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草

  民國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天氣是晴朗的。一路上的山勢也漸漸地平易了,這預告給我們,不久就可以到達安康附近的平原了。北岸山上間或還有峭壁,南岸山路則幾乎如履平砥,而且田地多已墾殖。這一帶的漢水作深藍色,與岸上的良田美竹輝映,令人感到親切。行近安康附近一個村莊,看見人家門前懸了許多狼皮,又叫我們想起高鼻樑吳姓老人的夜話。下午三點到安康,共七十五里,等到把行李運進城裏之後,天色已完全黑暗了。隊員們分住在各商家,我們則住了客棧。客棧,雖然這是極不像樣的客棧,然而對於我們,那卻是太過華美,太過安適的了。較之有牀有幾的客棧,那種硬地上鋪雜草的安息法卻對於我們更合適些,我們已是這樣習慣於荒山僻野,習慣於灰土草芥,我們已經很清楚地覺得有一種極不調諧的東西橫在我們與城市生活之間了。而且,我們甚至這樣想:爲什麼這裏會有這麼一座大城呢?我們彷彿是到了神話世界一般,那些高大的建築,那些喧鬧的聲音,那些燈火、人影……還有我們那些“芳”鄰,那些“神女”們,聽她們屢次談到西安,談到西安的被轟炸,談到西安的生意蕭條,我們知道她們是從西安疏散來的。“白天叫你睡覺你偏不睡,晚上有客的時候你又提不起神!”這自然是老鴇的聲音。唉,這些東西距離我們是多麼遙遠呵!調笑聲,斥責聲,絃歌聲,麻將聲……各種聲音像狂濤一般從四面八方向我們的小房間圍攻着,“我們這隻小船怕要傾覆了!”我這樣想着,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

  十四日,天還是晴的。我們出去洗過澡,又理過發,這成了我們最高的享受。我們又順便到各處去觀光。這個城市確乎很大,而且相當整潔。城分三個,新城舊城之外,還有回回城。街上行人中最惹眼的是軍隊與學生。

  這裏有一種橘子,大如山楂,味甚甘美,名曰“牛眼橘子”,據說是資陽產。藥材店特多,滿街上掛着生藥材,走着很多采藥的人,他們揹着筐,提着採藥的刀鏟。皮貨店裏則掛着許多虎皮豹皮之類。“有這麼多獸皮,我們卻見不到一個活的!”我們望着虎皮這麼說。

  十六日,天晴了。購備藥品。並買燈籠一個,預備走夜路。

  隊員們的衣被都是潮溼的,今天叫他們都拿到公園去曬,而藉此也可以使他們不能到處亂跑,免得惹事。然而他們卻說:“假設不到處亂跑的話,那便走上幾萬里路也是沒有用處的。”這話自然很對。

  十八日,天陰,早八時出發。遇雨,想到商家買一點破席之類的東西遮遮行李,而他們的回答卻是:“對不起呀,老總,我們沒有席,有的話就奉送你老總了。”唉,真是,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弄成一個老總的氣派了。無可如何,只好用兩元錢買了四張油紙,把行李勉強遮一下雨水。這種油紙造得特別好,原是包鴉片膏子用的。

  過安康不遠,飛機場正在修築中。場地緊鄰越河,大概河水有氾濫之虞吧,工人們正在趕做竹籠子,預備裝入石塊造水壩。

  今天完全是走公路,非常平易。沿途村落甚多,土質也極肥沃,多竹及弱樹。

  夜宿恆口鎮小學。安康至恆口七十七裏,明日須行一百十一里住漢陰。土人云:“寧走一百一,不走七十七。”說是七十七比一百一還更遠些。

  十九日,早晨起來,看見遠處山頭上有雪。我們也就在大風雪中行進了一百一十里路。天氣很冷,而我們的衣服又非常單薄,大朵的雪花飛舞着向身上撲來,令人目不能睜,口不能開,於是有傘的撐起傘來,有被單的撐起被單來,迎風挺進,像一些小小帆船在白浪中翻滾。

  這一帶人家多用破碎的瓷片作建築的裝飾。我很納悶,哪裏會有這麼些破瓷器呢?

