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德尼昂隻字未對波爾多斯提及他的傷口和他的訴訟代理人夫人。我們這位貝亞恩小伙子雖然很年輕,卻非常明智。所以,那位自命不凡的火槍手所說的話,他假裝統統信以為真。因為他深信,要想維持一個人的友誼,就不能揭穿他的祕密,尤其當這個祕密關係到他的自尊心的時候;其次呢,你對別人的生活瞭如指掌,在精神上對他們就有某種優越感。
達德尼昂在考慮未來勾心鬥角的計劃時,決心把他的三位夥伴當作自己飛黃騰達的工具。能夠事先把他們身上無形的線捏在自己手裡,以便將來操縱他們,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整個路途之中,卻有一種深深的憂傷壓在他心頭:他思念著年輕漂亮的波那瑟太太,因為波那瑟太太該是很珍惜他的一片忠心的。不過,我們應當趕緊說明,小伙子心頭這種憂傷的產生,主要不是由於惋惜失去的幸福,而是由於擔心那可憐的女人吃苦頭。他毫不懷疑,波那瑟太太是紅衣主教尋求報復的犧牲品;眾所周知,紅衣主教的報復是可怕的。而他怎麼居然得到紅衣主教的垂青,實在令他莫名其妙,衛士隊長卡弗瓦先生如果在他家裡找到了他,也許會向他透露其中的原因吧。
一個人走路時整個身心沉浸在某種思考之中,肯定會覺得時間過得快,路程也顯得短。這時,外在的一切全像在睡鄉之中,而他的思想就好比在這睡鄉中做夢。他從一個地方出發,到達了另一個地方,僅此而已。途中的一切,在他的記憶裡,只剩下一片朦朧的雲霧,什麼樹啊,山啊,景致啊,一切的一切,全都隱沒在裡邊。達德尼昂正是在這種幻覺狀態下,由馬信步走去,從尚蒂利到達了傷心鎮;進到鎮裡時,沿途見過什麼東西,他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只在進到鎮裡之後,他的記憶力才恢復。他搖晃幾下腦袋,望見他留下阿拉密斯的那家小酒店,策馬奔跑過去,直到門口才停下。
這回接待他的不是老闆,而是老闆娘。達德尼昂會相面,只打量一眼老闆娘那張胖乎乎的、滿面春風的臉,就知道不必對她遮遮掩掩。一個女人有一張如此快活的臉,你對她是不用提防的。
「好心的太太,」達德尼昂說道,「十一、二天前,我們被迫把我的一個朋友留在這裡,您能告訴我他怎樣了嗎?」
「是一位二十三四歲、溫和、可愛、結實的俊小伙子嗎?」
「還有,肩膀上受了傷。」
「一點不錯!」
「我們要我的就是他。」
「您找對啦,先生,他一直在這裡。」
「啊!太好啦,親愛的太太,」達德尼昂說著跳下馬來,將韁繩往普朗歇手裡一扔,「您可算救了我的命。那可愛的阿拉密斯在哪兒?能讓我擁抱他嗎?說實話,我迫不及待想見到他。」
「對不起,先生,我想他這會兒恐怕不能見您。」
「為什麼?他和一個女人在一塊嗎?」
「天哪!您說哪兒去了!那個可憐的小伙子!不,先生,他不是和一個女人在一塊。」
「那麼他和什麼人在一塊?」
「與蒙迪迪耶的本堂神父和亞眠耶穌會會長在一起。」
「天哪!」達德尼昂叫起來,「可憐的小伙子傷勢惡化了嗎?」
「不是,先生,情況正好相反。不過在傷癒之後,天恩感動了他,他決心進修道會了。」
「這就對了,」達德尼昂說,「我忘了他當火槍手只是暫時的。」
「先生還堅持要見他嗎?」
「比剛才更想見了。」
「那好吧。先生只需到院子裡左邊上樓梯,三層五號。」
達德尼昂按老闆娘指的方向跑去,只見一座建在屋外的樓梯,這種樓梯現在在一些老客店的院子裡還見得著。不過,要進阿拉密斯的房間可不容易,進入他房間的通道和阿爾米德〔註:義大利文藝復興後期最偉大的詩人塔索的代表作《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的女主人,猶太美人,擅長魔術,引誘十字軍的勇士,法國人雷諾,將其囚於花園裡,與十字軍隔絕。〕的花園一樣,是有人嚴加看守的。巴贊站在走廊裡攔住達德尼昂,硬是不放他進去,因為他看到自己歷經多年的磨練,現在終於快要達到始終不渝追求的目標了。
