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宿夜地點是在一個區立小學裏,大隊早已先到了,但他們還在學校的院子裏徘徊,有的坐在自己行李上修理草鞋,有的坐在地上解行李,有的在尋找什麼東西,有的到山腳下去洗腳,而有些太老實的隊員卻依舊揹着包裹,彷彿非等到開了教室門,鋪上了穀草,然後才肯放下似的。然而教室的門依然鎖着,不能開,因爲校長到什麼人家裏吃喜酒去了,一直不見回來。於是孩子們亂推測着,有人說:“人家不願意咱們住他的教室。”也有人說:“也許咱們的第一隊秩序不好,於是人家不肯招待我們第二隊了。”人們嘰哩咕嚕地抱怨起來。最後總算有人來了,是工友,他奉了校長的命令給我們開門。門開了,於是大家從極度疲乏中——而且已經餓了——重又振奮起來,把教桌搬到外邊,預備鋪草。但是“草呢?草呢?”大家亂問着,等我們的負責人去問過了那個開門的工友,那工友才指着庭院角落裏一堆草屑說道:“那就是你們的草,是昨天你們第一隊用過的。”當然,草是我們第一隊用過後留下的,然而絕不會只是那麼一點點,難道第一隊共百十餘人,就只買了那麼一小堆草屑嗎?我們也不必問,只覺得好笑罷了,我們的“主人”居然把我們的草抵作了“店錢”,我們只好設法另買。等鋪好臥草,分過晚飯之後,天已經完全黑了。
隊員們的食宿問題解決之後,我們纔有時間到外邊去洗腳、洗臉,並吃晚飯。自然,我們在外邊耽擱了頗多的時間,我們必須把一天的疲乏休息掉,還要計算一天的賬目。我們在一家小飯鋪裏受了誠懇的接待,從衷心裏覺得快慰,覺得這些無知無識的小商人——其實是些很勞苦的人——倒真使我們覺得心裏熱烘烘的,他們對於漂流人真如接待遠遊歸來的兒子一般熱心。我們懷着滿心歡喜回到那小學校去。我們走過隊員們住的教室,已聽到有人發出鼾聲,也還有人在細聲細氣地談着。走進二門,我們要到那廳堂旁邊的一間小平房裏去安息。但是,當我們剛剛踏進二門門坎的時候,我們停住了,我們輕輕地退兩步,站在黑暗中觀看:在那廳堂的中間,那裏也是黑暗的,但黑暗中有三顆星星,是三個火滴,在那廳堂的深處,忽然明瞭,忽然暗了,最後纔看出,在那火滴的前面,有一個影子,那影子忽然高了,忽然低了,火滴忽然被遮了,忽然顯露了。我們這才明白,那是一個人,而且是男人,他正在上香叩頭,而且叩頭無數,忽而起立作揖,忽然伏地不起。時間的延長使我們的視力變得更好些,我們看見那個高大的影子起身走去,走進一旁的一間室內,接着就聽到關門的聲音,當然,那室內有燈光,燈光照在窗上,微呈灰黃色,和沒有燈光相仿。
我們屏住呼吸,放輕腳步,走近廳堂,模糊中看出那上香的地方有神像和牌位。我們走進我們被指定的小屋,辦前站的同仁正點着自己隨身帶來的蠟燭寫着日記。我們輕輕地問道:“你見過這裏的校長嗎?”“見過,”他答。“怎樣的人物呢?”我們又好奇地問。這時,他臉上堆着笑,但笑裏又藏着苦痛,拖着沙沙的聲音答道:“陰——森——森——的!他屋裏的空氣也是陰森森的!”“你們曾談些什麼呢?”“曾談到軍隊。”“爲什麼談起軍隊呢?”“因爲他讚美我們的秩序比軍隊好,他說一生最恨的是軍人,他討厭軍隊討厭到絕頂。”“那麼,他當然是指抗戰以前的軍隊而言了。他這裏有什麼新聞嗎,關於抗戰的新聞?我們看見這山村還有一個郵局……”“沒有新聞,”他把脖子一挺,捷然地回答,“他對於戰事一點也不關心,他這裏甚至沒有報紙,他只是唸經,念‘陰騭文’,他還……”不等他說完,我們便搶着說道:“是的,我們看見他上香叩頭。”於是我們嘆息着,覺得這樣一個古怪人物爲何做了校長,又怎樣教育一羣小孩?尤其是在這抗戰時期!我們倒很想同這裏的小學生談談,問問他們受的是什麼教育,可惜我們明天一早就得動身,也無可如何了。提到明天開拔的事,我們辦前站的同仁便猛然想起來似地說道:“不是有些隊員磨破了腳嗎?他們不能再背行李,我已經託這裏的校長給僱了兩個挑夫,每夫一元五角,而且已經把錢交給校長了,校長說必須先繳錢,不然挑夫是不幹的,因爲挑夫家裏有老婆孩子,等着拿錢買柴米。”一元五!我們心裏覺得有點不對,但也無可如何,因爲我們已經麻煩了校長。我們睡了,而我心裏老是念着“陰森森的”一句話,我在想像那位校長是什麼樣子,我很自然地想起關公,想起真武大帝,但都不對,我很想看看這個陰森森的人。
次日,天剛放亮,我們就打掃了教室,挑夫不曾耽擱時間,我們很滿意。校長當然尚未起牀,見不到。走出鮑家店,我故意追上挑夫問道:“你們爲什麼討這麼高的價錢?一元錢還少嗎?”他們被我的問話弄糊塗了,原來他們每人就只得一元錢,那位“陰森森的”校長大人吃了他們每人五角。
十二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