  因爲是大道,開始看見土牛車了。

  晚住漢陰客店中。漢陰縣張縣長來談,因爲他也是流亡出來的,所以談得很暢快。

  同挑夫談,知道他們每天至少須吃一角錢的鴉片。由安康到漢中的工價是十元,而安康的經紀人卻已剋扣了兩元,他們說這是老規矩。按他們的土音,漢中應讀作“漢風”。

  二十日,早晨天剛亮起來,張縣長就領着他的兩個小孩子來看我們了,然而我們還大都未起,反覺得很不好意思。“見其二子焉,”張縣長去後有人這樣說,“可惜並未殺雞爲黍而食之。”我們覺得這個縣長還可愛。

  出發以後,腦子才漸漸清楚起來,於是想起了昨夜的夢境。我夢見自己正在攀登一個危崖,彷彿是要攀到頂點了,忽然卻又滑了下來,所能攀住的荊棘蔓草,都是到手即斷。又夢見昭的頭髮完全白了,她不說一句話,卻只是用幽怨的眼睛看着我,彷彿說:“你只是越走越遠,你看我……”

  遇見一個挑竹器的。有竹製水菸袋,只在點菸火的地方用一點金屬薄片包裹着,此外全體都是用竹子做成的,甚輕便,每個才八百文。另有一種竹製小手爐,是專爲烤手用的,這一帶居民幾乎人手一個,連擡滑桿的也不例外。不論男女,都喜歡提這麼人頭大小的一個小火爐,又喜歡放在兩股中間,彷彿專爲烤屁股似的,那樣子實在難看。

  晚間住池河鎮,爲學生籌備吃飯,買米,買柴,借竈,頗感困難。

  我們走到一個近似店鋪的人家去。在深深的暗屋子中間,正點燃着熊熊的烈火,火光照得滿屋子裏的影子在模糊中搖搖擺動,似一些陰魂在四面牆壁上游行,木材被烈火爆出闢辟啪啪的響聲,而在那火光背後的牆邊,在牀上,在一堆像污泥似的敗絮中,正有一個人——我們實在還不能看出他的全貌,只看見一張焦黃枯瘦的臉上閃着一對陰鷙的眼睛,那當然是一個“人”吧,然而這真是使我們想起地獄。而他,那個“人”,又正是在那兒吸着鴉片,他一點也沒有理會我們。當我們帶着滿心的恐怖向他問:“老先生,請藉藉你家的爐竈用用好嗎?我們是流亡的學生……”他沒有欠一欠身子,只把那一雙陰鷙的眼睛向我們一翻:“借!給多少錢?”我們不敢再停,我們悄悄地出來了,外面雖已黑暗,然而比那屋子裏卻光明得多了。

  二十一日,天陰而冷,早九時出發。下午二時到達石泉。沿途節孝碑甚多,遠遠看起來,倒是一種很好的風景點綴,能隨時坐在那石基上休息,也令遠行人覺得可感,但想想那麼多大石塊底下壓着的都是女人的青春,就連坐一坐也覺得有些殘忍了。這一帶的抗戰標語也特別多,尤其多把自家的標語貼在人家的標語上,我看那意思,真是貼標語者的機關名稱比標語本身還更重要,這種心理也極可尋味。

  食金鰍魚,甚美,想起泰山黑龍潭的赤鱗魚來。

  魯聲話劇團離隊,我未能和他們同行,很辜負他們的好意,覺得十分不安。

  夜裏又有惡夢。

  二十三日,天晴,早七時出發。在霧中穿行數小時,日出之後,雲霧均退聚山谷中,我們在山頂上走着,向四周看都是一片雲海。

  這一帶居民多用白布纏頭,其初以爲都是居喪的人,而且奇怪何以居喪者如是之多。經向人打聽,才知道這是爲了避寒用以代替帽子的,又說,山裏的風特別可怕,容易傷人頭腦。

  道旁山上多小灌木叢,葉小如鼠耳,結小果實,紅色,累累如貫珠。問挑夫,說這是“舅舅粱”(或鳩鳩粱),其實青者苦澀,紅者味甘可食。

  見翠鳥甚多,並有其它不知名的珍禽。

  夜住西鄉縣師範學校。今日共行一百一十里,腳上起泡,甚痛。

  二十四日,晴。行八十里,住沙河坎小學。

  這裏又遇着一個開飯館的山東人,人極慷慨,不失北方人本色。有老婆,非北方人。他原先是軍人。爲什麼會在這裏開起飯館來?是先有了老婆纔開的飯館嗎?還是先開了飯館然後纔有老婆?是抗戰以後才脫離了軍隊嗎?還是……他對於地方情形很熟悉,也贏得一般土人的尊敬,“朱大爺,朱老闆”,許多人這樣叫他。他該有很多故事,可惜我沒有方法打聽得來。

