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因爲和自己的女人同居的期間很短,所以每遇到心境有什麼變更波動的時節,第一個想起來的,總離不了她。想到人家的女人的時候,雖然也有,但是這大抵是以酒闌興動,或睡餘夢足時爲限,到了悲懷難遣,寂寞得同棺材裏的朽釘似的時候,第一個想起來的,總還是自家的女人,還是我的那個不能愛而又不得不愛的她。
今天也是這樣的呀!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大風天氣,又況在這一個時候,這一個黃昏時候,若是我的女人在我的邊上,那麼我所愛吃的幾碗菜,和我所愛喝的那一種酒,一定會不太冷也不太熱的擺在我的面前;而她自家一定是因爲曉得我不喜歡和她見面的原因,要躲往廚下去;一邊她若知道我的煙又快完了,那麼必要暗暗裏託我所信用的年老的女底下人去買一罐我所愛吸的煙來,不聲不響的擱在我的手頭,……啊啊!這些瑣碎的事情,描寫起來,就是寫一千張原稿紙也寫不完,即使寫完了,對於現在的我,又有什麼補益?……我不說了,不願意再說了,總之現在我是四海一身,落落寞寞,同枯燥的電杆一樣,光澤澤的在寒風灰土裏冷顫。眼淚也沒有,悲嘆也沒有,稱心的事業,知己的朋友,一點兒也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什麼也沒有,所有的就是一個空洞的心!同寒灰似的一個心!
這樣枯寂的我,依理應該完全化成一塊化石,兀兀的塞死一切情感,然而有時又會和常人一樣,和幾年前的我一樣,變得非常的感傷。
在眼睛開閉了幾次的中間,時光又匆匆的跑了速步。晚秋寥落的風情,又不知在什麼時候,換了個風雪盈途的殘年急景。我今天早晨,獨睡在寒冷的棉花被裏,看看窗外的朝陽,聽聽狹巷裏車輪碾冰凍泥路的聲音,忽而想起了“今夕是何年”,“我與歲月,現在是怎麼一個關係”等事情來。不曉是“幸”呢還是“不幸”?向牀前的那個月份牌一看,我忽發見了今天是陰曆的十一月初三。二十八年前的昨天,像我這樣的一個不生羽翼的兩腳動物,的確是不存在在這苦惱的世上的,而當時的這世間又的確比現在還要安泰快樂得多,究竟是“幸”呢還是“不幸”?我忽想起了今天是我的誕生日子!
一隻癩蛤蟆的誕生,不過是會說幾句話的,一隻貓狗的誕生,在世界歷史上更不要提起,就是在自家的家譜上,能不能登載上去,也是說不定的一個小人物的誕生,究竟值得些什麼?所以在過去的二十八年中間,沒有知識的時候,不用說了,就是有知識以後,我在我自家的誕生日裏,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什麼感想。那麼今天何以會注意到自家的生日上去的呢?這卻是有原因的。
半個月前頭,N埠的一個小學教員A君,寄了一篇小說來給我,這篇小說的名稱,叫做《生日》。裏邊所描寫的是一位二十一歲的多情多感的青年,當他誕生之日,他胸裏的一腔鬱悶,只覺得無處可泄。又遇着這一天學校內全體放假,他既沒有女友,同事中又沒有和他談話解悶的人。滿懷了寂寞,他只好向街頭去瞎走。無心中遇見了一位賣花的少女,他自家欺慰自家,就想和這位少女談幾句知心的密話,而這位少女又哪裏能夠了解他,所以他只好悶悶的回來。
我躺在牀上,看了日曆,想起了這篇小說,同時又記起了十一月初三的我的生日,不消說這時候我的心裏,比那小說的主人公還要鬱悶,還要無聊。
大約現在的一班絕無聊賴,年紀和我相上下的中年人,都應該有這一種脾氣:一天到晚,四六時中,總是自家內省的時候多,外展的時候少,自家責備自家的時候多,模仿那些偉人傑士的行爲的時候少。愈是內省,愈覺得自家的無聊,愈是憤怒,而其結果,性格愈變得古怪,愈想幹那種隱遁的生涯。我的這一種內省病,和菸酒的嗜好一樣,只是一天一天的深沉起來,近來弄得連咳嗽一聲,都怕被人家知道,就是路上叫洋車的時候,也聲氣放得很幽。
今天早晨,千不該萬不該,總不該把那張日曆來看一眼的,因爲自從我記起我自家的生日以後,本來心上常常垂在那裏的一塊鉛錘,忽而加了千百斤的重量。起牀之後,漱完了口,吃完了早飯,本來不得不馬上就去學校上課的,然而心地像這樣灰暗的時候,就是上講堂去講也講不出什麼來,所以只好打電話去請了假。
枯坐在家裏,更是無聊,打完電話,就跑出去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兒的去快樂快樂。然而心靈的眼睛上,已經戴上了黃灰色的眼鏡的我,看出去世界上哪裏還有一塊不是黃灰色的呢?
