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過特雷維爾先生,達德尼昂思緒紛繁,特意選擇了一條最長的路往家裡走。
達德尼昂放著平常的路不走,仰望著夜空的星星,時而歎息,時而微笑,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他在想波那瑟太太。在一位火槍手學徒心目中,那少婦幾乎是一個理想的心上人兒。她俊俏,神祕,對宮廷裡的祕密差不多件件瞭如指掌,這使得她那風姿綽約的容顏,平添了許多端莊的魅力,讓人一看就知道,她絕非感情冷漠的女性。僅此一點,就足以讓情場新手神魂顛倒。更何況,是達德尼昂從那些試圖對她動手動腳、施以強暴的歹徒手裡,把她解救出來的。這搭救不是件小事,使得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感恩的情感,這種情感很容易帶上愛慕的性質。
美夢乘上想像的翅膀,飛得可真是快極了。達德尼昂已經看見少婦派了人來,交給他一張約會的便條、一條金鍊子或一顆鑽石。前面提到,年輕的騎士可以毫無羞恥地接受國王的賞錢;這裡不得不補充一句:在那種道德觀念淡薄的時代,年輕的騎士在情婦面前也是不顧廉恥的,情婦們幾乎總是把貴重而永久性的紀念品贈送給他們,好像試圖以堅固的禮品來征服他們脆弱的情感。
當時的男人靠女人發跡而不會感到臉紅。僅僅擁有美貌的女人也只能奉獻其美貌,所謂「天下最美麗的姑娘只能奉獻其所有」的說法,多半源出於此。富有的女人除了美貌,還能奉獻其部分錢財。我們可以列舉那個風流時代的許多英雄人物,如果當初不是情婦把相當充實的錢袋子繫在他們的馬鞍子上,他們是不可能立功疆場,揚名天下的。
達德尼昂一無所有,他那種鄉下人的畏縮心理,猶如薄薄的油彩,一現即謝的曇花,桃子上的絨毛,早已被他的朋友三個火槍手離經叛道的建議之風刮得無影無蹤。達德尼昂也擺脫不了當時奇特的習俗,雖然身居巴黎,卻自視如在戰場,即像在弗朗德爾地區〔註:弗朗德爾地區南段為法國領土,北段為比利時領土,但在十七世紀為西班牙所占,西法兩國經常在這裡發生爭奪戰。〕,對面是西班牙人,身旁是女人,隨時都有敵人要去拚殺,隨時都有贊助要去接受。
不過應該說,當時達德尼昂受著一種更高尚,更超逸的情感支配。那個服飾用品商說過他家境殷實,小伙子當然想得到,像波那瑟那樣一個笨蛋,家裡銀箱的鑰匙肯定掌握在老婆手裡。但是,這一切絲毫沒有影響他見到波那瑟太太時所產生的感情。這種愛情的萌發,基本上與利益不相干,利益只不過是後來的事情。我們說「基本上」,因為想到一個年輕女性美麗、溫雅、聰穎同時又富有,這絲毫不會損害愛情的萌發,相反卻會促進它的成長。
富裕的生活,能提供許多貴族式的保養和癖好,而這正是美貌不可缺少的。一雙精緻雪白的長統襪,一件緞袍,一條花邊披肩,一雙漂亮的皮鞋,一根顏色鮮艷的頭帶,這些固然不會使一個醜陋的女人變得漂亮,卻能使一個漂亮的女人變得美麗,還沒有算那雙比這一切更重要的手;手,尤其是女人的手,必須長期清閒不勞作,才能保持美麗。
再則,達德尼昂的財產狀況我們沒有隱瞞,所以讀者諸君都知道,達德尼昂不是腰纏萬貫的大富翁;他倒是希望有一天能成為大富翁,不過他私下確定的這個時來運轉的日期相當遙遠。眼前麼,看到自己所愛的女人渴望得到一般女人視為幸福的千百種小玩意兒,而自己卻沒有能力送給她,多麼令人頹喪!當女人富有,情郎貧窮時,情郎無力提供這些東西,至少女人可以自己提供,儘管她獲得這類享受所花的錢通常都是丈夫的,卻很少因此感謝丈夫。
