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灘”!好名色,爲什麼叫黃龍灘呢?這頗引起我們的幻想。這是一個很大的鎮店,人煙稠密,商業也相當繁盛。我們以爲就要宿在這裏了吧,然而不行,沒有地方可宿,到處是軍隊,軍隊,軍隊。經過大街時,看見我們的狂飈劇團所貼的標語和演出的通告。經過一個大廟時,看見裏邊擠滿了人,並聽到喧鬧聲,知道他們正在那裏開演了。
大隊走出了街市,出乎意外地攔路橫着一條綠水,那水綠得濃濃的,像漢江一樣。有急湍聲,有搖櫓聲,有呼喝聲,有搬運聲,彼岸已有人高高地舉起了燈火。“漢江!漢江!”大隊裏邊有人這樣招呼,彷彿遇到了舊日的相識。我們離開漢江也不過才三天,卻覺得已經隔開了很久,覺得已相去遙遙了。然而今天,我們遇到了這漢江的支流——堵河,我們又看見了這濃濃的綠水,又聽到了這惡咒一般的濤聲,就很自然地令我們想起被丟在後面的鄖陽——漢江邊上那座污穢的山城,以及在那座罪惡的城裏邊所發生的一些事情。這種回憶令我感到厭惡,有彷彿就要嘔吐出來的感覺。當我陡然又憶起:因爲當事者的糊塗、頑固、疏忽,而把二十二個少女都葬送在漢江水中時,我就又想起了我的輓歌:
惟願世間完全乾枯,
也不要一滴清露,
免得它照見花影,
驚破了多淚的魂靈。
……
俺們還不如殺敵而死!
……
少女的怨憤語好像還混合在那水聲裏,我心裏立時變得陰暗而沉重。
天已經晚了,我們的住處卻還在遠遠的一座古廟裏。我們過一條水,過一片沙,又登一坡高崖,纔到達宿營地。第一隊已留下了鋪草,前站隊員也把飲食預備好了,我們只負向本隊隊員發放的責任。拜會過廟裏的住持僧,覺得那人雖不討厭,但彷彿沒有什麼人情,想同他多談幾句也不可能。而最使我覺得難忘的卻是一個挑水的老人。他住在古廟附近,站在廟門口,可以看到他的破爛的家屋。他身體衰弱,衣服襤褸,眼睛通紅像血布袋,走起路來好像不敢下腳似的,一步一步地向前試探。他來回挑開水不知已挑過多少次了,他使我們這些遠行人有充足的水喝,這是在其他地方不曾有過的情形。我很難忘記這個人的好性情。他襤褸,他衰弱,他赤貧,然而他不使我們有可憐之感,因爲他自己不表示出令人可憐的樣子。他顯得正直、熱心,令人起敬。雖然天已經完全黑了,雖然他也曾說過“柴草缺乏,燒不開鍋”,然而他總不願讓任何一人口渴。“我們將如何感謝這個老人呢?”差不多每個人都這樣說了。
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