  二十五日,晴。到城固附近,已是平原地帶,開始看見大車。我們已很久不見大車了,聽到那工東工東的聲音,覺得可愛。

  這裏該是產姜的地方。居民多曬姜,把姜切得一片一片的,用繩子穿起來,千條萬掛地懸在木架上,看起來像許多簾幕。

  晚住城固考院小學。城固城頗大,亦甚繁榮。滿街都是大學生,在我們眼裏看起來,他們,尤其是他們,未免太摩登了,把北平那一套完全搬到這裏來了。而我們,我們是滿身灰土與蝨子,我們是些乞丐。我們看他們很不順眼。我們覺得奇怪,心裏想:“爲什麼現在還是這樣?”今天夜裏,他們就在考院小學演劇。名義是募寒捐衣,而所演的幾乎全是舊劇,新劇只是一點兒陪襯而已。據說,演劇用的衣服都是從漢中的戲院借來的,每日租價八十元。我們的演員聽了這話都伸出舌頭來嘆息,因爲他們也演過很多次劇,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二十六日,早八時半出發。當我們把行李扛起來要開拔的時候,適見有大汽車一輛停在門口,有人說:“坐上去吧!”聽說這是爲搬運劇箱而來的,於是又有人伸舌頭。

  行三十里至柳林鋪,僱馬,騎至十八里鋪,住小學教室中。這小學的房子原是一座廟宇,所以廟裏的住持也變成了工友。這個老人非常狡猾。他談日本鬼子,談到打仗,談到炸彈,最後的結論是“憑良心,靠天意,不做愧心事,炸彈也有眼睛。”然而他給我們買米卻每鬥裏賺下四五毛。另外,我們當然還要給他報酬。

  二十七日,早晨有微雨,遲至十點半出發。下午一時到漢中。城大人多,商業繁盛,惟此地無大學生,故並不覺得討厭。書店頗多,購文藝理論書十種。

  二十九日,晴,上午十一時半出發。下午三時抵褒城之長寨,三十里。

  三十日,陰,早八時出發。下午二時抵新沔縣,七十里,無城,不整潔。人性執拗,不易往來。住中正街小學,甚窄狹。

  三十一日,陰,早七時出發。十里到舊沔縣,附近有漢徵西將軍馬超墓及諸葛武侯廟。城門有“古陽平關”四字,謂即空城計之空城。

  這一帶女人和男人一樣地能負重。看見一大堆柴在山路上攀登,見柴而不見人。趕上去看,那背柴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大略估計,她的背載至少也有百斤。而她手裏還抱着一隻大公雞,雞冠子紅得像一朵火,咯咯地叫着。

  這一路多鴛鴦與灰鶴。有賣野雞的,那羽毛美極了,採其一羽,放在日記本里。“你不買雞,爲什麼採雞毛呢?”我想他該這樣問。但是並不,他只是笑咪咪地望着我,彷彿在說:“少見多怪,連個野雞也沒見過!”

  陽平關以西,又完全是山路,山道下邊就是漢江,水量甚小,而顏色依然青綠。

  晚五時到大安驛,共走一百二十里。我們的前隊所找的房子,於我們剛剛到達時被軍隊強佔了,連同我們的鋪草。他們的長官在氣憤憤地望着我們,向士兵講道:“到處歡迎學生,不歡迎軍隊,抗戰以前也不見學生,現在卻見到學生了!守秩序,住!”於是就住了。我們不說什麼,只好另找店房。

  今天路長,而且又是平路——平路更容易累人,反不如山路忽上忽下,可以使腳步有些變化——大多數都走壞了腳。我的腳也壞了,整夜都未能休息好。

  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早六時出發。腳甚痛。

  昨天晚間,大家就吵着要拜年,今天早晨又吵鬧一陣。學生要給先生拜年,條件是先生們須請學生吃年飯。先生們就說不必拜年,學生們輪流擡着先生們登山就當作拜年好了,因爲先生們都走不動了。又說要貼新年對聯。因爲我們過年還在走路,所以應當把對聯貼在兩條腿上。有人說:“我要貼一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有人說:“我的是‘穿山越嶺,如履平川。’”又有人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或“長期抗戰,收復失地”之類。