達德尼昂準備做最溫柔的情郎,可眼下還得當一個非常忠實的朋友。他在考慮與服飾用品商的妻子談戀愛的種種計劃時,並沒有忘記自己的朋友。這個漂亮的波那瑟太太,把她帶到聖德尼平原或者聖日耳曼市場去蹓躂蹓躂該多美,並且請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陪同,讓他們看看他達德尼昂征服的這樣一個美人兒,那該多麼神氣!且說,路走長了,人就餓,達德尼昂感覺到這一點,已經有好一會兒了。如能這樣小吃小酌一餐,一邊觸著朋友的手,另一邊碰到情婦的腳,那才愜意哩!不過說到底,在緊急關頭,在陷入絕境之時,達德尼昂是會挺身而出搭救朋友的。
那麼,達德尼昂曾經高聲斥責著推到衛士手裡,而低聲許諾一定會去搭救的那個波那瑟呢?我們應當坦白地告訴讀者,此刻達德尼昂根本沒有想到他,即使想到了,心裡也會說:就讓他待在他所待的地方吧,至於那是什麼地方,管他呢!在人類的所有感情中,愛情是最自私的。
不過,請讀者放心:如果達德尼昂忘記了他的房東,或者借口不知道他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而假裝忘記了他,那麼我們是不會忘記他的,我們也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不過,讓我們暫且像這個墜入情網的加斯科尼人一樣行動吧,至於那個可敬的服飾用品店老闆,我們等會兒再回頭來談他。
達德尼昂想像著未來的愛情,又是對夜色獨言自語,又是朝星星微笑,再次沿著謝斯米迪街──當時叫沙斯米迪街──朝前走。走到阿拉密斯所住的街區,他想去看一下這位朋友,順便向他解釋一下,他為什麼打發普朗歇請他立即去捕鼠籠子。普朗歇趕到的時候,阿拉密斯如果正好在家,那麼他無疑早就跑到掘墓人街去了,不過到了那裡又沒見到人,也許只見到兩個夥伴,而他們三個誰都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樣攪擾了人家,是應該去解釋一下的──這話達德尼昂大聲說了出來。
爾後,他心裡對自己說,這也是個機會,可以談談嬌小、漂亮的波那瑟太太。這個波那瑟太太即使還沒有完全佔據他的心,也已經裝滿了他的腦袋。不應當要求初戀的人嚴守祕密。初戀總是伴隨著巨大的喜悅,這種喜悅之情必須傾吐出來,否則它會把人憋死的。
巴黎兩小時之前天就黑了,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市郊聖日耳曼各處的鐘樓正敲響十一點。氣候溫煦。達德尼昂沿著一條如今已變成阿薩街的小巷走著。微風習習,把夜露滋潤的花園裡的芳香,沿著沃吉拉爾街一陣陣送過來。他呼吸著,同時聽到遠處平原上偏僻的小酒店裡,傳來醉鬼的陣陣歌聲,隔著厚厚的窗板,聲音顯得沉悶。走到小巷盡頭,達德尼昂向左拐。阿拉密斯的住所位於卡塞特街和塞萬多尼街之間。
達德尼昂剛過卡塞特街,就認出了朋友家的門。一叢埃及無花果樹和鐵線蓮,濃密的枝葉像把大圓傘,門就隱藏在下面。驀地,達德尼昂看見從塞萬多尼街口出來一個影子似的東西。那東西披件斗篷,達德尼昂起初以為是個男人,但從那嬌小的身材,躊躇的步履,欲進又止的樣子,他很快認出那是一個女人。那女人似乎對她要找的房子沒有把握,抬起眼睛辨認,停了一會兒,轉身走開,又走回去。達德尼昂覺得奇怪。
「我上前問問她要不要幫忙吧!」他想道,「看樣子,她挺年輕,也許還蠻標緻哩!啊!是的。不過,這麼深更半夜的,一個女人在街上走,多半是去會情郎。喲!我要是攪擾了人家的幽會,日後要想攀交情,可就沒門兒囉。」
