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這樣那樣想着,一邊收拾行李並漱口洗臉,而這時候隊員們已經在院子裏吃着昨天的乾糧,喝着今天送得“太早了”的開水。我們的大隊長照例是忙碌的,他在走來走去地張羅着一切,等他回到屋裏來時,就笑哈哈地說道:“真想不到白河縣人做事這樣認真,惟恐耽誤了我們走路,半夜裏就送了開水來,這也可以證明這地方的政治還不壞吧。”我心裏明白他的意思,他不過是指着縣政府對於保甲長的,以及保甲長對老百姓的威嚴而言罷了。縣政府命令保甲長,保甲長命令老百姓:“要早送開水,萬勿遲誤。”於是就有今天的結果,而這也就是大隊長之所謂“政治不壞”,我對於這樣的讚美是不置一辭的。等到我們飲食已畢,一切停當之後,問題卻來了:我們僱的挑夫還不見來!我們在焦慮中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八點,挑夫才陸續來到。問他們爲什麼來得這樣遲,他們卻很坦然地答道:“還得烤完了煙啊。”原來他們都是些鴉片煙鬼,他們彷彿很有理由的那樣不慌不忙回答我們。一邊捆行李,一邊聽隊員又大聲喊道:“太晚了!太晚了!”然而那些鴉片煙鬼卻仍是不慌不忙,這種不慌不忙的態度好像在回答我們說“並不晚”或者“還很早”一樣,叫我們非常生氣。等到開拔之後,出城,下山,他們又買菸,買火,拴草鞋……趟到河街時太陽已經很高了,然而有的挑夫又不見了,有人說是去吃飯,也有人說是去烤煙,弄得我們無可如何,因爲實在已經“太晚了”!
我們一路沿着漢水,踏着山腳,前進着。我們的歌聲,和着水聲,在晴空之下徹響着。“拐過山嘴,便是月兒灣了。”有人這樣喊。月兒灣——又是一個好名字,還有黃龍灘、花果園……我忘記我是在流亡,忘記是爲我們的敵人追趕出來的,我竟是一個旅行者的心情了,我願意去訪問這些荒山裏的村落,我願意知道每一個地方的建立,興旺,貧困與衰亡,我願意知道每一個地名的來源,我猜想那都藏着一個很美的故事……但這樣的念頭,也只是轉瞬即逝的事情罷了。尤其當看見在破屋斷垣上也貼下紅紅綠綠的抗戰標語——這是在城市中我們看厭了的,而發現在荒山野村中卻覺得特別有刺激力;以及當我們從那些打柴、牧牛的孩子們的口中也聽到幾句“打倒日本,打倒日本”的簡單歌聲時,我就立時像從夢中醒來似的,心裏感到振奮,腳步更覺得矯健了。
奔到月兒灣,我們停下來吃午飯。這時候,我們纔有機會同挑夫們談談話。我們是喜歡同他們談談的。談到他們的工錢,我們才知道他們又並非自由的挑夫,他們也是被政府硬派了來的,那麼,我們所出的工錢恐又不知經過幾層剝削才能到達他們的手中。而他們之中竟有人因年老,因煙癮,而不能勝任,想偷跑,想僱人替換,也就是當然的了。自然,我們也同他們談到了吸鴉片的害處。我們的隊員尤愛捉住這種機會大發議論。但說來說去,也只能從煙鬼中換得這麼一句回答:“這我們何嘗不明白,但是現在明白已經晚了,煙癮已成了,家業也窮光了!”“晚了!”他們也知道晚了。於是青年隊員就激昂地說道:“好,你們好好地再吸兩年吧,不然,現在便要戒絕,若等到抗戰勝利之後,你們便只好吃那最後的一顆大煙丸了。”這所謂最後的一顆大煙丸者,乃是指那一顆可以打穿腦殼的子彈而言。這種想法原是很近理的,總以爲抗戰勝利之後,中國的政治應當完全刷新,那時就不再允許這些煙鬼存在了。這是一個政治問題,挑夫自然不懂,卻也沒有人爲他們解釋。
從白河到冷水河,共七十里,並不難行。但因爲今早動身太晚,所以到達冷水河時又是相當的“晚了”!
冷水河,從左邊的山澗中流注漢江,河身甚窄,河水清淺,在碎石上潺潺流來,確有一些清冷之意。過冷水河不遠,便是冷水河的村莊,在暮色中只見圍簇着一些房舍,房舍還有的冒着炊煙。在冷水與漢江之間,矗立着一座雄偉的建築,叫作雙龍古剎,也叫作觀音庵,而庵下的江水就叫作觀音灘。這裏的江水又正當一個山勢陡轉處,水流甚急,又以水底多石,所以水聲甚大,而行船最難。據說航船到此,必須連客帶貨一併卸在岸上,然後才能把船拖過,否則便難免危險。我們就看見一隻小船還正在灘中間沉着,被急流所衝擊,激濺着白色的浪花,而那隻小船卻是一動也不動。雙龍古剎是藉了山勢而雄踞在險灘上的,它似乎被羣山所包圍,而又高出於羣山之外,它像一個巨大的魔靈,作着這險灘的主宰,益顯得這地勢險惡萬分。而今夜,這古剎就作了我們的宿營地。
我們在模糊中吃過了地瓜米粥,又託本地的保長給僱了一隻可以載行李直達安康的小船,便藉了觀音面前的燈光打鋪休息了。半夜裏醒來,聽見江濤的聲音,彷彿在深山中來了暴雨,頗令我想起在泰山斗母宮曾聽過的山澗水聲,似夢非夢,不知身在何處。揉開睡眼,卻看見月光從古剎的窗上射了進來,照在粗大的黑柱子上,照在雕繪的棟樑上,照在猙獰的神像上……心裏有些恐懼之感,同時也有說不出的感傷。我不能入睡,我想着種種往事,想到將來,想到明天蜀河的道路,烏江渡,又一個可怕的地方。我摸出時表用手電照着,看看時間的向前移動,我決心在那個不太早也不太晚的時候把大家叫醒,預備趕路。
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