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驅及其他

  十二月九日早九時,我們在微雨中由蜀河出發。仍是因爲等船,所以大隊走得很慢,到晚上六點鐘,才走完了這八十五里而到達泥溝。這一路十分荒涼,沿途的房子十之八九都被土匪焚燬,只留下一些斷牆頹垣、腐木焦土,向行路人訴說着一些可怕的故事。泥溝地方很小,只有幾戶人家,要容下這百十餘人是不容易的,至於食糧,就更困難了。感謝那個聯保主任,他使我們都有地方可睡,有乾草可鋪,而且派了幾個人到山前山後江左江右去給我們購買紅薯和大米,使我們得有一次極豐富的晚餐,並且告訴我們:“近來咱們這兒完全平靜了,老百姓有組織,能自己保衛地方,你們儘可以放心睡大覺。”

一、先 驅


  夜裏又下起雪來,到十日早晨雪還在下着。看見四面山頭上白雪皚皚,彷彿各個山峯都戴了白絨夜帽還正在酣睡着一般,又聽本地人說,後山雪大,已經深集盈尺了。山風是特別尖利的,衣服又是十分單薄,大多數人都是赤腳穿草鞋,路上又雨雪泥濘,我們雖然都起來了,但不像其他早晨那樣興奮活潑,卻爲一派沉默所統治着,這沉默就說明了大家當時的心情。

  等到八點半,雨還是下着,我們就只好冒雨開拔了。然而我們的勇氣使我們得有這份幸運,走不多遠,天就晴朗起來,太陽照着藍天,照着白雲,呈一幅極其鮮妍明快的景色,我們的臉上也隨着陽光的照映煥發着笑容,歌聲又從隊伍中任何一個人的嘴上爆發出來而擴展成了大合唱。隊伍是整齊的,歌聲是激越的,然而忽然隊形亂了起來,歌聲也由零亂而停止了,代替了歌聲的是許多人在傳遞着呼喚:

  “胡秋實!胡秋實!”

  “胡秋實不見了!”

  胡秋實是被派去跟行李船並幫着拉縴的一個隊員。他本來是跟着行李船和大隊一齊出發的,行了幾裏,因爲他的草鞋磨壞了,便獨自上岸去買草鞋,但此刻離他登岸的地方已經又是幾裏了,卻不見他回來,他既沒有跟上船,也沒有歸大隊。於是大家都慌張了。有人在描寫這個隊員的形貌與性格:他高大,肥胖,三個月不剪的長頭髮,大臉膛,卻戴一頂很小很小的綠軍帽,他衣服不整齊,滿脖子裏是領子,裏出外裂,又極不清潔,衣服上滿是油垢,他很笨,他平常不愛說話,說起話來訥訥不清,他彷彿有點神經病,凡事都不和別人一樣,他愛單獨行動……根據這些,又作出種種推測:江岸是高峻的,而且多荒草,多泥濘,他也許失足墜水,江流是急的,於是有人逆着我們前進的方向,順着江水奔去;而且江岸是多石的,他也許因爲一時失足而暈眩,摔倒在亂石堆中,於是有人沿着江岸,披荊斬棘,仔細尋找;也許因爲買草鞋又跑回泥溝去了,於是有人以競賽的速度返向泥溝跑去。

  我,同着我們的義務大夫,卻逡巡在距泥溝三四里路遠的一座茅屋旁邊。這茅屋建在江邊上,孤零零地落在那裏,像一個小小野店,然而那並不是店,而只是一個賣草鞋、柿餅、花生以及其他乾果之類的小販。貨攤是非常簡單的,守攤的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子,另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在一旁編着草鞋。這該是很平常的一個人家吧,然而我們卻又想起了烏江渡,想象中這座茅屋一定藏着什麼祕密。我們向老人和女人打聽那個胡秋實的消息,向他們描述他的形貌,說明原因,而他們的答話卻只是一個“不照!”(不知道)他們這種淡漠的態度使我們不信任,我們到他屋子周圍去巡視,最後,我們竟鼓了勇氣要到人家屋子裏去了,那老頭並不阻攔,卻只氣昂昂地說道:“看吧,我這裏是乾乾淨淨的,什麼也不藏!”顯然地,他之不明白我們是幹什麼的,正像我們對他們的懷疑是一樣。但是竟不曾想想,他們真會把那個隊員藏起來嗎?他們只爲了要剝他那一身破棉製服?還是會像在山東時一樣把他綁架了去等我們拿錢贖票呢?唉,結果弄得我們覺得慚愧起來。我們正在那裏無可如何,同時希望在水裏、在亂石堆中、或者在泥溝,能發現那個胡秋實,但忽然有幾個人從大隊行進的方向跑來喊道:

  “找到了。他自己跑到大隊和行李船的前邊去了。”

  這消息弄得我們喜怒皆非,只能喊道:

  “唉,這正是所謂胡秋實了!”