  行三十里到寬川鋪,在一家小面鋪裏吃了很好的麪條,許君又親手炒了一盤雞蛋,是很難得的一次盛饌。

  過寬川鋪,即入深山,兩崖高峯插天,形勢奇峭,至最狹處,壁上有“五丁關”三大字。再前進,汽車路蜿蜒上山,共十五盤,工程甚大。十五里到五丁關山頭,吃“五福飯”——這是我們給的名字,因爲這種飯是用大米、包穀、洋芋、豆腐、豆汁五種東西合做的。

  至滴水鋪,挑夫要休息,於是就休息了。休息了很久的時間,還不見他們回來,我到處去找也無結果。後來看到有許多挑夫模樣的——其實也就是乞丐模樣的人,從一家大門裏不斷地出入着,我想我們的挑夫也許就在裏邊,但不明白裏邊是幹什麼的,我有點躊躇,卻終於冒昧地進去了。唉!我驚訝我自己又走到地獄裏來了。而且我也看見了地獄的火光,但那並非熊熊的烈火,而只是無數盞暗淡的燈光。而每盞燈下,都側臥着一個預備由地獄立刻超生到天堂去的人,而他們,他們之中就有我們的挑夫,以及其他像乞丐模樣的人。他們一共有幾十個,擁擠在幾個相連的大牀上,鬅鬙的頭髮下面是幹黃的面孔,光着的脊背,遮不嚴的屁股,沾滿黃土黑灰的赤腳……然而他們是幸運的。還有那些不幸者,只好忍耐着毒癮,手裏緊捏着用勞力或其他怪方法弄來的幾毛紙幣,抖抖擻擻地,打着呵欠,站在門外,在等待屋裏有空缺時好立刻補進。唉!還有那個地獄的主人,他在狺狺地厲罵着,罵着那個想吸鴉片而又沒有錢的人。他把那個人的一件破衣服狠狠地擲在地下用腳踏着,罵道:“這個值幾何?又臭又爛!無錢莫來,滾滾滾!……”但這個滾出來的人以後誰敢保他不再來呢?只要他有一毛錢,那個地獄的主人怎能不歡迎他呢?唉!我的天!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面。我一句話也不能說,我的嘆息也只能凝塞在胸肺間。我對於這些弟兄們絲毫沒有痛恨之意,我只是想到了我們的民族前途,而現在,我們的民族就正爲了求生存而死力戰鬥着……我明明已看到了我們的挑夫,但是我不能喊他們,我知道喊也無用。我知道喜歡打牌的朋友們最不喜歡同人招呼,而當他們正在熱心打牌時對任何人都毫無禮貌,又何況這些地獄中的“鬼卒”呢,我自然不去冒犯他們。我只好退出來,來到大街上,向長天舒一口鬱氣,等他們從天堂回來後再開始趕路,那時候他們自然也精神百倍,不用催,一定可以健步如飛了。當我們上路之後,我望着他們的背影,如柴的肩胛骨上擔着那麼重的擔子,每走一步就有軋軋的聲音由那肩上發出,尤其是那一個,他年紀最大,而此刻也走得最快,是他,他親自告訴我他的身世,他的祖先是既富且貴的,而到了他這一代,就片瓦無存了。他自己已是將近五十歲的人卻還沒有老婆。他說到現在雖然是一個煙鬼,卻仍然受着別人的剝削,譬如街頭,譬如保甲長……他還懂得“剝削”兩個字,不過按他的讀法彷彿是“百索”。他知道國家在禁菸,知道再過一年就要槍斃菸民,但他談到這些時,似乎並不含有信任的意味!