事實上,可憐的巴贊一直夢想為一位教士效勞,急切地盼望將來有一天,阿拉密斯會最終扔掉火槍隊隊服,而換上道袍。阿拉密斯每天都許諾說,這一天為期不遠了;正是這種許諾,使他留下來為一位火槍手效勞。不過他說,這種效勞會使他喪失靈魂的。
巴贊這段時間以來高興極了。從一切跡象看,這一回他的主人是不會反悔的了。肉體痛苦和精神痛苦的結合,對他產生了長期盼望的效果:阿拉密斯在肉體和心靈兩方面都感到痛苦,終於使目光和思想停留在宗教上了,把落到自己頭上的雙重變故,即情婦的突然失蹤和肩膀受到的槍傷,看成是上天的警告。
因此不難理解,巴贊處在這樣的心情之中,見到達德尼昂到來,肯定老大的不高興,因為他的主人被捲進世俗的漩渦已經這麼長時間,達德尼昂的到來有可能把他重新捲進去。所以他決心勇敢地把守住房門。不過,客店老闆娘出賣了他,因此他不能說阿拉密斯不在這裡,而是試圖讓這位新來者明白:他的主人從早上起就開始了虔誠的討論,這場討論據他看到傍晚也結束不了;在這種情況下去打擾他,無疑太冒失了。
不過,對巴贊先生這番振振有詞的話,達德尼昂根本不予理睬,不想和他朋友的這位跟班理論,只是一隻手將他推開,另一手只去旋轉五號房間的門把手。
門開了,達德尼昂進到房間裡。
阿拉密斯身穿黑色大衣,頭上戴一頂頗像教士帽的平頂圓帽,坐在一張橢圓形桌子前面,桌子上堆滿一卷卷紙和厚厚的對開書本。他的右邊坐著耶穌會會長,左邊坐著蒙迪迪耶本堂神父。窗簾是半放下的,照進來的光線暗幽幽的,正適合靜靜地遐想。一個年輕人,尤其是一個年輕火槍手的房間裡引人注目的所有世俗物品,都神奇地消失了。巴贊大概擔心他的主人看見這些東西,會重新產生世俗的念頭,便把寶劍、手槍、插羽翎的帽子和各色各樣的繡件及花邊,統統拿走藏了起來。
取代這些東西的,達德尼昂彷彿瞥見有一根苦鞭,掛在一個黑暗角落牆壁的釘子上。
聽見達德尼昂開門的聲音,阿拉密斯抬起頭,認出了自己的朋友。但是,令達德尼昂大感意外的是,他的出現並沒有給這位火槍手產生多少印象,因為這位火槍手的思想已經完全擺脫了塵世的事物。
「你好,親愛的達德尼昂,」阿拉密斯說,「請相信,見到你我感到高興。」
「我也一樣,」達德尼昂答道,「儘管我還不很肯定與我說話的是阿拉密斯。」
「正是他本人,朋友,正是他本人。那麼,是誰使你產生了這種懷疑?」
「我擔心找錯了房間,乍一看還以為進了一位教士的房間;接著呢,看見這兩位先生陪你坐在這裡,我又發生了誤會:以為你病得很厲害。」
兩個穿黑衣服的人聽明白了達德尼昂的意思,向他投去威脅的目光,但達德尼昂根本沒放在心上。
「我也許打擾你了吧,親愛的阿拉密斯,」達德尼昂繼續說道,「照我所看到的情形,我不禁覺得你是在向這兩位先生懺悔。」
阿拉密斯的臉微微紅了。
「你打擾了我?啊!根本沒有,親愛的朋友,我向你保證。為了證實我說的話,請你看看,我見到你安然無恙多麼高興。」
「啊!他終於提到這個了,」達德尼昂想道,「還不算太壞。」
「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剛剛逃脫一場可怕的危險。」阿拉密斯指著達德尼昂,熱情地對兩位教士說。
「應該感謝天主,先生。」兩位教士一齊施禮說道。
「我絕不會忘記的,兩位尊敬的神父。」達德尼昂答道,同時向他們還禮。