出了前門,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跑了兩遍,看見的除了許多戴皮帽大刀的軍人以外,嗡嗡來往的都是些同我一樣,毫無目的的兩腳走獸。有一排在棺材前頭吹打的行列,於煩忙短促的這午前一兩個鐘頭裏,在汽車馬車如龍如水的中間,竟同棺材一樣的慢慢兒在那兒蠢動。這一種奇特的現象,一時吸引了我的三分注意,然而停住了腳一看,也覺得平淡無味,不得已我就進了一家酒館。
不曉在什麼地方聽見過的一位俄國的革命家說,我們若想得着生命的安定,於皈依宗教,實行革命,痛飲酒精的三件事情中,總得揀一件乾乾。頭上的兩件,我都已沒有能力去幹了,那麼第三件對我最爲適宜。並且憂悶不深的時候,我也常常用過這個手段,覺得很有效驗,不過今天是不行了,怎麼也不行了,我接連喝了幾壺白酒,卻一點兒也不醉。
十二點鐘打後,出了酒館,依舊是悶悶的尋往戲園中去。大街上狹巷裏的車鈴聲叫喚聲和不能歸類的雜的哄號聲,撲面的迎來。聽說這一次戰爭時,死了的人數總在五六萬人以上,爲這戰爭的原因,雖不上戰場上去,牽連而死的人,也有幾千,而這前門外的一廓,太陽光的底下,涼風灰土的中間,熙來攘往的黃色人還是這樣的多。尤其是惹人注意的,是許多許多戴皮帽着灰色黃色制服的兵士。我在大街旁的步道上,擦了一擦眼睛,被車馬人羣推來攘去的越過了中街,便往東的尋上一家新開的戲園裏去。
買定了一個座兒,向我的周圍及二層三層樓一望,緊擠着的男女,五顏六色的繡緞皮毛,一時使我辨不出哪一塊是人的肉哪一塊是衣服的材料來。“啊啊!”我不知不覺的心裏想了一下,“中國人還是有錢的,富的人還是不少,大約內亂總還可以繼續幾年。”
銅鑼大鼓的雷鳴,胡琴弦子的諧調,清脆高亮的歌聲和周圍的一種歡樂場中特有的醉人的空氣,平時對我非常有催眠魔力的這戲園裏的一切,今天也不行了,我的感受性完全消褪了。
喝了一壺茶,聽了幾句青衣獨唱的高音,我覺得自家的身體漸漸的和周圍遠隔了開來。又向四周環視了一遍,我索性自管自的沉入我的空想裏去了:
“啊啊!這裏不少的中年的男女,這些人若說他們個個都是快樂的,我也不敢相信。其中大約也有和我一樣的人在那裏。他們惟其在人生的裏頭找不到安慰,所以纔到這裏來的呀!臉上的笑容,強裝的媚態,哪裏是真真的心的表白?若以外貌來論,那麼有誰識得破我是人類中最不幸最孤獨的一個?若講到衣服呢,那麼我的這件棉袍,也不能顯示我的經濟拮据的狀態。我且慢慢的找吧!在這熱鬧場中找出一個和我一樣的人來吧!……”
堂覃的一響,把我的沉思的連續打斷了。向臺上一望,看見一個綠臉紅須的人在那裏亂跳亂舞。因爲前後的情節接不上,看戲的興趣較前更沒有了,我就問看座的人要了帽子圍脖,慢慢的走出場來。
