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困拉羅謝爾之戰是路易十三王朝重大的政治事件之一,也是紅衣主教重大的軍事舉措之一。所以我們對這種圍困之戰說上幾句,不僅為引發興趣,甚至也有必要。況且,這次圍困的諸多細節,都和我們業已開始敘述的故事關聯極大,所以我們對它不可閉口不談。
紅衣主教發動這場圍困時的政治意圖極為重要,我們就先從它講起吧。然後再談談他的個人意圖,就對主教閣下的影響來說,他的個人意圖也許比政治意圖還要大。
亨利四世敕封給胡格諾派作為安全要塞的重要城市中,當時只剩下拉羅謝爾了。所以,摧毀其不斷引發內亂外患的這最後一條通道,這危險的禍根,已成為當務之急。
心懷不滿的西班牙人、英國人和義大利人,各國的冒險家,各山頭的僱傭兵痞,他們一聽到召喚,全都跑到耶穌教徒的纛下,自發組成一個浩大的盟團,其各分支的觸角肆無忌憚地伸向了歐洲各地。
由於加爾文教徒的其他城市已變成一片廢墟,拉羅謝爾就成了一個新的要塞,所以它也就成了紛爭和野心的焦點。更有甚者,它的港口在法蘭西王國時期,是對英開放的最後門戶;只要此港對法國的世敵英國關閉,紅衣主教就完成了貞德〔註:貞德(約一四一二──一四三一):百年戰爭時期法國女民族英雄。她曾率軍和英國人奮戰,終於打敗了圍城的英軍。一四三○年五月二十三日,在貢比涅城同英軍及其同盟者勃艮第黨人作戰時被俘,後被出賣給英國當局。法國查理王坐視不救,被英軍交教會法庭審判,以異端和女巫罪被判處火刑。〕和吉斯公爵〔註:吉斯公爵(一五一九──一五六三):他曾率軍打敗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並從英國人手中奪回加萊港,最終將英國的勢力逐出法國和歐洲大陸。〕的大業。
由於巴松比埃爾〔註:巴松比埃爾(一五七九──一六四六):亨利四世時的法國元帥,曾先後任西班牙、瑞士和英國大使。一六三一年黎塞留指控他陰謀政變而被關進巴士底獄。〕在信仰上是耶穌教,又因是神聖騎士團的騎士而信天主教,所以他既是耶穌教徒又是天主教徒;這位巴松比埃爾生於日耳曼,但心裡想的是法蘭西;還是這位巴松比埃爾,在圍困拉羅謝爾時當了特別指揮官,當其負責帶領一批像他一樣的耶穌教的爵爺們時他說道:
「諸位先生,你們會看到,我們去攻打拉羅謝爾,那是夠蠢的!」
巴松比埃爾說得有道理:炮擊雷島使他預感到會用龍騎兵對塞文山脈新教徒進行迫害;攻佔拉羅謝爾就是廢除南特敕令〔註:一五九八年四月十三日,法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頒布的一項敕令,規定天主教為法國國教,同時承認胡格諾教徒享有信仰自由,可在城市和農村作禮拜,胡格諾教徒同天主教徒享有同等的擔任官職的權利,胡格諾教徒有權召集自己的宗教會議和政治集會。敕令附有一項祕密條款,即允許胡格諾教徒保留約二百個設防城堡。一六二九年,黎塞留政府取消了祕密條款。一六八五年被法王路易十四完全廢除。〕的前奏。
可是我們已經說過,喜歡簡化平叛的這位宰相的此種意圖畢竟屬於歷史,而另一邊,編年史家卻不得不明辨多情種和吃醋郎的良苦用心。
眾所周知,黎塞留早就愛上了王后,但他心存的這種愛僅為單純的政治目的呢,還是像安娜‧奧地利對其周圍的男子產生感應那樣,是自然產生的一種深深的激情呢,對此我們不得而知。但不管怎麼說,通過本小說前面的情節發展,人們已經看到白金漢戰勝了他,而且在兩三種情況中,尤其在金剛鑽墜子的事件中,由於三個火槍手的忠心和達德尼昂的勇敢,白金漢狠狠地騙了他一下子。