「你來得正是時候,親愛的達德尼昂,」阿拉密斯說道,「來參加我們的討論吧,你一定會以你的真知灼見給我們很多啟發。亞眠的耶穌會會長先生、蒙迪迪耶的本堂神父先生和我,我們正在討論早就引起我們興趣的某些神學問題。能聽到你的意見,我會感到非常高興。」
「一介武夫的意見何足掛齒。」達德尼昂見事情的發展有些不妙,開始感到不安,便這麼說道,「這兩位先生滿腹經綸,你就相信他們的吧,我說的錯不了。」
兩位教士再次施禮。
「恰恰相反,」阿拉密斯又說,「你的意見對我們來講是寶貴的,因為現在我們討論的問題是:院長先生認為,我的論文主要應該闡釋教理,進行說教。」
「你的論文!這樣說你正在寫一篇論文!」
「是呀,」耶穌會會長說道,「為了聖職授任禮之前的考試,一篇論文是斷不可少的。」
「聖職授任禮!」達德尼昂叫起來,他不敢相信老闆娘和巴贊先後對他說的話,「聖職授任禮!」
他以驚愕的目光反覆打量面前的三個人。
阿拉密斯坐在扶手椅裡,姿勢十分優雅,就像在一位貴婦的內室沙龍裡一樣,滿意地端詳著自己一隻又白又胖宛若婦人般的手,把它豎在空中,讓血液往下流。他說道:「不過,正如你聽見的一樣,達德尼昂,院長先生希望我的論文是闡釋教理的,而我希望它是理想主義的。正因為這樣,院長先生向我建議了一個題目,這個題目還沒有人論述過,我覺得其中有些東西可以大加發揮。這個題目就是:
《Utraque manus in benedicendo clericis inferioribusnecessariaest》
達德尼昂的學識,我們是瞭解的。上次,特雷維爾先生以為他接受了白金漢的禮物,對他背誦了一句拉丁文詩,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現在聽到這個題目,他的眉頭也沒有皺得更厲害。
「這意思就是,」阿拉密斯為了便於這達尼昂理解,補充道,「下級教士行祝聖禮必須用雙手。」
「好一個出色的題目!」耶穌會會長大聲說。
「出色而又符合教義!」本堂神父附和道,此人拉丁文方面的功力與達德尼昂相差無幾,所以他特別注意耶穌會會長,隨時準備亦步亦趨,像回聲似地重複他的話。
達德尼昂呢,對這兩位教士所表現的熱情,則完全無動於衷。
「是的,出色!prorsusadmirabile〔註:拉丁文,意為「非常出色」。〕!」阿拉密斯繼續說,「但是它要求對歷代神父和《聖經》有深刻的研究。而我很不好意思地向這兩位宗教家承認,我成天站崗放哨,為國王效力,對研究有所忽視。如果讓我自己選定一個題目,我會感到更加得心應手,faciliusnatans〔註:拉丁文,意為「容易產生」,即「得心應手」。〕,這樣的題目仍然是闡述神學上的難題,就像通過倫理闡述哲學上的形而上學一樣。」
達德尼昂感到一點意思也沒有,本堂神父也一樣。
「瞧,多麼精采的開場白!」耶穌會會長喝采道。
「Exordium〔註:拉丁文,意即「開場白」。〕。」本堂神父沒話找話重複道。
「Quemadmodumintercoelorumimmensitatem。〔註:拉丁文,字面意義為「猶如在遼闊的天空中」,此處可譯為「真是海闊天空!」〕」
阿拉密斯看了一眼旁邊的達德尼昂,只見自己的朋友呵欠打得下巴都要掉了。
「咱們還是說法語吧,神父。」他對耶穌會會長說,「這樣,達德尼昂先生聽起我們的話來更有味。」
「對,我路上走累啦,」達德尼昂說道,「這些拉丁文我都聽不進去。」
「好吧,」耶穌會會長有點兒不高興地說道,而本堂神父卻大為高興,不勝感激地看了達德尼昂一眼。「那麼,您來看一看這篇論文怎樣發揮吧。
「摩西是上帝的僕人──他只不過是僕人,請聽明白了!摩西行祝聖禮就是用一雙手。當希伯來人打敗敵人時,他就讓人抬起他的兩條胳膊。因此,他是用雙手行祝聖禮的。此外《福音書》中也說:imponitemanus,而不是manum,即『把雙手放在』,而不是把『一手』放在──」