“噯,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天已有大半天過去了,有使我快樂的可能的地方,我總算都已去過,到了此刻,我胸中抱着的仍是一個空洞的心,灰土似的一個心!──噢,還有什麼可以去的地方沒有?──”
俯了頭想到此地,我已走近了門口。嗡嗡的一聲,喀單的一響,我正要走下臺階來的時候,門前一輛黑漆的汽車裏,走下了一個人來。我先看見了一雙狹長穿藍繡花緞鞋的女腳,把頭擡高了一點,我又看見了一件金團花錦絲緞淡紅色的幔都──斗篷?一口鐘?女外套?──若再把頭擡高几分,馬上就可以看出一個粉白的臉子來,但心裏忽而想了一想:
“噢呵,又來了一隻零賣的活豬!”
我仍復把頭低了下去,繞過汽車的後面,慢慢的走出了巷來。
太陽打斜了,空中浮罩着一層黃色的霞蓋,老住北京的人,知道這是大風襲來的預兆。我若有興致,袋裏的錢卻也夠我在衚衕裏一宵的化費,但是這一種歡樂的魔醉力,能不能敵得過我現在的懶性,卻是一個問題。走到正陽橋上,僱好了洋車,跑回家來的路上,我對於今天的一日,頗有依依不捨的神情,彷彿一回到家裏,就什麼事情也完了似的。
獨坐在洋車上,向來往的人叢裏往北的奔跑,我的舊習的那一種反省病,又自悼自傷的發起來了:
“若把這世界當作個舞臺,那麼這些來往的行人,都是假裝的優孟,而這個半死半生的我,也少不得是一個登場的傀儡。若以所演的角色而論,那麼自家的確是一個小丑的身份。爲陪襯青衣花旦,使她們的美妙的衣裳,粉白的臉子,與我相形之下,愈可見得出美來的小丑。爲增加人家的美處而存在的小丑,啊啊!我的不遇,我的醜陋,正是人家的幸運,人家的美妙嚇!你這前生註定的小丑的身份喲,我想詛咒你,然而詛咒你,就是詛咒我自己嚇!
“我這個飄流不定的身子,若以物件來比擬,那麼我想再比中心點失掉了的半把剪刀相像的物件是沒有了,是的,中間的那一個蓮花瓣沒有的半把剪刀。這半把剪刀,物件雖是物件,然而因爲中心點已經失掉,用處是完全沒有的。啊啊!若有一個人能告訴我說:‘你的其他的半把剪刀是在某處,你的中心點是在某地。’那麼我就是赴湯蹈火,也願意去尋着它們來,和它們結合在一處,但是這中心點,這半把剪刀,大約是已經作了殉葬之物,已經不存在在這世上了吧!何以我尋了這許多年數,會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的呢?
“等一等,不對不對,這半把剪子的譬喻,有點不妥,我好像是想講愛情的樣子,難道我長到了這樣的年紀,還能同五六年前一樣‘失戀呀!’‘無戀呀!’‘想戀呀!’的亂叫麼?不能的,不能的,自家是老了,不中用了,而──”
喀單嘭的一響,洋車經過了一塊高低不平的地方,我的身子竟從車座子裏跳起來,跳得有一尺多高。
“啊啊!可憐身病輕如葉,扶上金鞍馬不知。老了,衰弱了,消瘦了。就是以我這一個身體而論,也不配講什麼戀愛,算了吧,還是再回到前門衚衕裏去鬧它一晚罷,誰保得風塵中就找不出一個知己來?誰敢說以金錢買來的不是戀愛?”