所以,對於黎塞留來說,這關係到不僅僅是為法蘭西除掉一個仇敵,而且是對一個情敵報一箭之仇;此外,報仇必須是偉大的,轟轟烈烈的,總而言之,要使一個將手握全王國的重兵視作一支戰鬥利劍的人當之無愧。
黎塞留清楚,向英國開戰就是向白金漢開戰,打敗英國就是打敗白金漢,最後,讓英國在全歐洲人面前丟人現眼,白金漢也就在王后面前丟人現眼了。
白金漢呢,他一方面標榜是為了英國的榮譽,而內心卻和紅衣主教想的同出一轍,也是出於個人利益;白金漢也在進行一場個人的報復:白金漢以任何藉口都不可能再以大使身份回到法國,他要以征服者的雄姿重踏那片土地。
於是,兩個最強大的王國為了滿足兩個情種的快感而進行賭博了,而真正的賭注只是安娜‧奧地利的一個眼神罷了。
最初的優勢屬於白金漢公爵。為了奪取雷島,他率領九十艘戰船,大約兩萬人馬,巧發奇兵,向為法王鎮守雷島的圖瓦拉斯突然襲擊;經過一場血戰之後,他打開了登陸的大門。
順便說一句,尚塔爾男爵在這次血戰中陣亡了,他留下了一個十八個月的孤女。
這個孤女就是後來的塞維涅夫人〔註:塞維涅夫人(一六二六──一六九六):其丈夫為侯爵,於一六五二年決鬥而死。她二十六歲孀居,終生再未續嫁。她才華橫溢,是法國最著名的書簡女作家。〕。
圖瓦拉斯伯爵帶領守軍部下退到聖馬丹大本營,留下一百來人看守著一個名叫拉普雷的小堡壘。
這個事件加速了紅衣主教的決心;在決定國王和他能親臨指揮圍困拉羅謝爾城之前,他先派了國王大弟指揮了首戰軍事行動,並且將他所能調動的全部軍隊均向戰場開去。
而被派作前衛的這支部隊正是我們的朋友達德尼昂所在部隊。
在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國王在審判會議一結束就該隨軍起駕;可是六月廿八日那一天,當他從王座上站起時,他就已感到全身發燒。他並非因此就不想動身,而是御體每況愈下,故不得不在維勒魯瓦停輦。
當然,國王在哪兒停下,火槍隊也就在哪兒停下;達德尼昂是個百分之百的禁軍隊員,故他與其朋友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暫時分手;這次分開對於他只是掃興而已,但倘若他能猜得出他已陷入某種未知的危險之中,那麼這次分開定會成為一種嚴重的憂患。
可是他卻安然無恙地於一六二七年九月十日前後,到達在拉羅謝爾城前紮下的營寨。
一切依然如故:白金漢公爵和他的英國士兵,正以雷島征服者的身份,毫無戰果地向聖馬丹要寨和拉普雷堡壘連連圍攻;由於昂古萊姆公爵在拉羅謝爾城邊剛剛修築了一個工事,兩三天以來英軍對該城就已虎視耽耽。
埃薩爾先生指揮的禁軍駐紮在米尼默。
但我們知道,達德尼昂朝思暮想,志在加入火槍隊,他很少和他的弟兄們拉關係交朋友,所以他一直離群索居,沉湎於他自己的思考。
他的思考並不令他樂觀:來到巴黎一年來,他參與了諸多公事;而個人私事卻沒有多大進展,無論是愛情還是前途。
對於愛情,他曾愛過的唯一女人就是波那瑟太太,而這位波那瑟太太已經悄無聲息,他已無法找到她的下落。
至於前途,像他這樣弱小,他竟成了紅衣主教的仇敵,這就是說,他成了國王之下所有大人物都為之發抖的人的對立面。
這個人本可讓他粉身碎骨,然而他沒有這樣做:對於達德尼昂這樣思維敏銳的人,這種寬容是一種明智,透過這一線明智之光,他看到一種較為美好的前途。
其次,他還結了另一個不太可怕的仇敵,他想,不過他本能地感到也不可等閒視之,這個仇敵就是米萊迪。
對這一切有所補償的是,他獲得了王后的保護和好感,但王后的好感在時下則是多了一個迫害的口實;至於保護,眾所周知,她保護得太差了:夏萊和波那瑟太太就是明證。