「把雙手放在。」本堂神父重複道,同時做一個放的動作。
「歷代教皇都是聖彼得的繼承人,可是聖彼得的作法卻不然,」耶穌修道會會長繼續道,「他說Porrigedigitos,即把你們的手指伸出來。現在您明白了嗎?」
「當然明白了,」阿拉密斯愉快地答道,「不過,事情挺玄妙。」
「手指!」耶穌會會長又說,「聖彼得是用手指行祝聖禮。教皇也是用手指行祝聖禮。那麼,他用幾個指頭行祝聖禮?用三個指頭,一個為聖父,一個為聖子,一個為聖靈。」
所有人都畫了個十字,達德尼昂覺得也應該傚法他們。
「教皇是聖彼得的繼承人,代表著三種神權;其餘的人,即宗教等級中的ordinesinferiores〔註:拉丁文,意為「下級教士們」。〕,都是以神聖大天使和天使的名義行祝聖禮。最下層的神職人員,如六品修士和聖器室管理人,則以聖水刷子代替數量不確定的手指頭行祝聖禮。這樣題目就簡單化了,成了argumentumomnidenudatumornaCmento〔註:拉丁文,意為「沒有任何修飾的論述」。〕。用這個題目,我可以寫兩卷這麼厚的書。」
耶穌會會長說著,興奮地拍了拍把桌子都壓彎了的對開本《聖克里索斯托文集》〔註:即聖約翰‧克里索斯托,古代基督教希臘籍教父,善於詞令,人稱「金口約翰。」〕。
達德尼昂嚇了一跳。
「當然,」阿拉密斯說,「我肯定這篇論文寫成了一定非常好,但同時我承認自己力不從心。我選擇了這樣一個題目:Noninutileestdesideriuminoblatione,或者乾脆說:《帶點眷戀之情事奉天主不是不相宜的》。請告訴我,親愛的達德尼昂,這個題目是不是一點也不使你感興趣?」
「住口!」耶穌修道合會長叫起來,「這樣一篇論文接近於異端邪說。異端派首領詹森〔註:十六、七世紀荷蘭天主教神學家,反對耶穌會,倡導通稱詹森主義的改革運動。《奧古斯丁論》經他二十二年的努力寫成,一六四○出版;一六四二年教皇烏爾班八世發出通諭,禁止信徒閱讀此書。〕所著的《奧古斯丁論》中,有一個命題就與您這個題目幾乎一樣,結果弄得那本書遲早要被劊子手燒掉。要注意啊,年輕的朋友!您偏重於偽學說,年輕的朋友,這會斷送您的!」
「這會斷送您的。」本堂神父沉痛地搖著頭重複道。
「您涉及了自由意志這個臭名昭著的論點,這可是一種致命的危險。貝拉基主義〔註:五世紀由貝拉基等人首倡的基督教異端教義,強調人本善良,人有自由意志。〕和半貝拉基主義信徒含沙射影的論點,您居然直截了當地加以闡述。」
「可是,尊敬的──」這冰雹般劈頭蓋腦砸下來的論點,使阿拉密斯有點不知所措了。
「您怎樣去論證,人們在把自己奉獻給天主之時,還應該眷戀世俗?」耶穌會會長不讓阿拉密斯有機會開口,繼續說道,「請聽聽這個兩難論法吧:天主就是天主,世俗則是魔鬼。著戀世俗,就是眷戀魔鬼。這就是我的結論。」
「這也是我的結論。」本堂神父說道。
「Desiderasdiabolum〔註:拉丁文,意即「眷戀魔鬼」。〕,可憐蟲!」耶穌會會長高聲嚷道。
「他眷戀魔鬼!唉!我年輕的朋友。」本堂神父唉聲歎氣地附和道,「不要眷戀魔鬼,我懇求您了。」
達德尼昂完全摸不著頭腦,覺得彷彿置身在瘋人院裡,自己也要和面前這幾個人一樣變成瘋子了。他只是盡量克制自己不說話,因為他對面前這幾個人說的話一點也聽不明白。
「不過,請聽我說,」阿拉密斯說話還是那樣彬彬有禮,但已開始有點不耐煩了,「我並沒有說我眷戀。不,我永遠不會說這種離經叛道的話──」
耶穌會會長向上天舉起雙手,本堂神父也跟他一樣做。
「絕對不會。不過,你們至少應該承認,把自己完全厭惡的東西奉獻給天主,那是有辱天恩的。達德尼昂,我說得對嗎?」
「我覺得你當然沒錯!」達德尼昂答道。