想到此地,我想叫車伕仍復拉我回前門去,率性去花它一晚的錢。
“喂!”我說,“你是哪兒的車嚇?”
“我是平則門裏兒的車。”
“你再拉我回去,拉我回前門去!”
“先生!我可不能拉。這是人家的車,四點鐘要繳車的,拉你回前門,可來不及了,先生!”
下車來再叫洋車,卻是麻煩不過,所以我也沒有方法,只好由他往西北的拉回家來,然而我的心裏卻很不平的在問:
“今天的一天,就此完了麼?這就算把我的生日度過了麼?”
洋車走近西四牌樓的時候,風沙漸漸的大起來了,太陽的光線,也變起顏色來了。午膳後天上看得出來的那一層黃塵霞障,大約就此要發生應驗了吧。但是由它颳風也好,下雨也好,我仍復這樣的抱了一個悶悶的心,跑回家去,是不甘心的,我還是出平則門去吧,上紅茅溝去探探那個姑娘的消息看吧!
去年秋天,我在上海想以文藝立身的計劃失敗之後,不得已承受了幾位同學的好意,勉強的逃到北京來。這正是楊槐榆樹,一天天的灑脫落葉,垂楊野草,一天天的萎黃下去的十月中旬。那時候我於敗退之餘,託身遠地,又逢了凋落的季節。蒼茫四顧,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一點兒生趣也沒有。每天從學校裏教書回來,若不生病,腳能跑路的時候,不跑上幾位先輩的家裏去閒談,就跑出城外的山野去亂撞亂走。當時的我的心境,實在是太雜亂了,太悲涼了,所以一天到晚,我一刻也靜不下來。並且又因爲長期失眠,和在上海時的無節制的生活的結果,弄得感情非常脆弱,一受觸撥,就會同女人似的盈盈落淚。記得有一次當一天晚來欲雪的日暮,我在介紹我到北京來的C君家裏吃晚飯,聽了C夫人用着上海口音講給我聽的幾句慰安我的話的時候,我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時候我的寸心的荒廢,實在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正在那個時候,是到北京沒有滿一月的時候,有一天我因爲苦悶的結果,一晚沒有睡覺。如年的長夜,我守着時鐘滴答的擺動,看見窗外一層一層的明亮起來了,幾聲很輕很輕的鳥鵲聲響了。我不等家裏的底下人起來,就悄悄的開了門,跑到大街上去。路上一片濃霜如雪,到處都有一層薄冰凍着。呼一口氣,面前就凝着一道白霧,兩隻耳朵和鼻尖好像是被許多細針在那裏亂刺。平則門大街上,只鋪着一道淡而無力的初陽,兩旁的店鋪,都還沒有開門,來往的行人車馬,一個也沒有。老遠老遠,有一個人在那裏行走,然而他究竟是向這一邊來的呢或是往那一邊去的?卻看不出來。我因爲昨夜來的苦悶,還盤踞在胸中,所以想出城去,在沒有人聽見看見的地方,去號泣一場,因此順腳就向西走向平則門外。城外的幾家店鋪,也還沒有起來,冰凍的大道上,我只遇見了幾乘獨輪的車。從城外的國道上折向南去,走不多遠,我就發見我自家已經置身在高低不平的黃沙田裏。田的前後,散播着一堆堆的荒冢。墳地沙田的中間,有幾處也有數叢葉子脫落的樹幹,在那裏承受朝陽。地上的濃霜,一粒一粒反射着陽光,也有發放異樣的光彩的。幾棵椿樹,葉子還沒有脫盡的,時時也在把它們的病葉,吐脫下來。在早晨的寂靜中,這幾張落葉的微音,聽起來好像是大地在嘆息。我在這些天然的野景裏,背了朝陽,盡向西南的曲徑,亂跑亂走。一片青天,彎蓋在我頭上,好像在那裏祝福,也好像在那裏譏笑。
