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托斯想出了這麼個說法:家務事。一件家務事毋需提交紅衣主教進行調查;一件家務事同任何人都無關;誰都可以在世人面前處理家務事。
所以,阿托斯才找到這個說法:家務事。
阿拉密斯想出了主意:選派家丁。
波爾多斯找到了方法:變賣金剛鑽。
而達德尼昂,通常四人中腦子最靈活的人,反倒才思枯竭;但應該說是米萊迪這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使他變得黔驢技窮。
啊!不是這樣,我們說錯了:是他找到了金剛鑽的買主。
在特雷維爾家吃的那頓早餐實在痛快。達德尼昂已經穿上了一套制服,因為他的個頭和阿拉密斯幾乎不相上下。我們還記得,阿拉密斯曾賣詩從書商那裡獲得一筆優厚的稿酬,他的全部裝備都各制兩套,於是他就讓出一套給他的朋友達德尼昂了。
倘若達德尼昂沒有想到米萊迪宛如一朵烏雲遠掛天涯,他也許會順心如意的。
早餐後,幾位朋友商定當晚於阿托斯住處碰頭,好讓那件事有個了結。
達德尼昂一整天逛遍了營區條條道路,將他一身火槍手的制服好生炫耀一番。
晚上,按約定時刻,四位朋友會齊,只剩下三件事情需要決定:
第一,給米萊迪小叔子的信怎樣寫;
第二,給圖爾的那個能幹人的信怎樣寫;
第三,選派哪些僕人前去送信。
每個人都推薦自己的僕人。阿托斯說格里默為人謹慎,主人不拆去他嘴上的封條他是不會開口的;波爾多斯則誇耀穆斯克東膂力過人,那五大三粗的身材足可打敗四個普通體格的漢子;阿拉密斯自信巴贊的機敏,他鋪張揚厲,把他推舉的候選人也讚揚一番;最後,達德尼昂完全相信普朗歇的勇武,他提醒各位在布洛內的那次棘手事件中普朗歇表現不凡。
義勇智節這四樞之德孰重孰輕久爭不下,並且引發出美妙絕倫的慷慨陳詞,但我們在這裡就不再轉述了,以免文字冗贅。
「真苦惱,」阿托斯說,「我們要選派的那個人必須身兼四德呀。」
「到哪兒能尋到這樣一個僕人?」
「不可能找到的!」阿托斯說,「這我清楚;就用格里默吧。」
「用穆斯克東。」
「用巴贊。」
「用普朗歇;普朗歇有勇有謀,四樞之德他已有了兩種。」
「先生們,」阿拉密斯說,「最最重要的不是知道我們的四個僕人中誰最謹慎,誰最有力,誰最機敏,或誰最勇武;最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誰最愛錢。」
「阿拉密斯所言意味深長,」阿托斯說,「應該寄希望於人的弱點,而不是寄希望於其德行。神父先生,你是一位偉大的倫理學家。」
「也許是吧,」阿拉密斯說:「因為,我們需要獲得的效勞不僅是為了成功,而且還需要避免失敗;因為,在失敗的情況下,要關係到掉腦袋,但不是僕人掉──」
「輕點兒說,阿拉密斯!」阿托斯說。
「對。不是僕人掉腦袋,」阿拉密斯接著說,「而是他的主人掉腦袋,甚至我們這幾個主人都得掉腦袋呀!我們的僕人有足夠的忠心為我們去冒生命危險嗎?沒有!」
「說真的,」達德尼昂說,「我對普朗歇差不多能擔保,我。」
「那好呀,親愛的朋友,除了他本質上的忠誠外,再加上一筆可觀的保證金,讓他辦事方便些,這樣就不是單保險,而是雙倍保險了。」
「哎呀!善良的上帝!你又說錯了,」阿托斯說;這個人一談到事情他樂觀,一談到人他悲觀,「僕人為了得到錢什麼都會答應,但上路一害怕就影響他們行動了。一旦被抓住,人家會逼他們說實話;一被逼,他們就招認。那就糟糕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呀!去英國(阿托斯壓低聲音說)必須穿過遍佈紅衣主教的密探和心腹的全法國;必須有一份萬能通行證才能登上船;到了倫敦要問路又得懂英文。瞧,我看事情挺難辦。」
