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夫遊記  閩遊滴瀝之二

曾經到過福州的一位朋友寫信來,說福建留在他腦子裏的印象,依次序來排列,當爲:第一山水,第二少女,第三飲食,第四氣候。福建的山水,實在也真美麗;北峙仙霞,西聳武夷,蜿蜒東南直下,便分成無數的山區。地氣溫暖,微雨時行,以故山間草木,一年中無枯萎的時候。最奇怪的,是梅花開日,桃李也同時怒放;相思樹,荔枝樹,榕樹,杜鬆之屬,到處青蔥欲滴,即在寒冬,亦像是首夏的樣子。



    閩江發源浦城縣北漁梁山下,亦稱建溪,又叫劍江,更有一個西江的別號;大抵隨地易名,到處收納清溪小水,曲折而達福州,更從南臺折而向東向南,以入於海。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灣處江面的寬,總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種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揚子江沒有她的綠,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靜。人家在把她譬作中國的萊茵,我想這譬喻總只有過之,決不會得不及。



    你試想想,福建既有了那麼些個山,又有了這麼大的一條水,盤旋環繞,終歲綠成一片,自然的風景,那裏還會得比別處更差一點兒?然而“逢人都問武夷山”,彷彿是福建的景緻,只限在閩西崇安的一角,除了九曲的清溪,三十六峯的崇山峻嶺而外,別的就不足道似的,這又是什麼緣故?想來想去,我想最大的原因,總還是在古代交通的不便。因爲交通不便之故,所以外省的人士,很少有得到福建來的;一二個馳騁中原的閩中騷客,懶得把烏龜山,蛇山,老虎山,獅子山等小山淺水,一一的列舉出來,就只言其大者著者的武夷山來包括一切;於是外面的人,只曉得福建僅有武夷的三三六六,而返射過來,福建人也只知道唯有武夷山是值得向人誇說的了。其實呢,在閩江的兩岸,以及從閩東直下,一直至詔安和廣東接壤的海濱一帶,都是無山不秀,無水不奇的地方;要取景緻,非但是十景八景,可以隨手而得,就是千景萬景,也不難給取出很風雅很好聽的名字來,如我們故鄉西湖上的平湖秋月,蘇堤春曉之類。



    說雖則如此的說,但因塵事的勞人,閩南閩北,直到今日,我終還沒有去過,所以詳細的記敘,只好等諸異日;現在只能先從實地見過到過的地方說起,還是來記一點福州以及附廓的山川大略罷。



    周亮工的《閩小記》,我到此刻爲止,也還不曾讀過;但正在託人搜訪,不知他所記的究竟是些什麼。以我所見到的閩中冊籍,以及近人的詩文集子看來,則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似乎是去東門外一二十里地遠的鼓山。閩都地勢,三面環山,中流一水,形狀絕像是一把後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師椅子。若把前面的照山,也取在內,則這一把椅子,又像是面前有一橫檔,給一二歲的小孩坐着玩的高椅了。兩條扶手的脊嶺,西面一條,是從延平東下,直到閩侯結脈的旗山;這山隔着江水,當夕陽照得通明,你站上省城高處,障手向西望去,原也看得濃紫糹因;可是究竟路隔得遠了一點,可望而不可即,去遊的人,自然不多。東面的一條扶手,本由閩侯北面的蓮花山分脈而來,一支直驅省城,落北而爲屏山,就成了上面的一座鎮海樓鎮着的省城座峯;一支分而東下,高至二千七八百尺,直達海濱,離城最遠處,也不過五六十里,就是到過福州的人,無不去登,沒有到過福州的人,也無不聞名的鼓山了。鼓山自北而東而南,綿亙數十里,襟閩江而帶東海,且又去城尺五,城裏的人,朝夕偶一擡頭,在無論什麼地方,都看得見這座頭上老有云封,腰間白牆點點的瑰奇屏障。所以到福州不久,就有友人,陪我上山去玩;玩之不足,第二次並且還去宿了一宵。



    鼓山的成分,當然也和別的海邊高山一樣,不外乎是些岩石泥沙樹木泉水之屬;可是它的特異處,卻又奇怪得很,似乎有一位同神話里老出來的藝術巨人,把這些大石塊,大泥沙,以及樹木泉流,都按照了多樣合致的原理,細心堆疊起來的樣子。



    坐汽車而出東城,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鼓山腳下的白雲廨門口;過閩山第一亭,涉利見橋,拾級盤旋而上,穿過幾個亭子,就到半山亭了;說是半山,實在只是到山腰涌泉寺的道路的一半,到最高峯的山力山則———俗稱卓頂———大約總還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走過半山亭後,路也漸平,地也漸高,回眸四望,已經看得見閩江的一線橫流,城裏的人家春樹,與夫馬尾口外,海面上的浩蕩的煙嵐。路旁山下,有一座偉大的新墳,深藏在小山的懷裏,是前主席楊樹壯的永眠之地;過更衣亭,放生池後,