本堂神父和耶穌會會長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的出發點是這樣的,這是一種三段論:世俗自有其吸引人的地方,而我離開世俗,因此我作出了犧牲。《聖經》就明確地教誨我們:為天主作出犧牲。」
「這倒是真的。」兩個反對者齊聲說道。
「此外,」阿拉密斯一邊說一邊揪耳朵,揪得耳朵發紅,就像他晃動雙手,使雙手發白一樣。「此外,關於這一點,我寫了一首迴旋詩,去年拿給瓦蒂爾先生看過。那個大人物對我大加讚揚。」
「一首迴旋詩!」耶穌會會長輕蔑地說。
「一首迴旋詩!」本堂神父不加思索地說。
「唸唸吧,唸唸你那首詩,」達德尼昂大聲說,「這肯定能給我們換換空氣。」
「不會的,這是一首宗教詩,」阿拉密斯說,「是以詩歌形式闡述神學。」
「真見鬼!」達德尼昂說了一句。
阿拉密斯顯得非常謙虛,但也難免有點做作地說道:
「拙詩是這樣的:
你們忍受著艱難的日子,
為充滿歡樂的過去痛哭;
你們的不幸將徹底消失,
當你們只把眼淚獻給天主,
哭泣的天主之子。
達德尼昂和本堂神父感到滿意,耶穌會會長卻固執己見。
「請當心神學作品裡的世俗情趣。真的,聖奧古斯丁是怎樣說的?Severussitclericorumsermo〔註:拉丁文,意為:「教士說教應該嚴肅。」〕。」
「對,說教應該明白暢曉!」本堂神父說。
「可是,」耶穌會會長見自己的附和者理解錯了,趕緊打斷他,「可是,你的論文倒會使貴夫人們感到興趣,如此而已。論成功,它只能與帕特呂律師〔註:法國十七世紀著名律師。〕的辯護詞是一路貨色。」
「但願如此!」阿拉密斯激動地說。
「您看,」耶穌會會長嚷起來,「在您的心靈裡世俗的聲音還很高,altissimavoce〔註:拉丁文,意為「高聲說話」。〕。您附和世俗,年輕的朋友,我擔心天恩救不了您。」
「請放心,尊敬的會長,我為自己擔保。」
「世俗的自以為是!」
「我瞭解自己,神父,我的決心是不可改變的。」
「那麼,您頑固堅持繼續寫這篇論文?」
「我感到自己只能寫這個題目,不能寫別的題目。因此,我打算繼續寫下去。我這就根據你們的意見進行修改,希望明天你們會滿意。」
「慢慢修改吧。」本堂神父說道,「我們讓心情愉快地工作。」
「是的,土地全播了種,」耶穌會會長說道,「我們不必擔心一部分落在石頭上,一部分掉在了路上,其餘的被天上的鳥兒吃掉,avescoelicomederuntillam〔註:拉丁文,意即「剩下的被天上的鳥兒吃掉。」〕。」
「你和你的拉丁文一塊見鬼去吧!」達德尼昂實在聽不下去了,說道。
「再見,孩子,」本堂神父說道,「明天見。」
「明天見,魯莽的年輕人,」耶穌會會長說道,「您有希望成為本教會出類拔萃的教士,願上天保佑不使這希望成為毀滅性的火焰。」
一個鐘頭以來,達德尼昂如坐針氈地啃手指甲,現在開始啃手指頭了。
兩個穿黑袍的人站起來,向阿拉密斯和達德尼昂施過禮,就向門口走去。巴贊站在門外,以虔誠的興趣偷聽了整個辯論,這時趕忙上前接過本堂神父手裡的日課經,又接過耶穌會會長的祈禱經書,畢恭畢敬地在前面給兩位教士引路。
阿拉密斯把他們送到樓梯腳下,立刻返回達德尼昂身邊。
達德尼昂還在沉思。
只剩下他們之後,這兩個朋友起初都有點尷尬,誰也不說話。然而,總得有個人先打破沉默,而達德尼昂看來決心把這種榮幸留給自己的朋友,阿拉密斯只好說道:
「瞧,你看到啦,我已經回到我的基本思想上去了。」
「是呀,就像剛才那位先生所說的,靈驗的天恩打動了你。」
「啊!這退隱的計劃早就想好啦,你不是曾經聽我談起過嗎,朋友?」
「大概聽過,不過老實講,當時我以為你是開玩笑。」
「拿這種事開玩笑!啊!達德尼昂!」
「怎麼不?連死都可以拿來開玩笑呢!」