這時,那女人又朝前走,一座座房子、一個個窗戶數著去。這無需費多少時間,也不困難,因為那段街只有三座公寓,臨街的窗戶只有兩扇:一扇是與阿拉密斯的住宅平行的一棟小樓的窗戶,另一扇就是阿拉密斯這棟住宅本身的窗戶。
「乖乖!」達德尼昂想起了那位神學家的侄女,「乖乖!要是那個遲歸的妞兒在找我們這位朋友的家,那可真有意思。說實話,看上去還真像哩!啊!親愛的阿拉密斯,這回我可要弄它個水落石出。」
於是,他盡量縮著身子,溜到街道最暗的那一側,躲在一個牆凹裡的石凳旁。
年輕女人繼續朝前走;顯示出她年輕的,一是她步履輕盈,二是她剛剛輕輕咳了一聲,聽得出她的嗓音挺清脆。達德尼昂認為這咳嗽是個暗號。
這時,要麼是有人用相應的暗號回答了這聲咳嗽,使這位夤夜的尋訪者不再猶豫,要麼是她並未靠外來的幫助而自己發覺已到達目的地,她毅然走到阿拉密斯家的窗下,屈起指頭在護窗板上間歇均勻地敲了三下。
「她果然是來找阿拉密斯的,」達德尼昂悄聲說,「哈!假道學先生,我可摸透你研究神學的底細啦。」
三下剛敲過,裡面的窗門就開了,玻璃窗裡漏出一道燈光。
「哈哈!」窺伺者又暗自說道,「不敲門敲窗戶,哈!這幽會是事先約定的。瞧吧,外面的護窗板就要推開了,這個女人肯定要從窗戶裡爬進去。好極了。」
可是,令達德尼昂大感意外的是,護窗板並未推開,那亮了一會兒的燈光又消失了,一切回到了黑暗之中。
達德尼昂想情況不會這樣持續下去,他繼續目不轉睛地望著,側起耳朵傾聽著。
他估計得不錯:過了一會兒,裡面傳出兩聲乾脆的敲擊聲。
年輕女人只敲了一下作為回答,護窗板就推開了。
人們可以判斷,達德尼昂是否在貪婪地看,貪婪地聽。
遺憾的是,燈光挪到另一個房間去了。但年輕人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再說,有人肯定,加斯科尼人的眼睛像貓眼睛一樣,具有在黑暗中看得見東西的特性。
達德尼昂看見年輕女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色的東西,急忙打開。那東西呈現了一方手絹的形狀。她把那展開的東西的一角給對方看。
這使達德尼昂想起波那瑟太太腳邊的那條手絹,而那條手絹又曾經使他想起阿拉密斯腳下的那一條。
「見鬼!這條手絹代表了什麼?」
達德尼昂處在他所站的地方,看不見阿拉密斯的臉。我們說阿拉密斯的臉,因為小伙子絲毫不懷疑,在裡面和外邊的女人說話的人肯定是他的朋友。因此,好奇心勝過了謹慎,他利用我們描述的兩個人物正全神貫注看手絹的時機,從躲藏的地方出來,閃電般快速但仍然躡手躡腳地躥到牆的一角。緊貼牆壁站在那裡,可以清楚地看見阿拉密斯房間裡的情形。
到了那裡,達德尼昂正想叫一聲嚇一嚇阿拉密斯,卻發現與夜訪者說話的不是阿拉密斯,而是一個女人。不過,達德尼昂只是從服裝的款式判斷那是個女人,並沒太看清她的面部輪廓。
就在同一時刻,房間裡面的女人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塊手絹,換取了從外面遞給她看的那一塊。隨後,兩個女人交談了幾句。最後,窗板放下了。窗外的那個女人回轉身,從離達德尼昂三四步遠的地方走過,一邊戴上斗篷的帽子。不過這謹慎的動作太晚了,達德尼昂已經認出她是波那瑟太太。
波那瑟太太!在她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時,達德尼昂腦海裡已經閃過一絲懷疑。可是,波那瑟太太既然已派了人去找拉波特先生,通知他來領她去羅浮宮,怎麼可能冒著第二次被綁架的危險,深夜十一點半鐘隻身一個人在巴黎街頭奔走呢?