我行行前進,忽在我的前面發見了幾家很幽雅的白牆瓦屋。參差不齊的這些瓦屋的前後,有許多不識名的林木枯乾,橫畫在空中。這些房屋林木,斷岸沙丘,都受着朝陽的烘染,縱橫錯落的排列在那裏,一無不當,好像是出於名畫師的手筆。順道走到了這幾家瓦屋的前頭,我在路旁高岸上,忽而又發現了一個在遠處看不出來的井架。在這井架旁立着汲水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衣服雖則沒有城內的上流婦女那麼華麗,卻也很整潔時髦的女子。我走到高岸下她身旁的時候,不便擡起頭來看她,直到過去了五六步路,方纔停住了腳,回頭來看了個仔細。啊啊!朝陽裏照出來的這時候的她的側面,馬獨恩娜,皮阿曲利斯,墨那利賽,我也不曉得叫她什麼纔好!一雙眼睛,一雙瞳人很黑,眼毛很多的眼睛,在那裏注視水桶。大約是因爲聽了我忽而停住了腳步的緣故吧?這一雙黑晶晶的大眼,竟回過來向我看了一眼;肉色雖則很細白,然而她這一種細白,並不是同城內的煙花深處的女人一樣,毫不帶着病的色彩。還有那一條鼻樑哩!大約所謂“希臘式的”幾個字,就是指這一類的鼻樑而講的吧?從遠處看去,並不十分的高突,不過不曉怎麼的,總覺得是棱棱一角,正配壓她那一個略帶長方的臉子。我雖沒有福分看見她的微笑,然而她那一張嘴,猶其是上下脣的二條很明顯的曲線,我想表現得最美的,當在她的微笑的時候,頭髮是一把往後梳的,背後拖着的是一條辮子。衣服的材料想不起來了,然而大袖短衫的樣子,卻是很時髦的,顏色的確是淡青色。
我被她迷住了,站住後就走不開了。我看她把一小桶水,從井架旁帶回家去。我記得她將進門的時候,又朝轉來看了我一眼,而她的臉上好像是帶了一點微紅。她從門裏消失了以後,我在朝陽裏呆立了許多時,因爲西邊來了一個農夫,我就回轉腳尖,走到剛纔的那個井架旁邊,從路旁爬上高岸,將她剛纔用過的那隻吊桶放下了井去。我向井裏一望,頭一眼好像是看見她的容貌還反射在井裏。再仔細看的時候,我才知道是一圈明藍的天色。汲起了井水,先嗽了口,我就把袋裏的手卷拿出來擦臉。雖則是井水,但我也覺得涼得很,等那西來的農夫從高岸下過去了,我就慢慢的走向她那間房子的門口去。門裏有一堵照牆站着,所以看不見裏邊的動靜。這一所房屋系坐北朝南的,沿了東邊的牆往北走去,牆上有二個玻璃窗,可以看得出來,這窗大約是東配房的窗,明淨雅緻得很。這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一點,我看見我自家的影子,夾了許多疏林的樹影,也倒射在牆上。空中忽而起了一陣馴鴿的飛聲,我才把我的迷夢解脫,慢慢的從屋後的一條斜低下去的小路,走回到正道上來。這一天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家的,從那裏又跑上了什麼地方等事情,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自從那一天以後,去年冬天竟日日有風沙淺雪,我雖屢次想再出城去找我那個不相識的女子,但終於沒有機會做到。
是今年的春初,也是一天雲淡風清的日子,樹木剛有一點嫩綠起來,不過葉子還沒有長成,看去還是晚秋的景象,我因爲有點微事,要去找農科大學裏的一位朋友。早晨十點多鐘,從平則門口僱驢出去,走不上二十分鐘,趕驢的使我離開西行的大道,叉入了一條向西南的小路。這時候太陽已高,我覺得身上的羊皮袍子有點熱起來了,所以叫趕驢的牽住驢兒,想下驢來脫去一件衣服。趕驢的向前面指着說:
“前面是紅茅溝,我要上那兒的一家人家去一去,你在紅茅溝下來換衣服成不成?”