  晚五時到寧羌,七十里,住店。

  二日,陰。休息一日,今日腳較好。

  寧羌城在荒山中,城極破爛。語云:“寧昭劍,稀破爛”,不知昭化劍閣又破得怎樣。而寧羌的圖書館卻修建得很好。藏書亦相當豐富,新刊物尤多。

  午飯時居然也吃到了山雞,在陽平關採得的那一片羽毛於是褪了顏色。晚飯還想吃鹿肉,因午飯太飽,遂作罷,只吃稀飯而已。

  三日,陰。早七時半出發,下午二時到校場壩,七十里。中間經過西秦第一關,形勢甚險,公路盤桓數層,下臨深溝,澗聲如雷,水與石均作黑色。公路兩旁都是新鑿開的懸崖峭壁。土石之色,青紫紅黃,黑綠斑駁,草木之色亦如此。山風起處,飛砂嘯響,這一切配合起來造成一種極險惡的景象。近校場壩,又有棋盤關。

  我們預定的房子又被川軍先佔了。我們住在王保長家。他家的房子都很高大雄偉,雕刻亦極精細,但都是破爛不堪,空洞無人。王保長嘆息說:“這一路是古北大道,前清官員及趕考舉子都從此路過,所以當年極其繁盛。自從海道開闢,這裏的繁盛已去其大半,後來鐵道一通,這裏就完全冷落了!”我們問到他的家人,他說:“唉,我本來有兩個兒子,但是……”他不再說下去,我們就不能再問了。唉,在這些深山裏,在這些荒村裏,在這些古老的建築裏,在這些老年人的腦子裏,該有多少故事呢?可惜,我們只是“走馬看花”,不能知道清楚。

  四日,陰。早七時半出發。行便道,登山,山上有小廟,神龕和廟柱上都塗有雞血和雞毛,香火甚盛。有神像,極兇惡,不知何神。到轉鬥鋪,村首又有一廟,廟柱上也塗着雞毛、雞血,神像很特別:一老翁,如土地神,但是歪戴帽子,坐着,而又盤着一條腿,形狀非常輕佻。老翁旁邊是一個少年,打扮如舊劇中的武生。前邊一個喜神,手裏撐一把洋旱傘。又有一個女郎,正是二十年前的最摩登裝束。然而在山民意識中,這大概就是一九三九年式了。懷裏抱着一個光赤赤的小兒。問當地人,說這是土地廟,年輕的是武二爺,乃是七郎的徒弟,女郎是他老婆。問山上廟裏是什麼神,回答說是龍王,神靈並極靈驗。本地人出門做事,或去討債,或尋找已經迷失的人物,都先到廟上許願,還願的方法就是獻雞,所以把雞毛雞血都塗在廟上,並說,從前鴉片不貴,居民多用鴉片還願,還願的方法是把鴉片煙膏塗到神像的嘴上。我們這才明白,爲什麼那些神嘴上都還有些烏黑的痕跡。當時我只覺得奇怪而不得其解,還想起故鄉一段沙漠道上那一個大石獅子,凡趕大車的經過這個石獅子都必須把膏車的黑油塗在石獅子嘴上。因爲那石獅子嘴饞,愛吃油,倘不給它油吃,它就把你的車翻在沙窩裏,所以那個石獅子的嘴上真是黑油淋漓,顯出很兇貪的樣子。還有,這是聽說的,嶽王墳前有秦檜的跪像,秦檜的嘴上也被塗了很多油,卻絕未想到這一帶的神也都是黑籍的癮士。那麼現在鴉片煙貴了,而且政府又嚴厲禁止,不知這些神道如何忍得住,因爲他們都是老癮了。也有人說,假使咱們的老百姓也是天天吃牛奶喝咖啡,那麼這些神當然也可以享點洋福了。

  轉鬥鋪是一個小小的村鎮,有些鋪店,但十九關閉,凋敝不堪。街上橫着很多石條,又有很多石頭臺階。這些石頭上都有字跡,仔細看看,才知道是些標語,如“×軍不殺投誠的富人”,“×軍不殺投降的官員”,“×軍保衛窮人”,“×軍只殺賣國賊”等等。在一家豆腐店裏,一邊吃着豆漿,一邊聽豆腐老闆說×軍故事:×軍對窮人很好……他們行動極其敏速,也不發號令,人不知鬼不覺地就開拔了,而且很整齊……

