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有人這樣喊。白河縣讓我們想起畫片上那座美麗的水城,其實這也只是在忽然轉過一個山角後,在暮色中猛然乍見的一種近似的印象罷了。漢水隨着山勢陡然一個轉折,水面也顯得特別寬闊了,水面上有連檣結帆的船隻,緊靠着江水的背面是長長的一列建築,這些建築都是樓閣式的,夜色,水光,給這些建築添了夢一般的美麗。樓上的燈光倒映在水裏,拉成長長的光幅,隨着水波漂動。急流打擊着山角,發出呼呼的吼聲,在水聲中又隱隱聽到市內的喧譁。第一隊的隊員在江岸上迎接我們,併爲我們預備了渡船。這時,我們的疲乏完全消逝了,反被這新鮮地方的最初印象振奮了起來,於是在水上漂起歌聲,和着櫓聲,渡過了江面。我們以爲在那一列建築物裏就該有我們宿夜的地方,然而不行,這只是一條買賣街,也就是這縣城的精華之所在。在這條使我們認作“威尼斯”的街上只有一處小學,已被我們的第一隊住滿了,他們要在這裏休息一日,於是我們就必須到城裏去歇。“城裏!城在哪裏?”城在山上,又是一座山城,荒涼之至,比鄖陽還更荒涼!迎接我們的人並且告訴我們:這地方如同死的一樣,一點生氣也沒有,沒有一點抗戰的空氣。這地方也偶然顯得熱鬧,是因爲有時多了些軍隊,多了些過路的難民。江面上那些船已在此停泊了多日,那是□□(原文此處爲“□”)服務團的船,他們被白河人看做高等難民。他們的船上掛着大旗,十分威風。他們有老少男女,有笨重的行李,他們不能走路,不比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能吃苦,他們必須坐船。他們怕土匪,於是停在這裏等待縣政府給他們派軍隊護送。然而據縣長說,軍隊都出發剿匪去了——因爲這一帶山裏土匪甚多,又有一種民衆爲抗丁抗捐而組織的“帶子會”,也鬧得非常兇,自然也在被剿之列——縣長身邊只剩了護兵,沒有軍隊可派了,於是他們就在這裏停着停着,一點事情也不做。他們是服務團,然而並不服務,他們給這地方平添了一個熱鬧,然而並不向這荒城的同胞們告訴一點什麼,卻只把年輕女人姣豔地打扮起來給這些未見過世面的人們開開眼。於是我聽到這麼一個故事:服務團裏有一個老先生,他是最肯負責、最努力做事的人,然而也最爲一般團員所不滿,尤其是一些年輕的女團員們。因爲那位老先生常常告誡他們,勸她們不要塗口紅,不要穿高跟鞋,不要穿太鮮麗的衣服,免得惹人注意,更怕惹起土匪的注意而遭逢不測。然而那些爲抗戰服務的女士們、太太們卻最討厭這些“教訓”,她們每逢登岸,不論在城市或在山村,總是打扮起來向外展覽,彷彿是向自然界炫耀,向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們誇示似的,而且她們會噘起紅紅的小嘴來,向那位老先生反駁道:“愛打扮,偏打扮,你老頭子不要多管!”這類故事——當然還有其他故事——都是在我們渡江的時間,整隊入市的時間,總之,在頃刻間我們聽了很多,因爲有無數的小嘴爭着向我們耳朵裏送,使我們一時聽得忙亂。他們——第一隊的隊員們——比我們早到一天,就彷彿已是白河縣的老住戶似的,那麼刺刺不休地講着白河。
我們一聽說我們必須進城,而城又在高山上,於是疲乏又回來了,然而無可如何,我們必須向上爬。我們穿過了那條號稱白河精華之所在的橫街,街上的燈光使我們炫惑,彷彿我們已經很久不曾見過燈光似的。我們穿過黑暗窄狹的小巷子,開始拾級而上,低着頭,閉着氣,努力向上爬。盡爬,盡爬,人煙逐漸稀少,簡直完全是荒山野路了,我們的心隨着平靜下來,這時候才知道月亮已在背後升上來了。仰頭向前望,月光灑在遠遠近近的山頭上,在迷茫中看見一些建築的輪廓。這時江聲又壓服了市聲傳送到山上來,在月夜中顯得那波濤衝激得很遠,好像在多少層山巒之外。我們爬着,也無暇看我們的時表,只覺得爬了很久,步子越走越小,腿部感到痠痛了。我們問:“還沒進城嗎?城牆在哪裏?”回答卻說:“早已進城了。”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穿過了城門,至於城牆更不曾惹我們注意。“荒涼哉嗎,小山寨!”有人這樣說着,覺得好笑。我們又看見茅屋,看見從門縫裏透出來的燈光,這就是大街了。我們以爲足夠爬了十里(其實不過五里),到達了山頂,走進了我們的住處——文廟小學。據說這附近就是縣政府及各機關,是這縣城的行政區域。我們受到許多小朋友的招待,他們爲我們送了水來,把教室指點我們,讓我們在那兒睡覺。
弄鋪草,發飯費,已費去了很多時間,等我們到一個人家,請人家給我們做了飯吃過之後,夜已經很深了。我們走在寂靜的街上,草鞋打在石板道上發出沙沙的音響,浴着月光,踏着月光,覺得分外寒冷,向遠處望望,還是山,還是山,山影、樹影,“依山築城”,這時也看見斷斷續續的城圈了。聽到江水聲,聽到遠處的犬吠聲,而且,最使我們覺得奇異的是我們聽到了荒雞的啼聲。在什麼地方的茅屋下面,在一張被冷氣所包圍的牀上,也許有一個不眠的人正在想着心事,說道:“荒雞叫——不祥的兆頭哇!”——我心裏這樣想。我們回到小學後,隊員們都已經入睡了。
十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