除非是為了一件很緊要的事情。什麼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很緊要的事情?當然是愛情。
不過,她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另一個人,而冒這麼大的風險呢?小伙子心裡這樣問道。他儼然已是一個正式情人,心靈受著嫉妒這個惡魔的啃嚙。
現在要弄清波那瑟太太往哪兒去,有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就是跟蹤她。這辦法真簡單,達德尼昂自然而然地立即採用了。
可是,波那瑟太太瞥見年輕人像一尊神像離開神龕,又聽見後面有腳步聲,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拔腿便逃。
達德尼昂緊追不捨。追上一個被斗篷裹得跑不動的女人,在他並不是一件難事。波那瑟太太拐進那條街剛跑完三分之一,就被追上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筋疲力盡,不過那不是因為疲勞,而是因為恐懼。當達德尼昂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頭,她一個膝蓋一彎,人就倒了下去,用窒息的聲音喊道:
「你殺了我吧,不過你什麼也休想知道。」
達德尼昂攬住她的腰,把她扶起來,但從她身體的重量,感到她就要暈過去了,便趕緊向他表白一片忠誠,好使她放心。這種表白絲毫沒有打動波那瑟太太,因為同樣的表白完全可能出自世間最不良的意圖。但是聲音起了很大作用。少婦覺得這聲音好耳熟,便睜開眼睛,看一眼把她嚇得半死的這個男人,認出是達德尼昂,就高興得叫起來:
「啊!是您!是您!感謝上帝!」
「不錯,是我。」達德尼昂說道,「是上帝派我來守護您的。」
「您是帶著這種用意跟蹤我的嗎?」少婦不勝嬌媚地笑一笑問道。她那有點愛嘲諷的性格又佔了上風;本來當成敵人的,卻認出是自己的朋友,從那一刻起,心裡的一切恐懼全都煙消雲散了。
「不,」達德尼昂說道,「不是。我是偶然遇到您的,我看見一個女人在敲我一個朋友家的窗戶──」
「您的一個朋友?」波那瑟太太打斷他問道。
「是呀,阿拉密斯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阿拉密斯!您講的什麼?」
「得了吧,莫非您想說您不認識阿拉密斯?」
「我是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
「您也是頭一回來這座房子?」
「自然。」
「您不知道這座房子裡住著一個年輕人?」
「不知道。」
「不知道住著一位火槍手?」
「一點也不知道。」
「您真的不是來找他的?」
「絕對不是。再說,您看見了的,和我說話的是個女人。」
「不假。不過,那女人是阿拉密斯的朋友。」
「這我全然不知。」
「可是,她住在他家裡啊。」
「這與我不相干。」
「那麼她是誰?」
「啊!這不是我本人的祕密。」
「親愛的波那瑟太太,您很可愛,但同時也是最神祕莫測的女人。」
「我因此而不可愛了嗎?」
「不,恰恰相反,您是值得愛慕的。」
「那麼,請挽起我的胳膊吧。」
「很願意。那麼現在呢?」
「現在嗎,送我走吧。」
「去哪兒?」
「去我要去的地方。」
「可是您要去哪裡?」
「您會知道的,因為您把我送到門口就行了。」
「還要等您嗎?」
「不必。」
「那麼您一個人回來?」
「也許是,也許不是。」
「後來陪您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還不知道。」
「我會知道的!」
「您怎麼能知道?」
「我要等在門口看您出來。」
「要是這樣,現在就分手吧!」
「為什麼?」
「我不需要您了。」