於是在所有這些當中,他賺到手的眼見為實的東西,就是他戴在手指上的價值五六千利弗爾的金剛鑽戒指;假設達德尼昂抱負猶存,留著這枚鑽戒,等著有朝一日在王后駕前作為能說上話的表示,那麼在這期間,這枚戒指不會比被踏在他腳下的石子多值幾文,因為他不能變賣它。
我們說的「他腳下踏著的石子」,是因為達德尼昂正邊思考邊獨自一人踏著由營部通向昂古丹的一條僻靜的小路在散步;這些思考使他在不知不覺中走出很遠。此時,日頭開始西沉,透過落日的最後一縷光線,他彷彿看到一桿滑膛槍管在一道籬笆後閃閃發光。
達德尼昂目光銳利,反應機敏,他明白,獨桿槍管是不會放在那兒的,而藏在一條籬笆後面手端火槍的人也不會心存善意的。於是他當機立斷,向開闊地帶跑去;這時,他在路對面的一塊岩石後,瞥見另一桿火槍露著槍尖。
很顯然,這是一場伏擊。
年輕人向第一桿火槍掃了一眼,他帶著某種不安發現這支火槍正向他低下槍管,並且他又隨即看到槍口一動不動地瞄著他,他於是伏臥在地。就在這同一時刻,火槍發射了,他聽見一粒子彈在他頭頂上方呼嘯而過。
此時已是刻不容緩,達德尼昂從地上一躍而起,與此同時,另一支火槍的子彈在他面部剛剛貼近的同一塊地方揚起一片碎石。
達德尼昂不是那種盲目勇敢的一介武夫而一味可笑地送死,好讓人說他沒有後退一步;況且在這裡已不再是勇氣的問題了,達德尼昂已身陷伏擊圈。
「如若再開第三槍,」他暗自想,「那我就完蛋了!」
於是他立即拔腿就跑,用他家鄉人以敏捷著稱的速度向營部方向逃命;但無論他奔跑得多快,第一次開槍的人總會有時間重裝子彈,又向他十分準確地射了第二發,這一次,子彈射穿了他的氈帽,將氈帽打飛離他十步開外。
可是,達德尼昂再沒有別的帽子了,於是他跑過去又撿起它,一口氣奔到營地,氣喘吁吁,臉色蒼白,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開始了他的思考。
這個事件可能具有三種因素:
第一也是最自然的因素,可能就是拉羅謝爾人的一次埋伏。殺死國王陛下的一名禁衛軍,少了一個敵人,而且這個敵人的袋子裡還可能裝著一個鼓鼓的錢包,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達德尼昂拿起他的氈帽,仔細端詳子彈的洞眼,他搖搖頭。這顆子彈不是一粒滑膛槍的槍子兒,而是一顆老式火槍彈;子彈發射的準確性使他想到,那是用一支特殊的火器發射的,所以這就不是一次軍事埋伏,因為子彈的口徑不一樣。
這也可能是紅衣主教先生對他致意的一種方式。他還記得,當時多虧落日時的那點餘輝讓他瞥見槍管的一剎那,他心裡閃過的念頭就是紅衣主教大人對他的容忍畢竟是有限度的。
達德尼昂又搖了搖頭,主教大人對於那些他舉手之間就能讓他們變成齏粉的人,是無須使用如此手段的。
這也許是米萊迪的報復手段。
這才是大有可能的。
他竭力回憶兇手的特徵和服飾,但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匆匆逃命,恨不得一下子甩掉他們,那有時間注意這些細節呀!「啊!可憐的朋友們,」達德尼昂喃喃自語,「你們都在哪兒呀?我是多麼想念你們呀!」
達德尼昂度過了極其糟糕的一夜。他曾三四次突然驚醒,每回都彷彿覺得有人走近床前,舉起匕首向他刺來。然而天亮了,黑暗的深夜沒有發生任何事故。
然而達德尼昂總懷疑事情還沒完,早晚還會出事。
達德尼昂一整天待在營房沒出門,他給自己找的藉口是天氣不好。