  五日,陰。早七時半出發。去朝天觀不遠,有兩段極險的公路,我們名這兩段公路爲“石廊”。這裏本來沒有道路,下邊是奔流湍急的嘉陵江,江上是萬仞石壁,這兩段路就是在這懸崖上硬鑿成的。向左看,是石壁,向上看,是石頭,向右看,是懸崖下邊的江水。江水彼岸又是懸崖,偶有小船在江中航行,船本來不大,不過在這形勢中看起來就更顯得渺小。而公路右邊,就是靠江水的一邊,是等距離的電杆木,電杆木正好矗在石廊的頂邊,真像是廊的楹柱一般。比較興嘆於風景之奇偉,倒更是驚訝此工程的艱鉅。想想這樣大的一片山都是用人力一點一滴開鑿成的,這雖然表示着落後,但也表示着我們人力之偉大。假如不抗戰,這樣險路是開不出來的。據說山崖上有“古康莊棧道”等字樣,可惜未曾看見。朝天觀的棧道原在山頂,從前凡從此過路者都須按所帶貨物之多少留下多少銀子,那困難情形不知到如何程度。

  從新鑿的巖壁上看這一帶岩石的紋理,層層疊疊,有條不紊,而每層每疊,顏色不同,如拿壁毯或錦繡之類的字樣來形容那真是小氣之至,這不是任何人造物可以比擬的。我們不是地質學家,但只猜想這些岩石的形成,想想這些岩石的年代,我們從這兒倏爾而過,轉瞬間橫斷了千萬年的石書,若拿我們的一生來說,不知可能抵得過那岩石上一點最小的花紋?

  路上遇到很多打石子的工人,樣子很可怕。他們身體都極壯偉,而一絲一掛的襤褸卻更顯出那骨骼之堅實,手裏提着打石子的鐵錘,彷彿就要向行路人的頭上敲來似的。我想起小時候在小學教科書上看到的一幅彩畫,那是哥倫布發現美洲,初登岸時遇着土人的情形。可這條難於上青天的蜀道,卻是由他們一下一下地打了開來。

  將至廣元,走千佛崖,佛像甚多,瀕江而鑿。據碑誌雲:“大唐開元三年,劍南按察史……韋抗鑿石爲路,並鑿千佛……”又云:“清咸豐……沔水與龍洞水大泛,淹沒地面甚廣,乃鑿此路,並造千佛……”佛像多因公路而破壞。行至此,天驟冷,風雪大作。前進,抵千佛巖村,有關公廟,廟前多已毀之佛像,乃從千佛崖運來者。

  下午三時到廣元,曰九十里,實七十餘里。住同康旅館,房間太冷,且污穢不堪。旅館不供水,前面另開茶館,用水須再花錢,這在我們甚感不便。這地方茶館如此多,茶客如此擁擠,也使我們驚訝。

  六日,夜有雪,日出即融。移住公生旅館。

  此地米糧甚賤,惟外來物品如布匹等則甚貴。

  有桓侯廟,聞居民頭纏白布,乃爲張飛戴孝。新婚女子均須頭纏白布三年。

  街市寬闊而整潔。

  十二日,有小雨。今天旅館裏住下一批軍人,是川軍,剛由襄樊一帶退下來的。他們曾在山東作過戰,勝贊山東人,尤其是滕縣老百姓的熱烈助戰。

  十五日,陰。晚間,大家又談起了我的《頹敗線》,並督促我趕快寫成。我很想一試,但還缺少寫成長篇小說的勇氣,彷彿頭緒太多,不知從何下手。又有人說,□□(原文此處爲“□”)服務團的船隊,這一路故事甚多,那些人物,也可以作爲《頹敗線》中的人物。其實,我們這些人都是抗戰中的頹敗物,不過有的人已在這條線上顫顫欲斷,有的人卻還可以維持下去,也有人從此要改弦更張,從頹敗線過渡到新生線,這就是人的改造。我以爲“人的改造”應當是長期抗戰中的一大收穫。假定根本沒有這一收穫,則抗戰勝利恐無希望,即僥倖勝利,也保持不住。我的長篇小說即將以“人的改造”爲主題,主要人物都是由頹敗中生活起來去參加新的生活,參加更有意義的戰鬥。事情的本身,已經發展到了相當的階段。再向前發展,就完全是新的事物了。因此,我不想再用“頹敗線”這個名字,因爲這隻有否定的意義,而無積極的指示,我想用“酵母”或較好些。

  十七日,陰。大風,早八時出發,下午三時抵寶輪院,六十里。

  十八日,晴。早七時動身,下午三時到劍門,八十里。舊關傳爲諸葛亮所建,今已毀。現在公路既開,已看不出什麼雄險的氣勢,路旁頗多題詠,因急於趕路,也無心去看。

  十九日,晴。早七時出發。一路登山,有盤道,兩旁古柏參天,爲古棧道。

  這一帶頗多奇怪標語,如:“打倒扶桑”,“賣刀買犢,即是自新之路”,“小學生團結起來到前線抗戰去”。這很可以代表這一帶的文化思想吧!

