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出的這一個題目,範圍實在大得很。先自室內旅行起,以至世界旅行,星球、月球旅行等,在實際上,在空想上,二十二年中,大約總有許多人試過的無疑。編者把這題目來分給我,想來是因爲我在二十二年秋天,上浙東去旅行過一次的緣故;但這一次旅行的結果,已經爲杭江鐵路局寫了兩篇旅行記──一名《杭江小曆紀程》,一名《浙東景物紀略》──隨時在各報上雜誌上發表過一次,現在已被收入到該局發行的旅行指南里去了。迫不得已,我只好寫點關於旅行一般的空話,以及還有許多在浙東得來的零星印象,來繳卷塞責。
旅行,實在是有間有錢有健康的人的最好的娛樂。從前中國人視出門爲畏途,離家百里,就先要禱告祖宗,辭別親友,像煞是不容易回來的樣子,現在則空有飛機,水有輪船,陸有火車汽車,千里萬里,都可以轉瞬而至了;所以從前的人所最怕的這旅行,現在的人卻可以把它當作娛樂來看。有幾個有錢好事的閒人,並且還把它當作了一種學問。
我想旅行的快樂,第一當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個人生在世上,少不得總有種種糾紛和關係纏繞在身邊的,富人有富人的憂慮,窮人有窮人的苦惱,一上征途,則同進了病院和監獄一樣,什麼事情都可以暫時擱起,不管她媽了;──以入病院和進監獄爲譬喻,或者是有點語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對於人世的雜務一方面的話,入了病院,工總可以不做了,進了監獄,債總可以不還了,是這一個意思。
第二,旅行的快樂,大約是在好奇心的滿足;有非常美麗的太太隨侍在側的男子,會同臃腫粗大的寢室女僕去親嘴抱腰的心理,想起來大約也同這旅行者之心一樣的在好奇思異。本來有高大的洋房作住宅的先生們,到了鄉下,看見一所茅草蓋頂,柳樹當門的廁所,會得喜歡叫絕的,也就是這一個Caprice在那裏作怪。
還有些人,覺得平時的生活太舒適了,只想去不會喪命的冒些小險,不會損身的吃些小苦,以打破打破那一條生命之流的單條平滑,旅行卻也是最適當的一針嗎啡。
唯其是如此,所以中國也有了同Thos.Cok and son一樣的一個旅行社,蕭伯納也坐飛機飛過了長城,獨身者的奪柯勃辣想在北平市裏破一破獨身之戒。但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原因可有點不同,雖在旅行,實際上卻是在替路局辦公,是一個行旅的靈魂叫賣者的身份。
浙東一帶,所給予我的混合印象,是在山的秀裏帶雄,水的清能見底,與沿途處處,桕樹紅葉的美似春花。百姓都很勤儉,所以鄉下人家,家家都整潔堂皇,比起杭嘉湖的鄉村的坍敗衰落來,實在相差得很遠。地勢極高,山峯綿亙,斜坡上谷底裏,竹樹最多,間有幾棵纖纖的楓樹,經霜之後,葉盡紅了,微風一動,更能顯出萬綠叢中紅一點的迷人的詩意。中國鐵路的兩大幹線,平漢與津浦,我跑得次數最多,其他的支線若廣九,若北寧,若京綏等,也曾去過幾次,但以景色的變化多奇,山水的淡濃相稱來說,我覺得沒有一處,能比得上這杭江鐵路三百餘里的一段風光;雖則正太鐵路如何,我是沒有去過,還不敢說。
說到人物,則金華附近的女人,皮色都是很白,相貌也都秀麗,有平湖蘇州的女人的美處,而健康高大,則又像是條頓民族的鄉間的農婦。
至於物產呢,浙東居民當然是以造紙種田爲正業的,間有煤礦鐵礦,湯溪也有溫泉,但無人開發,富源還睡在地裏。因爲多山,所以木材也多,居民之從事於燒炭燒窯者,爲數也着實不少。其餘若畜牧的養豬養鴨養牛,種植的細蔗蕎麥黍稷,以及桕子玉蜀黍之類,若能改良照科學的方法做去,則金衢一帶的百姓,更可以增加富庶;可惜世亂紛紜,爲政者現在還顧不到此。
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主要原因固然是因受了杭江路局之囑託,但暗地裏卻也有一點去散散鬱悶的下意識在的。上杭州來蟄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見客也少見,小心翼翼,默學金人,唯恐禍從口出,要惹是生非。但這半年的謹慎的結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幾位杭州的文學青年的怨恨,說我架子太大,說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個月裏,連接到了幾篇痛罵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雖則還沒有自大狂到想比擬盧騷,但途窮日暮,到得前無去所,後無退路的時候,自家想想,卻真有點兒和不得不發瘋自殺的這位可憐的蔣.捷克相去無幾了。當時我正在打算再上上海或北平去過放浪的生活,確好是杭江路局的這一回事情來了,心想不是落水遇救,天無絕人之路麼?這一段卻是不足爲外人道的我儂的私語,附寫在此,好做一個Egotistic,megalomaniac的Epilogue,以代牢騷。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十日談》旬刊“新年特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