第三天上午九點鐘,營地響起了迎接貴賓的鼓樂聲,原來是奧爾良公爵前來視查前哨部隊。禁軍營合體集合,達德尼昂也站在他弟兄們的行列中。
國王御弟走到前線;隨後,所有高級將領都簇擁在他周圍,紛紛向他獻殷勤,禁軍隊長埃薩爾先生也和別人一樣行事。
過了片刻,達德尼昂似乎發現埃薩爾先生向他示意要他走過去;他擔心自己搞錯了,又等他的上級再次示意;當對方重新示意後,達德尼昂才離開隊伍,走上前去接受命令。
「國王御弟馬上要找幾個自告奮勇的人去執行一項危險的使命,誰先完成誰將功勳卓著,而我向您做手勢,為了您能有所準備。」
「謝謝,隊長!」達德尼昂答道;能在少將面前顯示自己與眾不同,那是他求之不得的。
因為,拉羅謝爾守軍在前一天夜裡曾發動過一次出擊,並重新奪取了兩天前已被國王軍隊佔領的一座防禦據點。現在的任務是去瞭解一下這個據點的情況。
果不其然,幾個時辰過後,御弟提高嗓門說道:
「為了完成這項使命,我需要三至四名自告奮勇者,由一個可靠的人充當領隊。」
「說到可靠的人,我手下就有一名,御弟先生,」埃薩爾先生指著達德尼昂說,「至於要找三四名自告奮勇者,爵爺只需說一聲,人是不缺的。」
「只需要四位自告奮勇的人同我一齊冒死前往!」達德尼昂舉劍說道。
禁軍中的兩名弟兄立刻衝到前面,另兩名士兵也走到他們身邊;達德尼昂發現需要的人數已經滿額,不想虧待前者而優待後者,便拒絕了其他所有人員。
誰都不知,拉羅謝爾守軍奪取那座據點以後,是撤出了人馬還是留兵看守,所以必須貼近指定的地點進行偵察,以便查明真相。
達德尼昂率四名同伴順著壕塹前進;兩名禁軍同他並排,兩名士兵隨後。
他們借助壕坡掩護,就這樣向據點前進了一百來步遠。就在此時,達德尼昂回頭一看,發現那兩個士兵已不知去向。
他以為這兩個人由於害怕而停在後面了,他繼續前進。
走到壕溝外護牆拐彎處,他們距工事大約只有六十來步了。
他們沒有看到一個人,據點像是廢棄了,
三位冒死的年輕人正商量是否再前進,這時一圈煙霧突然在一座石砌巨型建築周圍迷漫開來。十二發子彈在達德尼昂和他的同伴四周呼嘯而至。
他們終於知道了想要知道的事:防禦據點有人把守。在這危險之地停留過久定是無謂的莽撞;達德尼昂和兩名禁軍掉頭轉背,像逃命一樣開始後撤。
快要到達權作掩體的壕塹之角,一名禁軍倒地:一顆子彈擊穿了他的胸膛。另一名安然無恙,繼續向營地跑去。
達德尼昂不想就這樣丟下他的同伴,便俯下身去扶他起來,幫助他重新歸隊;可是就在這時,傳來兩聲槍響:一粒子彈擊碎已經受傷的那位禁軍的頭顱,另一顆在距達德尼昂兩寸遠的地方飛過後,撞在一塊岩石上。
年輕人猛地轉過身,因為防禦據點是被壕溝拐角擋住的,所以這種襲擊不可能是從那兒發來的。他頓時想起棄他逃跑的那兩名士兵,又回憶起前兩天要他命的暗殺犯;於是這一次,他下決心要搞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便假裝死了一樣,順著他同伴的屍體倒下去。
霎時,他看見在離他三十步遠的一個廢棄工事的上方探出兩上腦袋,這正是那兩個逃跑的士兵的腦袋。達德尼昂沒有看錯:這兩個傢伙跟隨他只不過是為了暗殺他,指望用年輕人的一死在敵人的賬簿上討回幾個賞錢。
那兩個傢伙以為,達德尼昂可能只是受了傷,還能揭露他們的罪行,所以他們走近前以便結果他;幸好達德尼昂巧施計謀迷惑了敵人,他們才疏忽大意,忘記了在槍裡重裝子彈。
達德尼昂剛才裝死躺下時,一直心有所防,沒有鬆開手中的劍;當那兩個傢伙離他只有十步之遙時,他突然站起,身子一躍跳到他們的身邊。