「可是您懇求過──」
「一位紳士的幫助,而不是一個密探的監視。」
「這句話未免有點難聽!」
「那些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老跟著人家的人叫做什麼?」
「不知趣的人。」
「這說法太輕了。」
「行了,夫人,看來一切都得遵照您的意志辦。」
「為什麼您不爭取立即照辦呢?」
「難道沒有一點什麼要後悔的?」
「您真的後悔了?」
「這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答應一切按照您的意志辦,只要您讓我陪您一直走到您要去的地方。」
「然後您就離開我嗎?」
「離開。」
「不在門口窺伺?」
「不。」
「可是君子之言?」
「紳士的信譽!」
「那麼,請挽起我的胳膊走吧。」
達德尼昂將胳膊伸給波那瑟太太;波那瑟太太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的渾身直哆嗦。兩個人走到了豎琴街坡上。到了那裡,少婦似乎又猶豫起來了,就像在沃吉拉爾街一樣。最後,她好像根據某些標記認出了一扇門,便徑直走到那扇門前。
「現在,先生,」她說道,「這就是我要辦事的地方。十分感謝您盛情陪同,這使我免遭危險;我一個人走,什麼危險都可能發生的。不過,現在是該您實踐諾言的時刻了,我已到達目的地。」
「您回去的時候什麼也不怕嗎?」
「除了強盜我什麼也不怕。」
「強盜不會找您麻煩?」
「他們能搶走我什麼?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
「您忘了那條帶勳徽的漂亮繡花手絹。」
「哪一條?」
「我在您腳邊撿到又放回您口袋裡的那一條。」
「住嘴!住嘴!壞傢伙!」少婦嚷起來,「您想毀了我嗎?」
「看吧,您還是有危險的,既然一句話就使您害怕得發抖,而且您也承認,如果這句話讓旁人聽見了,您就完了。哎!行啦,夫人,」達德尼昂大聲說著,一把抓住少婦的手,用熱烈的目光注視著她,「行啦!您就更慷慨一點,信任我吧。您難道從我的眼睛裡看不出來,我心裡只有忠誠和同情?」
「當然看得出來,」波那瑟夫人答道,「正因為如此,您打聽我的祕密,我可以奉告,可是別人的,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很好,」達德尼昂說,「我會發現的,既然這些祕密關係到您的生命,它們也應該成為我的祕密。」
「請不要這樣做,」少婦大聲說,口氣之嚴肅令達德尼昂不由得打個寒戰,「啊!絕不要插手與我有關的事情,不要試圖幫助我完成我所致力的事情。憑您對我的關心,憑您對我終生難忘的恩情,我請求您這樣。請您還是相信我所說的吧。不要再把我放在心上,我對您已不再存在,就像您從來沒見過我一樣。」
「阿拉密斯也應該和我一樣做嗎,夫人?」達德尼昂不高興地問道。
「這是您第二次或第三次提到這個名字了,先生。然而我已經對您說過,我不認識這個人。」
「一個男人,您去敲了他的窗戶卻不認識他,得了吧,夫人!在您看來,我也太輕信啦!」
「老實講吧,您這是為了套我的話,才編出這個故事,造出這個人物的。」
「我沒編任何東西,沒造任何東西,夫人,我說的完全是事實。」
「您說您的一位朋友住在那座房子裡?」
「我說過,我第三次重複這句話:那座房子是我的一位朋友住的,這位朋友就是阿拉密斯。」
「這一切以後會弄清楚的。」少婦低聲說道,「現在嗎,先生,請不要說了。」
「能把我這顆心剖開給您看就好了,」達德尼昂說道,「您看到裡面有那麼多好奇,肯定會憐憫我的;您看到裡面有那麼多愛情,肯定會立即滿足我的好奇的。對愛您的人根本就不用害怕。」
「您談到愛情,未免太快了吧,先生。」少婦搖頭說道。
「這是因為我一見鍾情,而且是頭一回:我還不到二十歲呢。」
少婦偷偷地打量他。