二、斷了纖


  到泥灘,看見洵陽縣政府曉諭“帶子會”的告示,大意是,當此抗戰期間,國民應以國家民族爲重,不可在後方聚衆滋擾,而且當兵納稅乃國民應盡之義務,何況現在正和敵人作着長期抗戰,正需要不盡的人力和物力呢。這一帶山勢漸漸平坦了些,也漸漸有些梯田,不像過去那一段那麼一任其荒蕪了,而江面也漸漸寬闊了些,因此,在行路人的心情上也覺得舒展了些,大有漸近平原闊野的感覺了。

  約下午三時,到達高北店。這裏又當江水轉折處,灘險水急,舟行不易。我們在休息着,等待我們的行李船,而擔心着它將如何渡過這個險灘。然而擔心着的事情總難免發生,行李船逆灘而來,纖繩掛在山角上,斷了,小船便像一塊瓢片似的被浪頭打了下去。等我們請停在高北店的一隻小船去搭救時,行李船已經被打下了三四里遠而停在了淺灘上,天幸未出大險,而船上一個發瘧子的隊員已經嚇得面如白紙,全船的行李也十之八九打得透溼。掌舵的太公坐在沙岸上悶悶地抽着旱菸,嘟嚕着,罵兩個拉縴的不聽指揮,兩個拉縴的卻默默不語,在幫着隊員們搬運溼行李,結果,我們改僱了高北店那隻小船,按裏數給冷水河的船算了工錢。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我們才又開始向洵陽出發。我一邊走着,一邊掛念着那隻受難的小船,纖繩斷得不可收拾,船桅也折了,篙子也順流而去了,還有許多零件也毀壞了不少,而那個太公又是非常忠厚的,我們給他的錢不多,他並不爭執,他一定很悲哀,他將辭掉兩個拉縴的人,他將在一夜中獨自把船放回冷水。

  天到完全昏黑時(大概已經八點以後了),轉過一個山腳,遙遙看見對面山上有燈光點點,知道已到了洵陽,然而我們還不能即刻進城,我們還必須過河,河水甚廣,滿天星斗照在水上閃閃流動,顯得河水特別淵深,濤聲亦急,有波瀾壯闊的印象。岸上只有一隻篷船,不點燈,在黑影裏待着。我們不能過渡,因爲我們不能在暗中摸索,又不知道將向何處去住宿。等了很久,才見有火把從對岸走來,我們辦前站的人來了,這才把我們接進城去,然而糟糕,我們沒有適當的地方可住,因爲第一隊還留在這裏不曾開拔,應當由我們住的房子還被他們佔着。

三、小包袱事件


  安排住處,籌備晚餐,又必須買木炭來烤溼漉漉的衣服。疲乏,飢餓,忙亂,焦躁,掃興,一直到夜深還不得安息。“荒城啊,洵陽縣比一個小山村還不如!”第一隊的隊員這樣說。那麼第一隊爲什麼不能如期出發呢?他們就告訴了我們“小包袱事件”。

  今天天氣不好,——他們說,——而且大家都累了,都願意在這兒休息一天。然而天色剛明,帶隊的張先生就喊開了:“起呀,起呀,趕到安康再大大地休息!”天實在很冷,隊員們都戀着暖了一夜的被窩,不肯起。張先生就又解釋道:“哼,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嗎?”這地方太小啦,我們吃飯是困難的,我們不走,第二隊來了吃什麼呢?而且,咱們不走,他們來了也沒有地方住啊!快起,起來吃了飯就出發!”隊員們聽了這些話無可如何,只得一一起來,然而這時候已經相當的晚了。

  等吃過飯,打好行李之後,天也漸漸地晴了,黑雲散了,露出青天來。太陽從城隍廟的破牆縫裏照過來(他們是住在山高頭的城隍廟裏的,如今我們來到,就不得不住在山下的商家了),看看太陽已經高了,張先生開始不安起來,他走到這邊,又走到那邊,他把他的包袱拿起來,又忽然把它放下,“娘×的,啥時候啦,送饃的還不來!”因爲此去一路沒有地方可買食糧,所以必須從這裏帶着一天的食糧。然而送饃的一直不見來。張先生非常焦急,只在不安中等待着,大家也只在不安中等待着,卻沒有誰注意到張先生那個小包袱的存在。不多時送饃的人來了,同時也就聽到了張先生的怒罵:“娘×,娘×,這麼晚,纔來!”但問題總算解決了,於是大家集合起來,預備出發。

  隊伍已經開始移動了,卻又忽然聽到張先生在驚呼:

  “我說呀!不能走啦,我的小包袱丟啦!”

  大家都非常驚訝,因爲全隊的生命大概與那個小包袱有關。於是大家都放下行李,幫他去找,但既已被偷,哪裏還能找得着呢?雖然說曾經看見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匆匆地來了又走了,但誰知道那個人到哪裏去了。張先生氣得跺着腳,最後他發下命令:“不走了!”

  等他的怒氣漸漸平息了,隊員就問道:

  “張先生,我們的路費是不是在那個小包袱裏邊呢?”

  他答道:

  “錢倒沒有,不過……”

  “不過什麼呢?”

  “什麼?”他攤開兩隻肥大的手掌答道,“裏邊有我的一隻破鞋,一把小刀,還有一分錢的白線!”

  隊員們都笑起來了,原來只爲了這些寶貝東西,耽誤了一天的路程,天實在已經很晚,即使再走也走不到安康了,就只好住下。而張先生卻還埋怨道:

  “娘×,這裏的縣長還自吹自捧,說他這裏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啦,你看,大白天的失盜,娘×!”

  聽了這樣的故事,叫我想起蘇聯作家左琴科的小說《鴨舌帽》來了,那是寫舊俄時代的一個故事:火車向前開行着,忽然停下來了,而且又向後開起倒車來,因爲司機要去尋找他那被風吹跑了的鴨舌帽。

十二月十日,陝西洵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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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廣田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3504
阅读量: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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