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發的沉默,中外一律地都視爲人生的美德。中國人說:“禍從口出!”所以金人要三緘其口。英國喀拉衣耳說:“沉默與玄祕!若這時代還是造神壇的時代,那神壇正還該獻造給它們。”他又引着一句瑞士的金言“言語是銀的,沉默是金的”而改造過說:“言語是一時的,沉默是永久的。”比利時的那位神祕詩人梅泰林克在一本《心貧者之寶》(Le Tresordes Humbles)的散文集裏,更把沉默推崇得至高至上,無以復加。
他甚至說,言語的溝通靈魂,遠不如沉默的來得徹底。尤其是兩人相愛的時候,決定此愛者,乃是來自兩人間的最初的那一個沉默。在遠道回家,別離在即,大喜臨頭,生命終息,或大大的不幸,將次到來的一瞬間,沉默總在我們的先頭,所以人們在人數多的時候,最怕的也就是這一個沉默。沉默的嚴肅,就是愛和死和運命的嚴肅。
梅泰林克的讚美沉默,自然是有他的見地在的;但非自發的沉默,卻未免有點兒難受。先讓我來說一個故事:火德星君紀曉嵐,酷嗜淡巴菰,有一日正在吞雲吐霧,校修著《四庫全書》的時候,忽聽報說:“皇上來了!”他把菸斗向靴袋裏一塞,就匆忙地下去接駕。後來煙火燒上襪子、皮肉,乾焦氣都薰出外面來了,皇上問:“有什麼在燒?”他老人家卻只裝着苦笑,鎮靜地回覆說:“沒有什麼!”像這一種的沉默,可真是應了法國人的說法,言語是隱祕思想的藝術(Speech is the art of concealing thought)了;但藝術雖然成了功,而皮肉可不免受了痛。
(原載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四日《申報.自由談》,據《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