「一點兒也不難,」非要辦妥事的達德尼昂說,「正相反,我看事情很容易。當然啦,要是我們向溫特勳爵寫信時大談家庭以外的事,大談紅衣主教的可恥行徑──」
「輕點兒說!」阿托斯提醒道。
「又談篡國陰謀和機密,」達德尼昂按照囑咐繼續說,「不消說,我們會全都被活活處以車輪刑的;而且看在上帝的面上,正如你自己所說,阿托斯,請不要忘記,我們是為了家務事給他寫信的;我們給他寫信的唯一目的,是待米萊迪一到倫敦,就讓他使這個女人喪失危害我們的能力。所以我一定要給溫特勳爵寫封信,信的措辭大概是這樣:」
「咱們瞧呀,」阿拉密斯預先擺出評論家的面孔說。
「先生並親愛的朋友──」
「啊哈!是嘛;向一個英國人稱親愛的朋友,」阿托斯打斷說,「這個頭開得好!真棒,達德尼昂!就憑這個稱呼,你將會享受四馬分屍,而不是活活遭受車輪之刑。」
「既然這樣,那好哇;我乾脆就叫他先生得了。」
「你還是稱他英國紳士吧,」很是講求禮儀的阿托斯又說。
「『英國紳士,您想必還記得盧森堡宮的那個小羊圈嗎?』」
「好極了!現在就說盧森堡宮!人們以為這是影射王太后!這才是用詞巧妙呢,」阿托斯說。
「那我就簡單地寫:英國紳士,您還記得有人曾救過您一命的某個羊圈嗎?」
「我親愛的達德尼昂,」阿托斯說,「你永遠只能是個蹩腳的起草人:『有人曾救過您一命的某地方!』呸!這不像話。對一個有教養的人,不該重提那些幫忙的事。這叫好事遭人罵,預先侮辱人。」
「啊!親愛的,」達德尼昂說,「你真難侍候,要是必須在你監督下寫這封信,說真的,我不幹了。」
「你說得對。使槍舞劍,親愛的,這兩種行當你幹得很瀟灑,請你把筆交給神父先生吧,這是他的老本行。」
「啊!對,確實如此,」波爾多斯說,「你就將筆交給阿拉密斯吧,他常用拉丁文寫論文哩。」
「那也好,」達德尼昂說,「你就給我們起草這封信吧,阿拉密斯;不過,看在我們的聖父教皇份上,請你行筆謹慎,因為現在輪到我挑眼了,我預先告訴你。」
「本人求之不得的,」阿拉密斯懷著詩人般的坦誠自信說,「但你們要告訴我,因為我也是道聽塗說,說那位嫂子是個女流氓,而且在聽她和紅衣主教談話時,我也得到證據她是個女流氓。」
「輕點兒說,該死的!」阿托斯說。
「然而細節我忘記了,」阿拉密斯繼而說。
「我也一樣,」波爾多斯說。
達德尼昂和阿托斯默默地相互看了一會兒。最後,阿托斯凝神靜思,臉上泛起平素少有的蒼白,作了一個贊同的手勢。達德尼昂會意到他可以說話了。
「好吧,我有話要說,」達德尼昂開口了,「『英國紳士,您的嫂嫂是個女惡棍,為了繼承您的財產,她曾想派人殺掉您。她本不該嫁給您兄弟,因為她在法國已經成婚,並且又被──』」
達德尼昂打住話頭,像是在想合適的詞,同時看著阿托斯。
「『又被她的丈夫趕出門,』」阿托斯說。
「『因為她被烙過印,』」達德尼昂接著說。
「唔!」波爾多斯嚷道,「不可能!她不是想派人殺掉她的小叔子嗎?」
「是的。」
「她曾結過婚?」阿拉密斯問。
「是的。」
「那她丈夫發現了她肩膀上烙有一朵百合花嗎?」波爾多斯大聲問道。
「是的。」
這三個「是的」都是從阿托斯口中說出的,但每一個「是的」語調一次比一次憂鬱。
「那朵百合花誰看見過?」阿拉密斯問。
「達德尼昂和我,或者說得確切些,按照時間的順序,我和達德尼昂,」阿托斯回答說。