  下午三時到劍閣縣,六十五里。途中吃橘子太多,繼又飲茶,夜大吐瀉。

  二十日,晴。今日須登山,兩腿無力,只好坐滑桿。這是一件很不體面的事。五十天來都是徒步,現在即將到達目的地了,卻又叫人擡着,這也是“完整”的破壞,令我不能在人前誇口。或曰:“你在柳林不是騎過馬嗎?何曾完全徒步!”我說,那不算,騎馬坐轎不能相提並論也。但這一次坐滑桿也不無所得。常見擡滑桿的前後兩人於路上有特殊情形時便互爲唱答,以資警戒,只聽他們喲喲嗬嗬,卻不知是什麼言語,現在算知道了一些,有的是自己多聽幾次便明白了,有的聽了也不明白,於是我請教他們。譬如前面路上一個大坑,前邊的喊道:“一大缺”,後邊人應道:“步子闊”;又如前邊的看見左邊有人馬走來,便喊道:“右邊掛”,後邊的就應道:“不用下”;前邊的如看見地上泥濘難行,於是警戒道:“留心滑”,後面的就答應“腳緊踏”。有一次他們看見一個年輕女人迎面走來,他們也是互相應答着,但那聲氣頗特別,帶點玩笑意味。我自然未能聽懂他們的言語,當我請問時,他們卻只是笑而不答。經我一再地追問,並故意以玩笑態度與之交談,於是才說:“先生沒看見那個‘摩登’嗎?哈哈!——‘仔細向她看’,‘你幹我也幹’呢!……”於是又一陣大笑。他們管年輕女子,尤其是女學生之類,叫作“摩登”,但按他們的讀法似乎是“毛得”,而那個“得”字又說得特別輕而且柔。……我還記得在泰山住時,聽泰山的轎伕也有這一套歌訣,譬如在橋上遇人時便唱“人在橋上走”,“水在橋下流”之類。

  到柳溝,我們停下來休息。我們到一家茶館去。然而我們並不喝茶。我們只想買它的雞蛋,並用它的開水,且自己下手洗碗洗筷,衝雞蛋花,亦吃亦喝,既解飢又止渴,這頗使茶館裏的人看不順眼。也許我們的態度就有點特別,也可以說有點令人生厭吧。我們在道上跑久了,一切都不甚在意,彷彿任何地方都是自己的家,而自己也就如同在自己家裏那樣踏踏實實。“要大碗!”當茶館的年輕女人把小巧的茶杯遞給我們時,我們的黑大哥用了極其嚴厲的高聲這麼喊着。這聲音真有點驚人,連我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何況那個青年女子。唉!那女人居然嚶嚶地哭起來了,這使我們非常不安,難道就是因爲這個,因爲那一嚇而哭起來的嗎?當我們坐下來默默吃着蛋花時,我們才聽到那年輕女人被一個年老女人勸慰道:“孩子,你寬心一點,誰不說你好呢,誰又不背地裏誇巴你呢。俗話說得好,萬船皆有命,半點不由人,一切憑命好了!”說完之後就是長長地嘆息。這時我們才得仔細看看這個年輕女人的相貌:她生得很小巧,也很秀麗,只是太柔弱了,繼又聽到她在劇烈的咳嗽,才知她正在病中。我們都很抱歉,抱怨黑大哥的粗魯,不該向這樣一個“性怯的靈魂”發作脾氣,雖然她的哭與我們並不直接有關,而是我們來得適逢其會。我們猜想她是在一種極委屈情形中,她大概有不幸的婚姻,也許她的丈夫極橫暴,又極浪蕩,也許被抽壯丁抽去了,也許她的婆母虐待她,而她又在病中,也許是一種不易治療的病症,她現在來到了母親家裏,於是滿腔的悲哀要找一個出口,而我們卻正好遇到這出口的決發。我們不願意久停,匆匆地付了錢又開拔了。

