傻勁會把你和我都攪得身敗名裂。」
「怎麼會呢?」安德烈說。
「怎麼會?你身上穿著制服,你把自己化裝成一個僕人,可是卻在你的手指上戴著一枚價值四五千法郎的鑽戒。」
「啊唷,你估計得真正確,你為什麼不去做拍賣商呢?」
「我對於鑽石還知道一點,我自己也曾有過。」
「你儘管吹牛吧。」安德烈說,卡德魯斯恐怕安德烈聽到這個新的苛求會動怒,但安德烈卻並沒有動怒,反而平心靜氣地把那枚戒指除了下來。卡德魯斯非常仔細地察看那枚戒指,安德烈知道他在檢查稜角究竟全不全。
「這是一隻假鑽石。」卡德魯斯說。
「喏,喏,又來開玩笑了嗎?」安德烈答道。
「別生氣,我們可以試一試。」卡德魯斯走到窗前,用鑽石去劃玻璃,發覺的確能劃破。
「老天爺!」卡德魯斯一面說,一面把鑽戒戴到他的小手指上:「我錯了。但那些做賊的珠寶商模仿得這樣維妙維肖,以致盜賊不再冒險去珠寶店偷盜了,這對扒手手段的發展是一種妨礙。」
「你現在可完了嗎?」安德烈說。「你還要什麼東西?──要不要我的背心或我的證書?反正你現在已經做開頭了,儘管請便吧。」
「不,歸根結蒂,你是一個好同伴。我不耽擱你了,我當自己設法來治療我的野心。」
「但小心哪,你怕接受金洋,當心在賣鑽戒的時候會發生同樣的事情。」
「我不賣的,別怕。」
「至少在後天以前不要賣掉。」那年輕人想。
「幸運的乖兒子呀!」卡德魯斯說,「你要去找你的僕人、你的馬、你的車子和你的未婚妻去了吧!」
「是的。」安德烈說。
「好吧,我希望你在和我的朋友騰格拉爾的女兒結婚的那天,能送我一樣漂亮的結婚禮物。」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那是你腦袋裡的一個幻想。」
「她有多少財產?」
「但我告訴你──」
「一百萬嗎?」
安德烈聳聳他的肩。
「就算是一百萬吧,」卡德魯斯說,「不管你得到多少,永遠比不上我祝願你獲得的數目。」
「謝謝你。」年輕人說。
「噢,我真的全心全意希望你發財!」卡德魯斯帶著他那種嘶啞的笑聲說。「且慢,我來給你開門。」
「不必勞駕了。」
「不,要的。」
「為什麼?」
「因為其中有一個小小的祕密,一種我認為很值得採取的預防手段──一把經過葛司柏‧卡德魯斯設計改良過的保險鎖,當你成為一個資本家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照樣造一把。」
「謝謝你,」安德烈說,「我在一星期以前通知你好了。」
他們分手了。卡德魯斯站在樓梯口上,不但目送安德烈走下三重樓梯,而且還目送他穿過天井。然後他急忙回來,小心地關上他的房門,像一個聰明的建築師似的開始研究安德烈留給他的那個圖樣。
「可愛的貝尼代托,」他說,「我想他不會不高興繼承他的財產,當他摸到他那五十萬法郎的時候,他總不至於把那個使他提前拿到那筆款子的人當作他最壞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