「那個可怕的女人的丈夫還活著?」阿拉密斯問。
「他還活著。」
「你能肯定?」
「我能肯定。」
接著是一陣冷靜的沉默,在這冷靜的沉默中,各人根據自己的本性體味著自身的感受。
「這一次,」阿托斯首先打破沉默,「達德尼昂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提綱,我們首先要寫的正是這個。」
「嘿!你說得對,阿托斯,」阿拉密斯說,「起草一篇東西是很棘手的。就連掌璽大臣先生要寫一封這種力度的書簡也會束手無策,但他起草一份案件筆錄卻得心應手。管它呢!請各位肅靜,我要寫啦。」
阿拉密斯果然手執鵝毛桿,思考片刻,隨後,用一種秀麗的女性小楷書法,寫了八到十行字,接著,他用一種柔和而緩慢的聲調,彷彿每一個詞都被推敲過似的,抑揚頓挫地讀了起來:
英國紳士,
給您手書這幾行字的人曾在地獄街的某個小園圃,榮幸地和您比過劍。此後,您曾多次表示樂意與此人為友。今天,他以善良的勸告承認並報答這種友情。您曾兩次幾乎被您的一位近親所害,而您卻以為她是您的繼承人,因為您不知道她在英國結婚前,早在法國就出嫁過。而第三次,也就是這一次,您就可能大難臨頭了。您的那位親屬於昨日夜,已從拉羅謝爾城出發去英國。她抵達後您要監視她,因為她是帶著龐大而又可怕的計劃前去的。倘若您一定要知道她可能幹什麼,就請從她左肩膀上的記號瞭解她的過去吧。
「嘿,真絕了!」阿托斯說,「你有國務大臣的手筆,我親愛的阿拉密斯。這封勸告書只要到了溫特勳爵之手,他一定會嚴加防範;就是萬一落到紅衣主教閣下本人手裡,我們也不會受到連累。可是,將要動身的僕人可能會誆我們,說他去過倫敦了,但實際上在夏泰勞爾就停了腳,所以向他交信時只給他一半錢,後以回信作交換,再答應給他另一半。你身上帶著金剛鑽嗎,達德尼昂?」阿托斯接著說。
「我有比那更好的,我有錢。」
說著達德尼昂把錢袋子扔到桌子上。聽到金幣噹噹聲,阿拉密斯抬起頭。波爾多斯驚喜得跳起來;只有阿托斯毫不動聲色。
「這袋子裡有多少?」他問道。
「十二個法郎一路易,一共七千利弗爾。」
「七千利弗爾?」波爾多斯叫起來,「那小小的破金剛鑽值上七千利弗爾?」
「既然錢在這兒呢,那就差不多,」阿托斯說,「我推想達德尼昂不會把自己的錢放進去做貢獻。」
「可是,先生們,」達德尼昂說,「在這全部錢當中,我們沒有想到王后。稍為考慮一下她親愛的白金漢的健康吧。這是我們對王后應盡的最起碼的義務了。」
「很對,」阿托斯說,「但這和阿拉密斯有關。」
「什麼!」阿拉密斯漲紅著臉反詰道,「我該怎麼做?」
「這很簡單,」阿托斯回答說,「再給住在圖爾的那個能幹人寫封信。」
阿拉密斯重執鵝毛桿,再次思考一番,接著寫了下列幾行,並立刻提交朋友們審議通過。
親愛的表妹──
「啊哈!」阿托斯說,「那個能幹人原來是你的親戚!」
「嫡親表妹,」阿拉密斯說。
「那就稱表妹吧!」
阿拉密斯繼續念下去:
親愛的表妹,為了法蘭西的幸福和她敵人的崩潰,上帝保佑著紅衣主教閣下,正在結束拉羅謝爾反叛異教徒的末日,英國艦隊抵達現場援救可能已屬無望;甚至我敢說,我肯定,會有重大事件將影響白金漢先生不能起程。紅衣主教閣下是歷代最卓越的政治家,是當朝最卓越的政治家,可能也是未來時代最卓越的政治家。倘若太陽使他不快,他會讓太陽隕滅。請將這些愉快的消息轉告令妹,親愛的表妹。我曾夢見那個該詛咒的英國人已經死了,但他是死於暗器或是毒物,我已不能記清,我能肯定的,就是我夢見他死了,而且您知道,我的夢從來不騙我。請相信吧,您不久會看到我回來。