「請聽我說,我已經摸到線索了,」達德尼昂說道,「三個月前,我差點與阿拉密斯決鬥,為的就是一條手絹,與您在他家裡讓那個女人看的那條一模一樣的手絹;兩條手絹繡的圖案完全一樣,我可以肯定。」
「先生,」少婦說,「老實講吧,您這些問題煩死我了。」
「夫人,您是一個很謹慎的人,請想一想吧,要是您身上帶著這塊手絹被抓住,給人家搜查出來了,您不會受連累嗎?」
「受什麼連累?手絹上的圖案不就是我的姓名的起首字母嗎?C.B.正是康斯坦斯‧波那瑟嘛。」
「或許是卡米爾·布瓦─特拉西呢。」
「別這麼大聲,先生,再次請您別這麼大聲!咳!既然我所冒的危險不能使您住嘴,那就請您想想您自己所冒的危險吧!」
「我?」
「是呀,您。認識我就有坐牢、殺頭的危險。」
「那麼,我再也不離開您啦。」
「先生,」少婦雙手合掌懇求道,「先生,看在老天份上,看在軍人的榮譽份上,看在紳士的禮貌份上,請走吧。您聽,都敲子夜十二點鐘了,人家已經在等我了。」
「夫人,」年輕人欠欠身子說,「誰這樣要求我,我都不能拒絕。您該滿意了吧,我這就走。」
「您不跟蹤我,不窺伺我?」
「我立即回家去。」
「啊!我就知道您是個正直的小伙子!」波那瑟太太大聲說著,向達德尼昂伸過一隻手,伸出另一隻手去抓安在牆壁裡幾乎看不見的小門的敲門錘。
達德尼昂抓住伸過來的那隻手,熱烈地吻了一下。
「啊!我寧願壓根兒沒見過您。」達德尼昂天真而粗魯地大聲說道。女人一般喜歡這種態度,認為這比矯揉造作的禮貌好,因為這流露出了最深層的思想,表明感情勝過了理智。
「好啦,」波那瑟太太用近乎溫存的口氣說,繼續握住達德尼昂還沒有鬆開的手,「好啦,我就不說您這麼多了,今天失去的東西,將來還可能找回來,誰說得準,有朝一日我獲得了解脫,是否會滿足您的好奇心呢?」
「對我的愛情您也能這樣許諾嗎?」達德尼昂高興之極大聲問道。
「啊!這方面嗎,我可不想承諾,這取決於您喚起我的感情達到什麼程度。」
「就像今天這樣,夫人──」
「今天嗎,先生,我還只懷有感激之情。」
「啊!您太可愛了,」達德尼昂黯然神傷地說,「您愚弄了我的愛情。」
「不,我只是利用了您的慷慨,如此而已。不過,請您相信,與某些人交往,一切都是可以重新獲得的。」
「啊!您使我變成了最幸福的人。請不要忘了今天晚上,不要忘了這個許諾。」
「放心吧,在適當的時候和地點,我會記起一切的。好啦,走吧,看在老天的份上,請走吧。人家午夜十二點正等我呢。我遲到啦。」
「遲到五分鐘。」
「是的,可是在某些情況下,五分鐘等於五百年。」
「在戀愛的時候。」
「對呀,誰對您說我要應付的不是一個情郎?」
「在等您的是個男人?」達德尼昂叫起來,「一個男人!」
「得啦,您瞧,又要爭論起來了不是?」波那瑟太太強露微笑,而這微笑掩飾不住焦急的神色。
「好,好,我走,我這就走。我相信您,我一定忠心不二,哪怕這忠心是愚蠢的。再見,夫人,再見!」
他感覺到似乎需要一種強烈的震撼,才能放開自己攥著的那隻手,所以猛跑著離開了。波那瑟太太像先頭敲窗板一樣,在門上慢慢地、均勻地敲了三下。達德尼昂走到街道拐角的地方回頭一看,只見門開了又關上了,漂亮的波那瑟太太消失在門裡。
達德尼昂繼續走著。他許下了諾言,不去窺伺波那瑟太太,所以即使她的生命取決於她要去的地方,取決於應該陪伴他的人,他也只能回家去,因為他說過他就回去。五分鐘後,他到了掘墓人街。
「可憐的阿托斯,」他自言自語道,「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一定在等我的時候睡著了,不然就回家去了,而一回到家,他就知道有一個女人來過。一個女人來過阿托斯家裡!不管怎麼說,」達德尼昂繼續獨言自語,「阿拉密斯家倒是有個女人,這一切好生奇怪,我多麼希望知道結果如何啊。」
「不好,先生,不好。」突然一個聲音接過他的話說道。小伙子聽出這是普朗歇的聲音,原來他剛才像一門心思想某種事情的人一樣,獨言自語地把心裡所想說了出來,一邊說一邊踏進了通向他的住所台階腳下的小巷子。