兩個兇手明白,倘若他們不殺掉他們要殺的人便逃回營地,他們會受他告發的,所以他們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向敵人投誠。他們中的一個托著槍管當著大棒揮來,向達德尼昂辟頭砸去;達德尼昂身子一閃躲到一邊;他這舉動,給這個匪徒讓開一條道,向防禦據點逃去。拉羅謝爾守軍不知他懷著怎樣的意圖向他們跑來,便一齊向他開火,一顆子彈打中他的肩膀,他被打倒在地。
在這期間,達德尼昂撲向另一個士兵,舉劍向他刺去;格鬥時間不長,這個壞蛋只能舉著沒裝子彈的空槍賴以自衛;禁衛軍手握長劍,在不起作用的槍管旁邊直刺過去,穿透了凶手的大腿,兇手被刺倒在地。達德尼昂立刻挑著劍鋒頂著他的喉嚨。
「啊!請留我一條命!」匪徒大聲求饒說:「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的長官!我把一切全告訴您。」
「你的祕密還值得我留下你的性命嗎?」年輕人穩住手腕問道。
「是呀;如果您認為一個人像您一樣才二十二歲,也像您一樣既英俊又勇敢,什麼都能做得到,那麼饒過這條性命還是值得的。」
「卑鄙的傢伙!」達德尼昂說,「好吧,快說,是誰派你來暗殺我的?」
「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但人們都叫她米萊迪。」
「既然你不認識那個女人,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我的夥伴認識她,他是這樣叫她的,是他和她打交道而不是我;他的口袋裡甚至還有那個女人的一封信,據我聽他說,那封信對您很重要。」
「那你是怎麼參與這次伏擊的?」
「他向我建議兩個人一起幹,我就答應了。」
「幹這種漂亮的勾當,那個女人給了你多少錢?」
「一百個路易。」
「原來這樣,好極了,」年輕人笑哈哈地說,「那個女人估計我還值上幾個錢;一百個路易!對於像你們這樣兩個卑鄙的小人,這是一筆數,這樣我也就理解,你會答應的,現在我饒了你,但要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神色不安的士兵見一切還沒有完便問道。
「就是你把藏在你同伴口袋裡的那封信給我找回來。」
「可是,」匪徒叫起來,「那不等於換種方式殺死我;您怎麼讓我冒著據點的子彈去找那封信?」
「你必須下決心去找回它,要不我向你發誓,你馬上就死在我手裡。」
「開恩,先生,可憐可憐吧!看在您愛的那位年輕太太的份上吧,您也許以為她死了,但她並沒有死!」這個匪徒大叫道;他雙膝跪著,以手撐地,由於失血,開始感到氣力不支。
「你說有個女人我愛她,還說我以為她死了,你從哪兒知道的?」達德尼昂問。
「從我同伴口袋裡的那封信知道的。」
「那你就更清楚了,我必須得到那封信。」達德尼昂說,「這樣就更不能耽誤,更不能遲疑,否則不管我怎樣躊躇,我也會第二次伸出劍鋒,讓它捅進像你這樣一個壞蛋的血裡去攪一攪,我以上流社會有教養的人的信譽向你發誓──」
話音剛落,達德尼昂舉手頓足,氣勢咄人,嚇得受傷者站起身來。
「請手下留情!請手下留情!」他大聲喊道,恐懼使他勇氣大增,「我去──我去──」
達德尼昂拿起士兵的老式火槍,讓他走在前面,用劍鋒頂著腰,推著他向他的同伴走去。
目睹這個壞蛋在他走過的道路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望著他那死期在即的慘白臉龐,瞧著他竭力拖著身子,生怕被發現似地向躺在二十步開外的他同謀者的軀體一步步挪去,這也是一幅令人不快的景象呀!