「好極了!」阿托斯叫道,「你是詩王;親愛的阿拉密斯,你說話就像『啟事錄』,你就是『福音書』。現在你只需在信上寫下地址就行了。」
「那容易,」阿拉密斯說。
他精巧地折好信,又拿起它寫道:
面交圖爾城縫衣女工瑪麗‧米松小姐啟
三位朋友哈哈相笑:他們明白了。
「現在,」阿拉密斯說,「你們都清楚了,先生們,只有巴贊能把這封信送到圖爾;我表妹只認識巴贊,並且只會信任他,任何別的人都會將事情辦糟。再說,巴贊志存高遠,富有學識;他讀過歷史,先生們,他知曉西克斯特‧坎特〔註:西克斯特‧坎特(一五二○──一五九○):他出身卑微,放過豬娃;一五八五──一五九○當選為羅馬第二二五教皇;他親手建立了梵蒂岡印刷廠,親自去出版社主持制定了天主教聖經正式文本。〕成為教皇前曾是個小豬倌;還有,他計劃和我一同皈依教門,並且心懷希望,有朝一日成為教皇,或至少當個紅衣主教。故各位明達,像這樣胸懷大志的人是不會束手就擒的,或者說,萬一被擒了,他也會寧死不屈的。」
「好,好,」達德尼昂說,「我衷心贊同你的巴贊;但是也請你贊同我的普朗歇。有一天,米萊迪派人拿著棍使勁打著把他趕出了門;而普朗歇記性好忘不了,所以,我向你們打保票,倘若他能想到有可能報仇,他寧願讓人打斷脊樑也不會就此罷休。如果說圖爾之行是你的事情,阿拉密斯,那麼,倫敦之行就是我的事。所以我請你選用普朗歇,況且他跟著我已去過倫敦,知道用地道的英語說:London,sir,if you please,my master lord d′Artagnan;(倫敦,先生,勞駕,我的爵爺達德尼昂,)有了這兩下,就請各位放心吧,他往返行程都會一路順風。」
「如果這樣,」阿托斯說,「就該讓普朗歇領上七百利弗爾先動身,回來後再領那七百,巴贊去時領三百,回來再給另三百;這就使總數剩下五千利弗爾;我們各人取一千作零花錢,願意怎樣花就怎樣花,留下剩餘的一千利弗爾交給神父管,以備特殊之用或公共之需。各位覺得這樣合適嗎?」
「親愛的阿托斯,」阿托米斯說,「你講話真像涅斯托爾〔註:涅斯托爾,傳說中的古希臘皮洛斯國王。〕,大家都知道,他是古希臘人的智慧大師。」
「好吧,就這樣定了,」阿托斯又說,「普朗歇和巴贊將要起程;總而言之,保留格里默我不會不高興,他熟悉我的習慣,我很依靠他;昨天一整天他該是被折騰得不輕,這次再讓他出遠差會使他完蛋的。」
派人把普朗歇叫來了,大伙給他下了各種指示。達德尼昂事先對他早有提醒,首先告訴他的是榮譽,然後是金錢,最後才談到危險。
「我將把信放在我衣服的夾層裡,」普朗歇說,「如果我被擒,我就把信吞下肚。」
「但那樣,你就不能完成使命了,」達德尼昂說。
「您今天晚上給我一份抄件,明天我就將它背到心裡。」
達德尼昂凝視著他的朋友們,似乎要對他們說:
「瞧呀,我先前是怎樣答應你們的?」
「現在,」達德尼昂對普朗歇繼續說,「你用八天時間要抵達溫特勳爵身邊,再用八天時間回到這裡,一共是十六天;如果你出發後的第十六天,晚上八點鐘還沒有到,你就得不到那一半錢,那怕是八點五分到也不行。」
「那麼,先生,」普朗歇說,「請您給我買隻錶。」
「拿著這一隻,」阿托斯說著便以滿不在乎的慷慨,將他自己的錶交給了普朗歇:「做個正直的小伙子。要想著,如果你多話,如果你亂講,如果你閒逛,你就會讓你主人的腦袋被人砍掉,而你的主人向我們作過保證,他對你的忠心絕對信任。而且你還要想著,倘若由於你的過錯使達德尼昂遭受不幸,我會到處找你的,那時候,我會把你的肚子剖兩瓣。」