我向他指着的地方一看,看出了一處高墩,數叢樹木,和樹叢裏的幾家人家。再注意一看,我就看出路西墩上,東面的第一家,就是那間白牆的瓦屋,就是那個女孩進去的地方。
“噢,這地方叫紅茅溝麼?”
“是啊!”
“東面的那一家姓什麼?”
“姓宋,”
“幹什麼的?”
“是莊家,他家裏是很有錢的。”
我微笑了,想再問下去,但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就默默的騎驢走了過去,在那裏下驢之後,我看見宋家門前的空地上,有一隻黑狗躺在陽光裏。門內門外,也沒有什麼動靜。前面井架旁,有兩個農婦在那裏汲水談天。
在農科大學吃了午飯,到前後的野塘小土堆中去玩了一回,大約是三點多鐘的時候,我只說想看看野景,故意車也不坐,驢也不騎,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家來。過了釣魚臺以東,野田裏有些農夫在那裏工作,然而太陽光下所看得出來的,還是黃色的沙田,墳堆,和許多參差不齊的枯樹與枯樹的黑影。
漸漸的走近紅茅溝了,我心裏忽而跳了起來,從正路上爬上高岸,將過宋家門口的時候,午前看見的那隻黑狗,向我迎吠了好幾聲。我謹謹慎慎的過了門口,又沿東牆往北走過第一個玻璃窗的時候,不知不覺的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啊啊!這幸福的一瞬間!她果然從窗裏也在對外面探看。可是她的眼睛,遇見了我的時候,她那可愛的臉子就電光似的躲藏下去了,啊啊!這幸福的一瞬間!在這夕陽的日暮,當這春意微萌的時節,又是這四面無人的村野裏,居然竟會第二次遇見我這夢裏的青花,水中的明月?我想當這時候誰也應該豔羨我的吧!
這一次以後,我爲了種種事情,沒有再去找她的機會。她並不知道我是何許人,當然也不會來找我。而年光如水,今年的一年又將暮了。
風愈刮愈大了,一陣陣的沙石,盡往車上撲來。斜陽的光線,也爲這些塵沙所障,帶着了慘澹的黃色。我以圍膊包住了口鼻,只想車伕拉得快一點,好早一點到平則門,早一點出城,上紅茅溝去。好容易到了平則門,城洞裏的洋車驢馬一隻也沒有。空中嗚嗚的暴吼聲,一陣緊似一陣。沙石的亂飛,行人的稀少,天地的慘黃顏色,在慘黃的顏色裏看得出來的模糊隱約的城廓行人,好像是已經到了世界末日的樣子。我勉強的出了城門,一面與大風決鬥,一面向西前進了幾步。走到城濠橋上,我覺得這紅茅溝的探訪,終究是去不成了,不知不覺,就迎着大風向西狂叫了好幾聲,嘴裏眼裏,飛進了許多沙石,而今天自早晨以來,常感着的這一種不可形容的悒鬱,好像是因此幾聲狂叫而減輕了幾分。在橋上想進不能進想退不願退的立了一會,我覺得怎麼也不能如此的折回家中。
“勇氣,要勇氣,放出勇氣來!”
