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村鎮正睡着,山頭也睡着,只有河水在大聲疾呼,彷彿要把一切睡着的喚醒,而冷風也一陣陣從樹梢頭嘆息着溜下來,使我格外清醒,也使我格外感到孤寂。遠遠的什麼地方有一簇火光,是漁火呢,還是牧人的信號呢?這作了夜的靈魂,這使我仰頭看天,天上沒有星,更沒有月,一片黑暗,壓着山,壓着樹,壓着我的眉宇。這境地使我暫時地忘掉痛苦,但使我又擔心着另一種不測:不會有什麼“不法之徒”出現嗎?聽說這地方也是常有“宵小”出沒在山間的,而昨夜臨睡時他們也特別注意門戶,橫閂一道,豎閂一道,門下又放了沉重的木樁。我一邊這樣胡亂想,一邊注視黑暗的遠方。遠方,然而並不遠,有一個腳步聲走近了,那是輕輕地跑着的,而且聽出微微的喘息聲。我原是坐在牆角下的石頭上的,於是不假思索地陡然站了起來。當發現跑來的乃是一隻黑狗的時候,雖然恐怖已經消逝,但心裏還是跳着,同時,心裏暗暗笑道:“還好,這絕不是夜襲,不過是覓食罷了。”爲了避免冷風,我有時躲到門裏去,但隨着腹內的陣痛,又不得不跑到門外來。我不知道我這樣過去了多少時間,當我再回到被筒中時,老和尚的公雞已經唱了第一聲。人們都還死沉沉地睡着,鼾聲似乎是對我的嘲笑。這時我把整個白晝的事情想了一遍,才證明這次痛苦,完全是由於在路上吃了一個柿子。而且,我被柿祟所害已不止一次了,於是自己責備自己道:“貪吃的人,無論如何也教訓不改!”在懊悔中我也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早晨是被別人叫醒的。我已毫無痛苦之感,只是感到疲弱無力,然而我照樣吃了冷饅頭,喝了那老人送來的白開水,我照樣準備着開拔,準備着爬七十里山路。在出發之前,我到那挑水的老人家裏去酬謝他,我見到了他的老妻,他的弱女,他們一樣襤褸,一樣憔悴。他們的屋裏是黑暗的,然而從破毀的房頂上漏下陽光來,我看見他們的鍋裏還有滿滿一鍋開水。開拔之後,我的同伴們還在嘲笑我,說:“一個柿子尚惹出一夜病,你如何能去抗戰?在前方作戰的,不是時常用冷水解渴嗎?”
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