「哦!先生!」普朗歇叫道;他因受到火槍手的懷疑感到丟臉,而火槍手那鎮定的神態尤為使他感到驚恐。
「我呢,」波爾多斯轉動著他的一雙大眼說,「你要想到,我要活活剝掉你的皮。」
「啊!先生!」
「我呢,」阿拉密斯用那溫和悅耳的聲音說,「你要想到,我會把你當成一個野蠻人,用小火慢慢燒著你。」
「啊!先生!」
普朗歇哭了起來;我們不敢說,這是出於對他威脅後的恐怖,還是因看到四位朋友如此緊密團結而受到感動。
達德尼昂握握他的手,然後擁抱著他。
「你看到啦,普朗歇,」達德尼昂對他說,「這幾位先生對你說的這些話,全都出於對我的愛,而實際上,他們都是愛你的呀。」
「啊!先生!」普朗歇說,「要不我成功,要不你們把我砍成四大塊;但請您相信,即使把我砍成四大塊,也沒有哪一塊會叫痛的。」
最後作出決定,普朗歇於翌日八點出發,正如他所說,以便於他能有時間連夜背熟書信。這種安排使他贏得了整十二個小時,他必須於第十六天晚上八點回來。
翌日早晨,正當普朗歇蹬鞍跨馬之時,達德尼昂自感心底對白金漢公爵懷著某種偏愛,便將普朗歇拉到一旁。
「你聽著,」他對他說,「當你將信交給溫特勳爵並等他看過之後,你還要告訴他:『請您多關照白金漢公爵大人,因為有人想謀殺他。』這句話,普朗歇,你看得出來,它如此嚴肅,如此重要,我甚至連我的朋友都沒有坦誠相告,我要把這個祕密託付於你,就是讓我當隊長,我也不願意用文字寫給你。」
「請您放心,先生,」普朗歇說,「日後您會看出我是否可靠。」
普朗歇跨上一匹良驥,他必須騎上二十法里才能接上驛站,所以普朗歇一出發便策馬飛奔,火槍手們事先對他提出的三種警告使他有點心情緊張,至於其他,感覺十分良好。
巴贊於第二天早晨去了圖爾,要用八天時間完成他的使命。
在這兩個人離開後的全部日程內,人們可以理解,四位朋友比任何時候都望眼欲穿,翹首聞風,側耳探聽。他們整日價都花費在設法捕捉人們的談話,窺探紅衣主教的舉止以及揣度所有信使的來意。每當有人招呼他們履行某項難以預測的公務,他們便情不自禁地發出接二連三的顫抖。而且他們還小心翼翼以備自身的安全;米萊迪是一具幽靈,每當它在人們眼前顯露一次,這具幽靈就不會讓人安穩入眠。
第八天早晨,巴贊以一貫飽滿的氣色和他慣常的笑靨,走進帕爾帕耶的辦公室,此時,四位朋友正在早餐,他按照約定的暗語說道:
「阿拉密斯先生,這是您表妹的回信。」
四位朋友交換一下快樂的眼神:一半事情完成了;說真話,這一半最簡單最容易。
阿拉密斯接信時,臉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紅暈,這封信字跡了草,缺少拼寫素養。
「上帝啊!」他嘿嘿笑著叫道,「我對她真的失望了;這可憐的米松永遠也不會像瓦蒂爾先生那樣寫封像樣的家書。」
「那個可憐的米松是什麼人?」那個瑞士僱傭兵問道;信送到時他正和四位朋友在聊天。
「哦!我的上帝!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阿拉密斯說,「一個我非常喜歡的迷人的小女裁縫,我向她討幾行字作為紀念品。」
「太好了!」瑞士兵說,「要是她像她的字體一樣大,是個貴婦人,您就交了桃花運了,夥計!」
阿拉密斯讀了信,隨手遞給阿托斯。
「你瞧瞧她給我寫了什麼吧,阿托斯,」阿拉密斯說。
阿托斯溜了一眼那封信;為了排除可能引起的一切疑心,他大聲念道:
表哥,我姐姐和我都很會猜夢,我們對夢甚至感到恐怖;但對您的夢,可以說──我希望如此──每一個夢都是謊。再見吧!多保重,並請隨時來消息。