「那本來就不對,達德尼昂,因為死是通向永罰或永生的門戶。」
「就算是這樣吧。不過,對不起,我們不要再談下去了。今天再談下去,我看你也該煩了。我嗎,拉丁文本來沒學會幾個詞,也差不多全忘光啦。再說,我對你說實話,從今天早上十點鐘起,我就沒吃過任何東西,現在這肚子裡餓得鬼喊鬼叫啦。」
「咱們一會兒就吃晚飯,親愛的朋友。不過,你想必記得,今天是星期五。在這樣的日子,肉我是既不能看,也不能吃的。如果你願意將就和我一塊吃晚飯,只有煮蔬菜和水果吃。」
「煮蔬菜是些什麼東西?」達德尼昂不放心地問。
「就是菠菜。」阿拉密斯說道,「不過,我再增加一些雞蛋給你吃。這是嚴重違反規矩的,因為雞蛋也是肉,因為雞蛋能孵出小雞。」
「你這筵席實在沒啥可吃的,但為了和你待在一起,不要緊的,我甘願忍受。」
「感謝你做出這種犧牲。」阿拉密斯說道,「這樣的飯菜也許對你的身體沒有益處,但對你的靈魂會大有益處的,請相信吧。」
「看來,你是決心要入教門啦,阿拉密斯。我們的朋友會怎麼說?特雷維爾先生會怎麼說?他們準會說你是逃兵,我事先提醒你。」
「我不是入教門,而是返回教門。過去我逃離了教會,追隨世俗。你知道,我是強迫自己披上火槍手隊服的。」
「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修道院的?」
「完全不知道。」
「那我就對你講講我的故事吧。《聖經》也教誨我們:『你們相互懺悔吧。』那麼,現在我就向你懺悔。達德尼昂。」
「那麼我事先寬恕你。你看,我可是好心人。」
「不要拿聖事開玩笑。朋友。」
「那麼,請講吧,我洗耳恭聽。」
「我九歲就進了修道院,在我差三天就滿二十歲的時候,我就要成為教士了,一切都講妥了的。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去一戶人家。我很喜歡去這戶人家,年輕人意志薄弱嘛,有什麼辦法!一位軍官看見我經常給女主人念《聖徒傳》,產生了嫉妒。那天晚上他沒有通報就闖了進來。恰好那天晚上,我譯了《猶滴傳》〔註:該書敘述猶太俠烈女子猶滴樂死敵將,拯救同胞的事跡。〕中的一個情節,拿了譯詩朗誦給女主人聽。她對我說了許多讚揚的話,俯在我肩頭,和我一同重讀譯詩。說實話,我們的姿勢未免有點放任,這刺傷了那位軍官,不過他當場並沒說什麼。等到我出來時,他緊隨我後面也出來了,趕上我問道:
「『教士先生,您喜歡挨手杖嗎?』
「『不好說,先生,』我答道,『因為還沒有人敢拿手杖打我。』
「『那麼,您聽著,教士先生,我今晚在這一家碰見您,如果您再來,我就敢用手杖揍您。』
「我想我當時嚇壞了,臉刷的變得煞白,兩條腿直發軟,想回答他卻找不到詞兒,結果啞口無言。
「軍官等著我回答,見我遲遲不吭聲,他笑起來,轉身進屋去了。我回到修道院。
「我是堂堂紳士,血氣方剛,正如你看到的一樣,親愛的達德尼昂。這次侮辱是嚴重的,雖然沒有人知道,但我感到它時時存在,在我的心底翻騰。我對上司們說,我還沒有充分準備好接受聖職。這樣,在我的請求下,聖職授任儀式推遲一年舉行。
「我找到巴黎最優秀的武術教師,與他談妥條件,向他學習劍術。每天一課,從不中斷,學了一年。等到我受侮辱那天的週年日,我將道袍往釘子上一掛,換了一身騎士服,去參加我的一位女朋友舉辦的舞會;我知道那個軍官也會出席。那是在佛爾斯堡附近的誠實市民街。
「那個軍官果然在那裡。當他含情脈脈看著一個女人唱愛情小調時,我走到他身邊,不等他唱完第二節,就打斷他說道:「『先生,您是不是仍然不樂意我去貝葉納街某戶人家?如果我心血來潮不服從您的禁令,您是不是還要打我的手杖?』
「軍官驚愕地打量我一眼,說道:
「『您找我有什麼事,先生?我不認識您。』