  晚到武連驛,八十里。

  二十一日,細雨。今日仍坐滑桿,半途中又讓給了病學生。下午四時到梓潼,八十里。路經上亭,有碑雲:“唐明皇幸蜀聞鈴處”。去梓潼二十里,有七曲山九曲水文昌勝景,建築甚宏偉,有晉槐。

  我們趁茶館冷靜時去學習坐茶館,然而那個茶博士卻非常熱鬧,“來茶嗎?”“來了!”“三碗呵。”“三碗就來了。”“要快些。”“慢不了喲。”……一問一答地呼喝着,卻只是他一個人的獨腳戲。他跑前跑後,敲桌子,打板凳,故意把茶碗茶盤弄得叮噹亂響。這一些聲音匯合起來,彷彿這裏有多少人似的。我們真佩服這個茶博士,於是想到世界上有多少熱鬧也難免如此。

  二十二日,陰。早八時出發,下午二時到魏城,六十里。今日完全步行,腿部甚痛。

  二十三日,陰。下午二時到綿陽,六十五里。雖然學校本部即在此,然而我們卻仍須住店。

  二十六日,由綿陽出發不久,擡行李的滑桿夫就逃了一對,原因是預付了太多的工錢,而又擡了過重的行李,趁新店子逢場人多,於休息時丟下滑桿跑掉了。到底“關羽”爲人正直,他同鄉的夥伴“趙雲”、“關平”、“周倉”(這些都是我們按照他們的相貌而給的綽號,而他們自己也承認了),一直伴我們到達目的地。他們一路都很規矩,雖然他們都光着屁股吸鴉片。

  於暮色蒼茫中過金雁橋,到羅江城已是昏黑。我們總算到了“家”。

  二十七日,今天早晨要升旗了。

  這地方縣政府門口有大操場,這大操場也就是公園之一部分,公園裏有很多楠樹,鬱郁蒼蒼,景色頗好。操場南邊有升旗臺,臺上有高竿。他們本地不升旗。據說當開什麼會時也升旗,卻有時把國旗倒懸。現在我們要每天升旗了。但是,還缺少一根拴旗的小竿。好,我就貢獻上一根。我們兩月前行過湖北小嶺塘時,許多人都到山崖水濱去,伐竹作杖,我則以四百文從驢兄買到一根蛇頭杖。那竹根的樣子真如一個蛇頭。這蛇頭杖扶我走了幾千裏山路。此刻要讓它同國旗一齊升到空中,總算不辜負它。但我想從此應當易名,應當叫作“龍頭杖”了。

  除卻這竹杖,我還有兩件法寶:一雙草鞋,一雙布鞋。我這一路都是這樣:穿布鞋,布鞋之外再拴草鞋,這樣,腳下得力些。草鞋穿了無數雙,而布鞋還只是這一雙。布鞋的底部還相當完整,但鞋面、鞋跟凡與草鞋所磨擦處都已破得千條萬掛,要恢復到一絲一縷的程度了,我很難得。我想應當把這兩件法寶找一個適當處所,好讓它們繼續發揮一些餘力。恰好擡滑桿的“關羽”來算賬了,我要把法寶送給他。我很喜歡他。他此刻依然赤着腳。我說:“關二爺,古人棄天下如棄敝屣,我今棄敝屣如棄天下。我的鞋子載我踏過了多少江山呵,現在我就交給你好了。”他自然很歡喜,他並不說一聲謝謝。這很好。他的臉還是紅如重棗,不過那臥蠶眉、丹鳳眼上卻顯出深厚的微笑,他立刻把那雙尚未破損的草鞋穿在腳上,在地下用力地踏了兩踏,一手破布鞋,一手鈔票,走了。

  我杖我屣,已不復爲我們所有,然而“杖履所及”,卻永遠是屬於我們的。

  費半小時,走遍羅江城,太小了。買了一個黃土瓦盆,作洗臉盆用。兩手捧一個臉,簡直放不開。沿途多是在長江大河裏洗漱,這個瓦盆的天地實在太狹隘了,還有這座山城,還有即將開始的學校生活,都是太狹隘了,還是永遠的走下去吧。剛一靜下來就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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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廣田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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