「什麼不好?你說什麼,笨蛋?」達德尼昂問道,「出了什麼事?」
「一連串禍事。」
「什麼禍事?」
「首先,阿托斯先生給抓走了。」
「阿托斯給抓走了!為何抓走了?」
「他們在您屋子裡找到他,把他當成您抓走了。」
「究竟是誰抓走了他?」
「被您趕走的那幾個穿黑衣服的人找來的衛士。」
「他為什麼不講出自己的姓名?為什麼不說他與這件事無關?」
「他是有意不說的,先生。相反,他走到我身邊對我說:『現在是你主人需要自由,不是我,因為他知道一切,而我什麼也不知道。人家以為抓的是他,這就會為他贏得時間;三天之後我再講出我是誰,他們就不得不放我出來。』」
「真了不起,阿托斯!多麼高尚的心靈。」達德尼昂喃喃說道,「我就看出他是這樣的人!那些密探幹什麼啦?」
「四個人把阿托斯先生帶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反正不是巴士底獄,就是主教堡;留下兩個人和那幾個穿黑衣服的人,到處亂翻,把所有文件全抄走了。還剩兩個人,在這些人搜查時把守著門口。搜查完了之後,他們就都走了,留下的屋子空空的,門窗都沒關。」
「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呢?」
「我沒找到他們,他們沒來。」
「不過,他們隨時都可能來。你給他們留了話,說我等他們,不是嗎?」
「是的,先生。」
「好,你待在這裡別動窩兒。如果他們來了,你就把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說我在松球酒店等他們,這裡會有危險,我的住所可能受到了監視。我趕到特雷維爾先生那裡去,向他報告這一切,然後再去會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
「好的,先生。」普朗歇答道。
「你待在這裡,不要怕!」達德尼昂走了幾步又返回去鼓勵跟班一句。
「放心吧,先生。」普朗歇說道,「您還不瞭解我,勇氣我有的是。一件事交給了我,您就放心吧,我會全心全意辦好的。再說,我是庇卡底人啊!」
「那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達德尼昂說道,「你就是死了,也不要離開崗位。」
「是呀,先生,為了證明我對先生的忠誠,沒有什麼我辦不到的。」
「不錯,」達德尼昂想道,「看來,我管教這小子曾使用的方法真不錯,必要的時候還得用。」
一天的奔跑,達德尼昂兩腿已經有點累了,但他一說完,就快步如飛地向老鴿棚街跑去。
特雷維爾先生不在官邸,他帶著火槍隊在羅浮宮裡守衛。
非找到特雷維爾先生不可,這麼緊要的事情不能不告訴他。達德尼昂決定想法子進羅浮宮。他身上穿的是埃薩爾禁軍隊的軍服,這也許會起到通行證的作用。
他沿小奧古斯丁街往下走,又沿河堤而上,預備過新橋,忽然又想擺渡過去,可是到了河邊,他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口袋,這才發現身上沒有擺渡錢。
快到格內戈街時,他看見從多菲娜街結伴走出來兩個人,他們的模樣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結伴的兩個人,一個是男人,另一個是女人。
從外表看,那女人像波那瑟太太,那男人則酷似阿拉密斯。
再說,那女人披著一件黑斗篷。此刻達德尼昂閉上眼睛,還能想起貼近沃吉拉爾街那扇窗板和豎琴街那扇門的斗篷。
還有呢,那男人穿著火槍手制服。
那女人將斗篷的風帽罩在頭上,那男人用一塊手帕遮住臉。他們所採取的這種謹慎措施說明,兩個人都想不讓人認出來。
兩個人上了橋,這正是達德尼昂要走的路,因為達德尼昂要去羅浮宮,他便跟在他們後面。