阿格拉菲‧米松
「她說的是什麼夢?」讀信時,龍騎兵走近跟前問。
「是呀,關於什麼夢?」瑞士兵也問道。
「唉!真囉唆!」阿拉密斯說,「很簡單,就是我做過的後又告訴她的一個夢。」
「噢!對,說的是!談自己的夢很簡單;可我從來不做夢。」
「你太幸福了,」阿托斯站起身說,「我真想能和你一樣這麼說。」
「從來不做夢!」瑞士人又說:「像阿托斯這樣一個人竟然羨慕他的一些事,」他又接著說,「從來不做夢!從來不做夢!」
達德尼昂看到阿托斯站起身,他也跟著站起身,隨後挽著他的胳膊走出門。
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沒有走,留下應付龍騎兵和瑞士兵的窮嘮叨。
巴贊呢,他已躺在一捆草上睡覺了;這時,他比瑞士兵想像多多了,他已夢見阿拉密斯當上教皇了,正把一頂紅衣主教的桂冠戴在他頭上。
然而,我們已經說過,巴贊的幸運返回只給四位朋友初步解除如坐針氈之慮。期盼的時日是久長的,尤其是達德尼昂,他簡直肯定現在的日子變成了每天四十八小時。他忘記了海上航行必不可少的緩慢,他誇大了米萊迪能量的強大。他認為,被他視作惡魔一般的那女人,一定會有像她一樣的超人助手;稍有動靜,他就以為有人來抓他,並且將普朗歇也帶來和他及其朋友進行對質。更有甚者,這位正直的庇卡底人以往對自己充滿著的巨大信心,現在日趨銳減。這種憂慮如此強大,竟然感染了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只有阿托斯穩如泰山,似乎任何危險在他身邊無所作為,他照舊呼吸他日常的空氣。
尤其是第十六天,那煩燥不安的樣子在達德尼昂和他兩位朋友身上表現得那樣明顯,致使他們坐立不安,形同幽靈一樣在普朗歇應該返回的道路上東遊西逛。
「說真的,」阿托斯對他們說,「你們不是男子漢,而是孩子一般,被一個女人弄得惶惶不可終日!說到底,怕從何來?害怕坐牢?那好呀,可是有人會把我們放出來,波那瑟太太不是被人從監獄裡放出來了嗎。害怕砍腦袋?然而在戰壕裡,我們每天快快活活地去冒比這更糟的險,因為一顆圓炮彈可能炸斷我們的腿;我相信,一個外科醫生在鋸我們的大腿時,他使我們受的罪要比一個劊子手砍我們的腦袋要大得多。還是保持冷靜吧;兩小時後,四小時,最遲六小時後,普朗歇一定會到這裡,因為他答應過按時到這裡,我對普朗歇的承諾很相信,我覺得他是一個十分誠實的小伙子。」
「但如果他不能到達呢?」達德尼昂問。
「要是他不能到達的話,那是他有事延誤了,僅此而已。他可能從馬上摔下來跌傷了,他可能從橋上栽下水,他可能跑得太猛了,得了一場胸炎症。哇!先生們!我們要考慮到各種事故的可能呀。生命是一圈用諸多小災小難串成的念珠,達觀者是含著笑,一顆一顆數著的。請你們像我一樣當個達觀者,先生們,咱們上桌吃飯喝酒吧;什麼也不會像看到一杯紅葡萄酒那樣,使未來的色彩呈現出玫瑰色。」
「說得太對了,」達德尼昂說,「現在我每當喝涼酒時,我心煩意亂,真擔心這酒是否是從米萊迪的酒窖裡拿來的。」
「你真挑剔,」阿托斯說,「一個多美的女人!」
「一個打上標記的女人!」波爾多斯粗笑著說。
阿托斯戰慄起來,抬手擦去額上的冷汗,然後帶著他不可抑制的躁動也站起身來。
這時白天已過,夜晚的腳步雖稍蹣跚,但畢竟還是來了;小酒店的老主顧紛至沓來,熙熙攘攘。阿托斯由於口袋裡一直揣著他那一份金剛鑽兌的錢,故他再沒有離開過帕爾帕耶小客棧。再則,比西涅先生曾慷慨地請了他們吃過一頓飯,他覺得那是配得上他的好搭檔,於是他們便一起賭了起來;像平素一樣,這時七點鐘敲響了,他們聽見前去加雙崗的巡邏兵的腳步聲;七點半,又響起了歸營鼓。
