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在最初雖不免有着煩悶悒鬱的情緒,但是打定了主意之後,倒也沒有什麼,按着已定的計劃向前幹去就是了。
我的那位東家葛老先生親自來上海把我迎去。由上海往宜興縣的蜀山鎮,要坐一段火車,再乘小火輪,他都一路很殷勤地陪伴着我。蜀山是一個小村鎮,葛家是那個村鎮裏的大戶,他由碼頭陪我走到家裏的時候,在街道上不斷地受着路上行人的點頭問安的敬禮,他也忙着答謝,這情形是我們在城市裏所不易見到的,倒很引起我的興趣。大概這個村鎮裏請到了一個青年“老學究”是家家戶戶所知道的。這個村鎮裏沒有郵政局,只有一家雜貨鋪兼作郵政代理處,我到了之後,簡直使它特別忙了起來。
我們住的雖是鄉村的平屋,但是我們的書房卻頗爲像樣。這書房是個隔牆小花廳,由一個大天井旁邊的小門進去,廳前還有個小天井,走過天井是一個小房間,那便是“老夫子”的臥室。地上是磚地,窗是紙窗,夜裏點的是煤油燈。終日所見的,除老東家偶然進來探問外,只是三個小學生和一個癩痢頭的小工役。三個小學生的年齡都不過十一二歲,有一個很聰明,一個稍次,一個是聾子,最笨;但是他們的性情都很誠摯篤厚得可愛,每看到他們的天真,便使我感覺到愉快。所以我雖像入山隱居,但有機會和這些天真的兒童朝夕相對,倒不覺得怎樣煩悶。出了大門便是碧綠的田野,相距不遠的地方有個山墩。我每日下午五點鐘放課後,便獨自一個在田陌中亂跑,跑到山墩上了望一番。這種賞心悅目的自然界的享受,也是在城市裏所不易得到的,即比之到公園去走走,並無遜色。有的時候,我還帶着這幾位小學生一同出去玩玩。
在功課方面,這個青年“老學究”大有包辦的嫌疑!他要講解《論語》、《孟子》,要講歷史和地理,要教短篇論說,要教英文,要教算學,要教書法,要出題目改文章。《論語》、《孟子》不是我選定的,是他們已經讀過,老東家要我替他們講解的。那個聾學生只能讀讀比較簡單的教科書,不能作文。夜裏還有夜課,讀到九點鐘才休息。這樣的兒童,我本來不贊成有什麼夜課,但是做“老夫子”是不無困難的,如反對東家的建議,大有偷懶的嫌疑,只得在夜裏採用馬虎主義,讓他們隨便看看書,有時和他們隨便談談,並不認真。鄒韜奮散文青年“老學究”
我自己是吃過私塾苦頭的,知道私塾偏重記憶(例如背誦)而忽略理解的流弊,所以我自己做“老學究”的時候,便反其道而行之,特重理解力的訓練,對於背誦並不注重。結果,除了那位聾學生沒有多大進步外,其餘的兩個小學生,都有着很大的進步。最顯著的表現,爲他們的老祖父所看得出的,是他們每天做一篇的短篇論說。
我很慚愧地未曾受過師範教育,所以對於怎樣教小學生,只得“獨出心裁”來瞎幹一陣。例如作文,每出一個題目,必先顧到學生們所已吸收的知識和所能運用的字彙,並且就題旨先和他們略爲討論一下。這樣,他們在落筆的時候,便已有着“成竹在胸”“左右逢源”的形勢。修改後的卷子,和他們講解一遍之後,還叫他們抄一遍,使他們對於修改的地方不但知其所以然,並且有較深的印象。
(原載工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