達德尼昂還沒走出二十步,就確信:那女人是波那瑟太太,那男人是阿拉密斯。
他頓時疑竇叢生,心裡的嫉妒就像開了鍋。
他同時被兩個人背叛了,一個是他的朋友,另一個是他已經當作情婦一樣愛著的女人。波那瑟太太對他指天發誓,說她不認識阿拉密斯,可是半個鐘頭過後,他卻看見她挽著阿拉密斯的胳膊。
達德尼昂根本不去想,他認識這個漂亮的服飾用品店老闆娘才三個小時,她並不欠他什麼情分,除了對他從抓她的那些黑衣人手中搭救了她那點感激之情,她也沒有對他許諾過什麼。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被侮辱、被背棄、被愚弄的情夫,熱血和怒火一齊升到了臉上,決計把一切弄個水落石出。
那少婦和那青年覺察到有人跟蹤,便加快了腳步。達德尼昂緊跑幾步,超過了他們。等他們走到薩馬麗丹大廈前面時,趁著路燈把大廈和橋的那一部分照得通亮,他猝然回轉身朝他們走去。
達德尼昂在他們面前停住了腳步,他們也在他面前停住了。
「您要幹什麼,先生?」那位火槍手後退一步,帶著外國口音問道。這口音向達德尼昂證明,他的推測有一部分錯了。
「不是阿拉密斯!」他大聲說。
「對,先生,不是阿拉密斯。從您驚訝的口氣,看得出您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我原諒您。」
「您願諒我!」達德尼昂嚷起來。
「是的,」陌生人道,「請讓我過去,既然您要找的人不是我。」
「您說得對,先生,」達德尼昂說,「我要找的人不是您,而是夫人。」
「是夫人!您並不認識她。」外國人說。
「您說錯了,先生,我認識她。」
「喂!」波那瑟太太以責備的口氣說,「喂,先生!您用軍人的榮譽和紳士的信用向我許諾過的,我希望您不至於言而無信吧。」
「您呢,夫人,」達德尼昂尷尬地說,「您也向我許諾過──」
「請挽住我的胳膊,夫人,」外國人說,「我們繼續走路。」
可是,達德尼昂被所發生的一切搞得驚愕,沮喪,懵懵懂懂,他雙手抱拳,挺立在那位火槍手和波那瑟太太面前。
那位火槍手搶前兩步,用手推開達德尼昂。
達德尼昂往後一躍,劍已出鞘。
與此同時,陌生人也閃電般拔劍在手。
「看在上天份上,大人!」波那瑟太太叫著衝到兩個好鬥者之間,兩手抓住雙方的劍。
「大人!」達德尼昂猛醒過來,大叫道,「大人!對不起,先生,您莫非是──」
「白金漢公爵大人,」波那瑟太太低聲說道,「現在您可能叫我們大家都完蛋啦。」
「大人,夫人,對不起,一百個對不起。因為我愛她,大人,我起了嫉妒心,您知道什麼叫做愛。大人,寬恕我吧,請告訴我怎樣才能用性命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您是一位正直的青年,」白金漢說著向達德尼昂伸過一隻手,達德尼昂畢恭畢敬地握住,「您表示願為我效勞,我願意接受,請離二十步遠跟在我們後面,一直把我們送到羅浮宮;如果有人盯我們的梢,就收拾了他!」
達德尼昂將出鞘的劍夾在腋下,讓波那瑟太太和公爵先行二十步,跟在他們後面,準備不折不扣地執行查理一世這位高貴、瀟灑的宰相的訓示。
幸運的是,這位年輕的效忠者,沒有任何機會向公爵表示他的忠誠;少婦和那位風度翩翩的火槍手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就從梯子街的小門進了羅浮宮。
達德尼昂立刻趕到松球酒家,見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已在等他。
他沒有過多地解釋約他們出來的原因,只是對他們說,有件事他原以為要他們介入才能辦成,現在他一個人就了結了。
故事講到這裡,我們暫讓這三位朋友返回各自的寓所,而循著羅浮宮裡的曲徑迴廊,去追蹤白金漢公爵及其嚮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