    涌泉寺的頭山門牌坊,就遠遠在望了,這就是五代時閩王所創建的閩中第一名剎,有時候也叫作鼓山白雲峯涌泉院的選佛大道場。涌泉寺的建築佈置,原也同其他的佛地叢林一樣,有頭山門,二山門,鐘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後大殿,藏經樓,方丈室,僧寮客舍,戒堂,香積廚等等,但與別的大寺院不同的,卻有三個地方。第一,是大殿右手廂房上的那一株龍爪鬆;據說未有寺之先,就有了這一株樹,那麼這棵老樹精,應該是五代以前的遺物了,這當然是只好姑妄聽之的一種神話;可是松枝盤曲,蒼翠蓋十餘丈周圍,月白風清之夜,有沒有白鶴飛來,我可不能保,總之以軀幹來論它的年紀,大約總許有二三百歲的樣子。第二,裏面的一尊韋馱菩薩,系蹺起了一隻腳,坐在那裏的。關於這鎮坐韋馱的傳說,也是一個很有趣味的故事,現在只能含混的重述一下,作未曾到過鼓山的人的笑談,因爲和尚講給我聽的話,實際上我也聽不到十分之二三,究竟對與不對,還須去問老住鼓山的人才行。



    從前,一直在從前,記不清是那一朝的那一年了,福建省鬧了水荒呢也不知旱荒;有一位素有根器的小法師,在這涌泉寺裏出了家,年齡當然還只有十一二歲的光景。在這一個食指衆多的大寺院裏,小和尚當然是要給人家虐待,奚落,受欺侮的。荒年之後,寺院裏的齋米完了,本來就待這小和尚不好的各年長師兄們,因爲心裏着了急,自然更要虐待虐待這小師弟,以出出他們的氣。有一天風雨雷鳴的晚上,小和尚於吞聲飲泣之餘,雙眼合上,已經朦朧睡着了,忽而一道紅光,照射斗室,在他的面前,卻出現了那位金身執杵的韋馱神。他微笑着對小和尚說:“被虐待者是有福的,你明天起來,告訴那些虐待你的衆僧侶罷,叫他們下山去接收穀米去;明天幾時幾刻,是有一個人會送上幾千幾百擔的米來的。”第二天天明,小和尚醒了,將這一個夢告訴了大家;大家只加添了些對他的揶揄,那裏能夠相信?但到了時候,小和尚真的絕叫着下山去了,年紀大一點的衆僧侶也當作玩耍似的嘲弄着他而跟下了山。但是,看呀!前面起的灰塵,不是運米來的車子麼?到得山下,果然是那位城裏的最大米商人送米來施捨了。一見小和尚合掌在候,他就下車來拜,嘴裏還喃喃的說,活菩薩,活菩薩,南無阿彌陀佛,救了我的命,還救了我的財。原來這一位大米商,因鑑於饑饉的襲來,特去海外販了數萬斛的米,由海船運回到福建來的。但昨天晚上,將要進口的時候,忽而狂風大雨,几几乎把海船要全部的掀翻。他在艙裏跪下去熱心祈禱,只希望老天爺救救他的老命。過了一會,霹靂一聲,桅杆上出現了兩盞紅燈,紅燈下更出現了那一位金身執杵的韋馱大天君。怒目而視,高聲而叱,他對米商人說:“你這一個剝削窮民,私販外米的奸商,今天本應該絕命的;但念你祈禱的誠心,姑且饒你。明朝某時某刻,你要把這幾船米的全部,送到鼓山寺去。山下有一位小法師合掌在等的,是某某菩薩的化身,你把米全交給他罷!”說完不見了韋馱,也不見了風雲雷雨,青天一抹,西邊還現出了一規殘夜明時的月亮。



    衆僧侶歡天喜地,各把米搬上了山,放入了倉;而小和尚走回殿來,正想向韋馱神頂禮的時候,卻看見菩薩的額上,流滿了辛苦的汗,袍甲上也灑滿了雨滴與浪花。於是小和尚就跪下去說:“菩薩,你太辛苦了,你且坐下去息息罷!”本來是立着的韋馱神,就突然地蹺起了腳,坐下去休息了———



    涌泉寺的第三個特異之處,真的值得一說的,卻是寺裏寶藏着的一部經典。這一部經文,前兩年日本曾有一位專門研究佛經的學者,來住寺影印,據說在寺裏寄住工作了兩整年,方纔完工,現在正在東京整理。若這影印本整理完後,發表出來,佛學史上,將要因此而起一個驚天動地的波浪,因爲這一部經,是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寶藏,就是在梵文國的印度,也早已絕跡了的緣故。此外還有一部血寫的《金剛經》,和幾時菩提葉畫成的藏佛,以及一瓶舍利於,也算是這涌泉寺的寺寶,但比起那一部絕無僅有的佛典來,卻談不上了。我本是一個無緣的衆生,對佛學全沒有研究,所以到了寺裏,只喜歡看那些由和尚尼姑合拜的萬佛勝會,寺門內新在建築的回龍閣,以及大雄寶殿外面廣庭裏的那兩枝由海軍制造廠奉獻的鐵鑄燈臺之類,經典終於不曾去拜觀。可是廟貌的莊嚴偉大,山中空氣的幽靜神奇,真是別一個境界,別一所天地;凡在深山大寺,如廣東的鼎湖山,浙江的天目山,天台山等處所感得到的一種絕塵超世,縹緲凌雲之感,在這裏都感得到,名剎的成名,當然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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