「我答道:『我就是朗誦《聖徒傳》和把《猶滴傳》譯成詩歌的那個小教士。』
「『哦!哦!我想起來了,』軍官嘲笑地說,『您找我幹什麼?』
「『我希望您能有閒工夫和我到外面轉一圈。』
「『明天早上好嗎?我非常樂意奉陪。』
「『不,對不起,不要等到明天早上,馬上就去。』
「『如果您要求非馬上不可的話──』
「『是的,我要求。』
「『那麼,咱們出去吧。』軍官說,『女士們,請各位不要動,我只出去一會兒,宰了這位先生就回來為你們唱最後一節。』
「我們到了外面。
「我把他帶到貝葉納街一年前也是這個時刻他侮辱我的那個地方。那次侮辱我剛才已經對你講了。月華如練。我們都拔劍在手。交手的頭一個回合,他就吃了我一劍,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
「喔唷!」達德尼昂驚叫一聲。
「當時,」阿拉密斯繼續說道,「那些女士不見她們的歌手回去,而有人在貝葉納街發現了他的屍體,身上狠狠地挨了一劍。於是,大家都認為是我收拾了他。事情鬧大了,我被迫暫時脫下了道袍。在那個時期,我結識了阿托斯,而波爾多斯在我的劍術課之外又教了我勇猛的幾招。他們倆勸我申請加入火槍隊。我父親是在圍困阿拉斯的戰役中陣亡的,國王很看重他,所以我的申請獲得了批准。現在你該明瞭,今天是我回到教會懷抱的時候了。」
「為什麼一定是今天,而不是昨天或明天?今天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給你出了這個壞主意?」
「這個傷口,親愛的達德尼昂,是上天對我的警告。」
「這個傷口?唔!它不是快好了嗎?我可以肯定,今天最使你感到痛苦的,絕不是這個傷口。」
「那是什麼傷口?」阿拉密斯臉一紅問道。
「是你心靈上的一個傷口,阿拉密斯,一個更疼痛難忍、更血淋淋的傷口,一個由女人造成的傷口。」
阿拉密斯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啊!」他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掩飾住內心的激動,「不要談這些事。我會想這種事!我會為愛情而苦惱!VanitasvaniCtatum!〔註:拉丁文,意為:「沒有虛榮心啦!」〕照你的看法,我會為這種事傷腦筋,為什麼人呢?為一個粗俗的女人,為一個女傭人?這種女人我在兵營裡就可以追求,呸!」
「對不起,阿拉密斯,我還以為你的目標更高呢。」
「更高?我是什麼人,會抱著如此的奢望?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火槍手,一個窮得叮噹響,默默無聞的火槍手,一個痛恨種種束縛,在世界上到處奔波的火槍手!」
「阿拉密斯!阿拉密斯!」達德尼昂叫道,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的朋友。
「塵埃,我要返歸塵埃。人生充滿屈辱和痛苦。」阿拉密斯繼續說道,情緒變得挺抑鬱,「所有把人生和幸福連在一起的線,尤其是金線,一根根都有人手裡斷掉了。啊!親愛的達德尼昂,」阿拉密斯用有點悲傷的語氣接著說,「相信我吧,等你有了傷口時,一定要把它藏起來。沉默是不幸者最後的快樂。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痛苦的痕跡,好奇的人會吸吮我們的眼淚,就像蒼蠅吸吮受傷的鹿的鮮血一樣。」
「唉!親愛的阿拉密斯。」達德尼昂地深深地一口氣說道,「你說的正是我自己遇到的事。」
「怎麼?」