恐怖之色在他那張冷汗淋漓的臉上一目瞭然,達德尼昂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他鄙夷地望著他。
「瞧你那樣子!」達德尼昂說,「我馬上讓你看一看,一個好漢和一個怕死鬼之間的差別到底在哪裡;你待著別動,我上去!」
於是他邁著敏捷的步履,瞪著警覺的目光,觀察敵人的一舉一動,充分利用所有起伏的地形,一直走到第二個士兵的身旁。
他有兩種方法達到目的:就地搜身,或以死者的身體作盾牌將他扛回來,放在壕溝裡再搜身。
達德尼昂傾向於第二種,他將殺人犯背上肩,就在這時刻,敵人開槍了。
一陣輕微的搖晃,穿進肌肉的三顆子彈沉悶的響聲,最後一聲叫喊,臨死前的一陣顫動,無一不在向達德尼昂證明,正是曾想暗殺他的人剛才救了他的命。
達德尼昂返回壕溝,將屍體扔在白如死人的傷者身邊。
他立刻開始清點財產:一隻皮夾──很明顯,那是裝有匪徒部分收入的錢袋子,一副皮環和一副骰子,這些就是死鬼的全部遺產。
他丟下掉在地上的皮環和骰子,把錢扔給受傷者,自己貪婪地打開那個皮夾子。
在幾片無關緊要的紙頭中,他找到了下面這封信,也就是他冒著生命危險來找的那封信:
既然你們失去了那個女人的蹤跡,既然那個女人現在安全地住進那個你們永遠也不該讓她進去的修道院,你們起碼要盡量做到不要放過那個男的;否則你們知道,我的手長得很,你們將昂貴地償付在我這兒拿去的一百個路易。
落款沒有簽名,然而很明顯,這封信來自米萊迪。因此,達德尼昂留著這封信當物證,然後在壕溝拐角後的安全處,開始審問受傷人。這個人招認說,有位年輕女子要從維萊特城門出巴黎,他負責和他的同伴──也就是剛被打死的同一個人──一起將她劫持到一輛馬車裡,可是他們在一家小酒店喝酒耽擱了,誤了馬車十分鐘。
「你們將那女子怎麼樣了?」達德尼昂憂慮地問。
「我們必須把她送到皇家廣場的一座宅邸裡。」傷兵回答說。
「是的!是的!」達德尼昂自語道,「正是那地方,送回米萊迪本人的住處。」
這時,年輕人戰戰兢兢地明白,是一種怎樣的復仇欲驅使那個女人要搞掉他,搞掉所有曾經愛過她的人,既然她發現了一切,說明她對宮廷的事情知道得多麼得透徹。毋庸置疑,她的這些情報都得之於紅衣主教。
但在所有這些情況中,他從內心又高興地看到,是王后最終發現了可憐的波那瑟太太因忠貞而被囚禁的監獄,並且又將她從那座獄中救出來。於是,他曾收到的那封年輕女人的來信,以及在夏約路上和她宛若幽靈幻影般的一次短暫的邂逅,他都能獲得解答了。
從此,正如阿托斯所預言,他有可能和波那瑟太太重逢,而一個修道院並非不可攻克。
這種想法終於使他的心靈產生了寬容。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他面部各種表情的傷兵,並向他伸出胳膊:
「喏,」他對他說,「我不想就這樣拋棄你,扶著我,咱們回營部。」
「好的,」受傷者說;他簡直不相信會有如此寬宏大量,「但這是否要把我絞死呀?」
「我說話算數,」達德尼昂說,「我第二次饒你不死。」
受傷的士兵不由自主地雙膝跪地,又一次親吻著他救命恩人的雙腳;然而達德尼昂感到,他已不再有任何理由和一個敵人如此貼近,於是他自己打斷了對方感激的表示。
聽到拉羅謝爾守軍放響第一槍就跑回來的那個禁軍,早已報告說他的四位同伴已經死亡。而此時,大家看見年輕人安然無恙地重又露面了,全隊人個個既驚詫不已又高興異常。
達德尼昂解釋說,他的夥伴在一次意外出擊中挨了一劍,接著他敘述了另一位士兵的陣亡,以及他們經歷的危險,這種述說對於他是一次真正炫耀成功的良機,全隊一整天都在談論著這次偵察行動,國王御弟也派人前來向他恭賀。
此外,任何一次輝煌的業跡都伴隨獎賞而來,而達德尼昂的輝煌業跡只是還給他曾經失去的安寧。果然,達德尼昂以為可以安寧了,因為他的兩個敵人中,一個已被打死,另一個會為他的利益盡忠。
這種安寧證明一件事情,那就是達德尼昂還不瞭解米萊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