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記從黑暗中走開

  晚上十點鐘左右,在暗淡的燈光中,屋子裏顯得緊張而又零亂,黑暗的影子在各處搖晃着。大家在一種慌惑而又痛快的感情中,倉忙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半夜之後,孫先生走來了,他把他的灰氈帽緊緊壓着眉毛,用低沉的聲音,簡單地向大家說道:

  “走!天明以前要渡過江去!”

  說過之後,便匆匆地去了。

  沒有搬運夫,沒有搬運的工具,行李是必須自己扛的。但又聽說到沙洲之後可以停一夜,如果可能,還可回來搬運一次,於是又將行李留下一部分,甚至連棉被也不帶,只帶了毯子,手提匣,此外則是便於行路的一套短衣而已。每人都負了行囊,排成行列,在沉默中前進。這時的心情是頗覆雜的,一方面覺得是衝出封鎖線似的突圍的心情,一方面又覺得是勇敢地走上另一條光明的道路,而明明又知道:困苦艱難是擺在眼前的。“到什麼地方去呢?”“四川。”“四川的哪一部?”“不知道!”“大約有多少路呢?”“不一定,二千,三千,也許五千!”“道路好走嗎?”“高山,深水,飢餓,寒冷,盜匪,疾病……這是我們的路程標!”這樣的問答早在人們口中反覆着。我們時常把食指放在地圖上,按住鄖陽城,沿着一條細線——那“面善心惡”而不能通航的漢江——向前試探,那條細線在許多小毛蟲似的山脈中穿來穿去。地圖不能告訴我們什麼,我們所打聽的也只知道這是一條險路罷了。一切都得等待我們去一步一步踏過,多少困苦都必須等我們去嘗試。當時並不是不曾躊躇過,想把行李再搬回學校,等從容準備後再開拔的意思也曾有過,但爲當時情形所動,而且再也不願在那泥沼中陷得更深些,終究隨在大隊裏出發了。

  這時候我們又看見孫先生,他夾在隊伍中,顯得特別機警而嚴肅。我們知道他所擔心的是什麼,我們也是一樣,都擔心着另一部分人會出來滋鬧,會阻撓我們的開拔,爲了報復,爲了把局面弄得更糟。山城的街市還酣睡着,靜悄悄的,除三兩警察外無他人。雖然在腳下被踏死了的小蛇已可在微明中辨認得出來,然而眼前,甚至心中,總是被黑暗壓迫着。我們在黑暗中默默地走着,忽然看見在街旁的走廊下,在石階上,坐着一個黑影,一個魁梧的身子。誰?當走近時纔看出那是孫先生,他兩手托腮,默默地坐着,注視着隊伍的前進。幾百個孩子都認出他,然而都不招呼,只偶爾聽到“孫先生啊!”喑啞的一聲低語。我們的行李是沉重的,一路上不知放下休息了多少次,到得江岸,已是滿身大汗了。“渡江!渡江!”人人都這樣低喚着。然而不行,天未放明,是不能渡過的,我們只好坐在沙上等待。不多時,月亮從雲縫裏露出臉來,風也吹得更冷了,於是在江畔跑着,踱着。這一陣冷,倒重新提起了我的問題:“到沙洲究竟住不住呢?”我在人空中穿來穿去地問,而所得的答案則爲“不”。這如何能行?別人都帶了不少的被褥而我則完全缺如,我決定回城去取一趟。謝謝毛公,他送我們到江邊又陪我回去取了被來。我重又回到江岸時,正準備渡江,等五六隻大船陸續渡過之後,天也大亮了。

  行李是越走越沉,而心裏卻漸漸感到輕鬆,走在前邊的大隊裏有人在唱着《義勇軍進行曲》。在晨光熹微中,我們回顧鄖陽城,發現有一個人在後面邁着迅速的步子追來,等那人來近時,纔看清那是蔣先生。他追上我們,追上了孫先生,是表示送行的意思。兩人剛一見面,孫先生便大哭起來,且道:“××兄,我實在不願出此,爲息事寧人起見,也不得不如此了。”蔣先生也哭了,在旁邊的人也都落下淚來。哭什麼?爲什麼會自然地哭起來?灑這樣的淚有什麼價值?惜別嗎?決不是!訴苦嗎?更不是!我們毋寧說是爲了我們的國家民族而哭!爲了在敵人鐵蹄下被蹂躪的山東父老,爲了一羣以學校爲家庭以師長爲父母的孩子而哭!我們從山東流亡南下,輾轉數千裏至鄖陽,當初是懷了什麼希望?而結果呢?是貪污,欺騙,人事的摩擦,封建集團的傾軋,苦得一羣孩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不襟不履,甚至連買草鞋的錢也沒有,更談不到什麼求學或訓練了。這是“學校”,尚且如此,其他方面如何?抗戰一年有半,而尚有如此的教育!這是一個泥潭,我們想盡力澄清它,我們既沒有澄清它的力量,我們就應當從裏邊拔出腳來。走開!我們是早就想走開的,但我們不曾想到是這樣的走開。走開!我們抱着新的希望而走開,然而我們回顧過去,撫摸傷痕,我們不能不痛心!“我們從山東出來,是爲了避敵,而現在走開,則是爲了避自己的人!”與蔣先生作別之後,有人反覆地這樣哀嘆着。

  到沙洲,我們以包穀粥作爲早餐,雖然不甚熟,也還香甜,但不見得人人能飽。共行五十里山路,宿小嶺塘,小嶺塘在荒山裏,只有幾家貧寒人家,米麪供不應求。“沒有鹽,沒有鹽!”大家都這樣傳語。夜裏睡在人家草地上,雖然不很冷,卻也未得安睡。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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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廣田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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