「是的,一個我鍾愛,我傾倒的女人,剛剛被人用暴力綁架走了。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不知道她被帶到了什麼地方。她也許成了囚犯,也許已經死了。」
「可是,你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說,她不是心甘情願離開你的,你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那是因為她與你之間的通信被徹底禁止。而我──」
「而你──」
「沒什麼,」阿拉密斯接著說,「沒什麼。」
「所以你要永遠棄絕世俗。你已經拿定了主意,下定了決心嗎?」
「永遠棄絕。今天你是我的朋友;明天,對我來講,你只不過是個影子罷了,或者更確切地說,你不再存在。至於世界嘛,它是一座墳墓,而不是別的東西。」
「見鬼!你對我說的這些話好淒涼。」
「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天職吸引著我,激勵著我。」
達德尼昂微微一笑,根本不回答,阿拉密斯繼續說道:「不過,趁我還在塵世間,我想和你談談您,談談我們的朋友。」
「我呢,」達德尼昂說道,「本來想和你談談你自己,可是我見你對一切漠不關心。愛情嗎,你說『呸』;朋友們嗎,你說是影子;世界嗎,你說是座墳墓。」
「唉!這一切你自己會看到的。」阿拉密斯歎息道。
「不要再談啦,」達德尼昂說道,「咱們把這封信燒掉吧。它也許是向你報告你那個粗俗女人和那個女傭人對你不忠的消息。」
「什麼信?」阿拉密斯急忙問道。
「你不在期間送到你家裡的一封信,有人交給我轉給你的。」
「這封信是誰寫來的?」
「啊!是某個眼淚汪汪的侍女,某個處於絕望的輕佻女工寫來的吧。也許是謝弗勒斯夫人的貼身女僕,她不得不跟她的女主人返回圖爾,為了顯示出迷人的魅力,她用灑過香水的信箋,並且用一個公爵夫人的勳徽作封印,蓋在信封上。」
「你盡說些什麼呀?」
「糟了,這封信我可能丟了。」達德尼昂一邊裝作尋找,一邊別有用心地說道,「幸好世界是座墳墓,男人還有女人都是影子。愛情是一種你嗤之以鼻的感情!」
「啊!達德尼昂,達德尼昂!」阿拉密斯叫起來,「你真要命!」
「啊,總算找到啦!」達德尼昂說。
他從口袋裡掏出信。
阿拉密斯跳起來抓過信,不是一般地而是貪婪地讀著,漸漸變得容光煥發。
「看來這位侍女文筆很動人啊。」那位送信人站在一旁漫不經心地說。
「謝謝你,達德尼昂!」阿拉密斯幾乎是夢囈般說道,「她不得不返回了圖爾。她並沒有對我不忠實,她一直愛著我。來,朋友,來讓我擁抱你,我都幸福得透不過氣來啦。」
兩位朋友圍繞著令人肅然起敬的《聖克里索斯托文集》跳起舞來,也不在乎踐踏著在地板上飛旋的論文手稿。
這時,巴贊端著煮菠菜和炒雞蛋進來了。
「滾開,倒霉鬼!」阿拉密斯喊道,摘下頭上的教士小圓帽扔在巴贊臉上,「這些討厭的蔬菜和可怕的甜食,什麼地方端來的,就端回什麼地方去!去要一盤煎野兔肉,一盤肥閹雞,一盤大蒜煨羊腿和四瓶勃艮第陳年葡萄酒!」
巴贊望著主人,面對這種變化,簡直不知所措,滿肚子的不高興,手裡的炒雞蛋落到了煮菠菜上,而菠菜全掉到了地板上。
「現在可是把你的一生獻給天主的時刻啊,」達德尼昂說道,「如果你想對天主表示一下禮貌的話:Noninutiledesideriuminoblatione〔註:此處達德尼昂是故意學阿拉密斯的話:「帶點眷戀之情事奉天主不是不相宜的。」但他的拉丁文蹩腳,說漏了「est」一詞。〕」
「帶著你的拉丁文見鬼去吧!親愛的達德尼昂,喝酒吧,該死的!趁新鮮喝,放開量喝,一邊喝一邊給我講講那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