「我們被打敗了,」達德尼昂在阿托斯耳邊說。
「你是想說我們輸了吧,」阿托斯不慌不忙地說,同時從他口袋裡掏出四枚比斯托爾扔在桌子上。「走吧,各位,」他接著說,「在打歸營鼓了,咱們去睡覺吧。」
阿托斯走出帕爾帕耶客棧,達德尼昂緊隨其後。阿拉密斯挎著波爾多斯的胳膊殿後。阿拉密斯嘟嘟囔囔地背頌詩句,波爾多斯則不時地拔掉幾根鬍鬚以表失望之情。
可是,在黑暗中,突然閃出一個人影,達德尼昂熟悉這人影的輪廓,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對他說:
「先生,我給您帶來了您的披風,因為今天晚上天涼。」
「普朗歇!」達德尼昂驚叫起來,他欣喜若狂。
「普朗歇!」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跟著又大叫一聲。
「那好哇,是普朗歇,」阿托斯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答應過響八點鐘返回的,現在正好敲八點鐘。好樣的!普朗歇,你是一個說話算數的小伙子,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你的現主人,我給你保留一個幹活的位置。」
「哦!不,永遠不會的,」普朗歇說,「我永遠不會離開達德尼昂先生的。」
就在這說話的同時,達德尼昂感覺到普朗歇在他手裡塞進一張紙條。
達德尼昂看到普朗歇回來真想擁抱他,就像他出發時擁抱他那樣;但是他擔心在大街上向自己的僕人流露這種感情,這在路人看來顯得過分希奇,於是他忍住了。
「我有一封信,」他對阿托斯和另兩位朋友說。
「那好呀,」阿托斯說,「進到我們屋去看吧。」
那封信如火一般炙燙著達德尼昂的手,他想加快腳步;然而阿托斯抓著他的胳膊牢牢不放,迫使這個年輕人不得不和他的朋友協調步伐一同前進。
他們終於走進帳篷,點亮一盞燈,這時普朗歇站在門口,以免四位朋友受到驚奇。達德尼昂用一隻發抖的手拆開封印,打開他久盼不迭的這封回信。
「Thank you,be easy.」
這句英文的意思是:
「謝謝,請您放心。」
阿托斯從達德尼昂手中接過信,送到燈前點著火,直至燃成灰燼他才鬆了手。
然後他叫普朗歇:
「現在,小伙子,」他對他說,「你可以索要你的七百利弗爾了,不過你有了那樣一封信,是冒不上多大危險的。」
「我挖空心思,想了許多方法,來掩藏這封信總不是個過錯吧,」
普朗歇說。
「好啦,」達德尼昂說,「你把過程講給我們聽聽吧。」
「天哪!講起來話就長了,先生。」
「你說得對,普朗歇,」阿托斯說,「況且歸營鼓已經打過,倘若我們的燈光比別人亮得長,我們會受到注意的。」
「好吧,」達德尼昂說,「咱們都睡覺去。好好睡一覺,普朗歇!」
「說真話,先生,十六天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安安穩穩睡個覺呢。」
「我也同樣呀!」達德尼昂說。
「我也同樣呀!」波爾多斯跟著說一句。
「我也同樣呀!」阿拉密斯又跟著說一句。
「好哇,你們是要我說心裡話是吧?我也同樣呀!」阿托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