我又朝轉了身子,把圍膊重新緊緊的包住口鼻,奮勇的前進了幾步。大風的方向轉換了,本來是從北偏西的吹的,現在變成了西風,正對我的面上撲掠而來。太陽的餘光,也似乎消失盡了,城外的空氣,本來是混着黃沙的空氣,一步步的變成了黝黑,走過京綏路支線的鐵軌的時候,匆促的冬日,竟陰森的晚了。兩旁稀落的人家屋裏,也有一處兩處,已經點上燈的。頭上的嗚嗚的風勢,周圍的暗暗的塵寰,行人不多的這條市外的長街,和我自家的孤單的身體,合成了一塊,我好像是在地獄裏遊行。
背後幾輛裝貨的馬車來了,車輪每轉一轉,地上就發出一種很沉悶的聲音來。我聽見這樣的悶音一次,胸前就震盪一次。等車逼近我的身旁的時候,我好像是躺在地下,在受這些車馬的輾磨。
貨車過去了,天也完全黑下來了,我又慢慢的逆風行了幾百步,覺得風勢也忽而小了下去。張開眼睛來一看,黑黝黝的天上,竟有幾點明星在那裏搖動。我站住了腳,打開口鼻上的圍膊,拿手卷出來,將臉上的灰沙和鼻涕擦了一擦,我覺得四圍的情形,忽而變了。空中的黃沙,竟不留一點蹤影,茫茫的天空中,西南角上,還有指甲痕似的一彎新月,掛在那裏。然而大風的餘波,還依然存在,一陣一陣,中間有幾分鐘間隔的冷風,還在吹着。像這樣的一陣風起,黑暗裏的樹葉息索息索的響一陣,我的面前也有一層白茫茫的灰土起來,但是這些冷風,這些灰土,並不像前幾刻鐘的那麼可怕了。
走到了九道廟前折入南行的小道,從我的左手的遠空中,忽而傳了一陣火車的車輪聲和汽笛聲過來。接着又來了一陣風,樹木又震動了一次,又一陣蕭蕭落葉的聲音。這一次風聲車輪聲過後,大地卻完全靜默了,周圍斷絕了活着的物事,高低凹凸的道路上,只剩了我一個人的輕輕的腳步聲。暴風過後的沉寂,和冬夜黃昏的黑暗,忽而在我的腦裏吹進了一種恐怖的念頭,兩旁的墓田裏,好像有人在那裏爬出來的樣子。我舉頭一望,南邊天際,有幾點明星,西南的淡月影裏,有許多枯枝,橫叉在空間。我鼓勵着自家的勇氣,硬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前去。但這時候,我心裏實在已經有點後悔了起來。
到了紅茅溝,從後邊的小道走上了高墩,我看見宋家的東牆上的小窗,已經下了木板的窗戶,一點兒燈光也看不出來。在窗下凝神站住,我正想偷聽屋內動靜的時候,一陣犬吠聲,忽而迎上了前來,同時有二三隻遠近的家犬,也在響應狂吠。我在牆下的黑影裏,不能久立,只好放大了膽子,一步步走向南面的犬吠聲很多的方向,尋上高下的正道上去。在正道上徘徊了一回,待犬吠聲殺了一點聲勢,我注意着向宋家門口望去,仍是看不出什麼動靜來。
這時候月亮已經下山了,天上的繁星,增了光輝,撐出在晴空裏的遠近的樹枝,一束一束的都帶起惡意來。尚未歇盡的涼風,又加了勢力,吹向我的臉上。我打了幾個冷痙,想哭又哭不出來,想跑又跑不了,只得向天呆看了一忽,慢慢的仍復尋了原路,走回寓所。
回到了我這孤冷的寓居,在一枝洋燭光的底下──因爲電線已經被風吹斷,電燈滅了──一邊吸菸,一邊寫出來的,就是這一篇東西。在這時候,我的落寞的情懷,如何的在想念我的女人,如何的在羨慕一個安穩的家庭生活,又如何的覺着人生的無聊,我想就是世界上想像力最強的人,也揣摸不出來,啊啊,我還要說它幹什麼!
一九二四年的誕生日作於北京
原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二十日、二十七日及一九二五年一月三日《現代評論》週刊第一卷第一、二、三、四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