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m am Beutel,krank am Herzen,
Schleppt ich meine langen Tage.
Armut ist die groesste Plage,
Reichtum ist das hoechste Gut.”
不曉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這幾句詩,輕輕的在口頭念着,我兩腳合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的在一條城外的大道上走了。
袋裏無錢,心頭多恨。
這樣無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時始盡。
啊啊,貧苦是最大的災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運。
詩的意思,大約不外乎此,實際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盡於此了。“不過令人愁悶的貧苦,何以與我這樣的有緣?使人生快樂的富裕,何以總與我絕對的不來接近?”我眼睛呆呆的注視着前面空處,兩腳一步一步踏上前去,一面口中雖在微吟,一面於無意中又在作這些牢騷的想頭。
是日斜的午後,殘冬的日影,大約不久也將收斂光輝了,城外一帶的空氣,彷彿要凝結攏來的樣子。視野中散在那裏的灰色的城牆,冰凍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幾叢枯曲的疏樹,都披了淡薄的斜陽,在那裏伴人的孤獨。一直前面大約在半里多路前的幾個行人,因爲他們和我中間距離太遠了,在我腦裏竟不發生什麼影響。我覺得他們的幾個肉體,和散在道旁的幾家泥屋及左面遠立着的教會堂,都是一類的東西,散漫零亂,中間沒有半點聯絡,也沒有半點生氣,當然更沒有一些兒的情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這裏幹什麼?”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覺便輕輕的長嘆了一聲。慢慢的走去,腦裏的思想,只往昏黑的方面進行;我的頭愈俯愈下了。
──實在我的衰退之期,來得太早了。──像這樣一個人在郊外獨步的時候,若我的身子忽而能同一堆春雪遇着熱湯似的消化得乾乾淨淨,豈不很好麼?──回想起來,又覺得我過去二十餘年的生涯是很長的樣子,──我什麼事情沒有做過?──兒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書也念了,考也考過好幾次了,哭也哭過,笑也笑過,嫖賭吃着,心裏發怒,受人欺辱,種種事情,種種行爲,我都經驗過了,我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做過?──等一等,讓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沒有什麼沒有經驗過的事情了,──自家死還沒有死過;啊,還有還有,我高聲罵人的事情還不曾有過,譬如氣得不得了的時候,放大了喉嚨,把敵人大罵一場的事情。就是復仇復了的時候的快感,我還沒有感得過。──啊啊!還有還有,監牢還不曾坐過,──唉,但是假使這些事情,都被我經驗過了,會有什麼?結果還不是一個空麼?──嘿嘿,嗯嗯。──到了這裏,我的思想的連續又斷了。
袋裏無錢,心頭多恨。
這樣無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時始盡。
啊啊,貧苦是最大的災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運。
微微的重新念着前詩,我擡起頭來一看,覺得太陽好像往西邊又落了一段,倒在右手路上的自己的影子,更長起來了。從後面來的幾乘人力車,也慢慢的趕過了我。一邊讓他們的路,一邊我聽取了坐車的人和車伕在那裏談話的幾句斷片。他們的話題,好像是關於女人的事情。啊啊,可羨的你們這幾個虛無主義者,你們大約是上前邊黃土坑去買快樂去的罷,我見了你們,倒恨起我自家沒有以前的生趣來了。
一邊想一邊往西北的走去,不知不覺已走到了京綏鐵路的路線上。從此偏東北的再進幾步,經過了白房子的地獄,便可順了通萬牲園的大道進西直門去的。蒼涼的暮色,從我的灰黃的周圍逼近攏來,那傾斜的赤日,也一步一步的低垂下去了。大好的夕陽,留不多時,我自家以爲在冥想裏沉沒得不久,而四邊的急景,卻告訴我黃昏將至了。在這荒野裏的物體的影子,漸漸的散漫了起來。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微風,也有些急促的樣子,帶着一種慘傷的寒意。後面踱踱踱踱的又來了一乘空的運貨馬車,一個披着光面皮裏子的車伕,默默的斜坐在前頭車板上吃煙,我忽而感覺得天寒歲暮,好像一個人飄泊在俄國的鄉下。馬車去遠了,白房子的門外,有幾乘黑舊的人力車停在那裏。車伕大約坐在踏腳板上休息,所以看不出他們的影子來。我避過了白房子的地獄,從一塊高上的地裏,打算走上通西直門的大道上去。從這高處向四邊一望,見了凋喪零亂排列在灰色幕上的野景,更使我感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
──唉唉,人生實在不知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歌歌哭哭,死死生生,──世界社會,兄弟朋友,妻子父母,還有戀愛,啊嚇,戀愛,戀愛,戀愛,──還有金錢,──啊啊──
Armut ist die groesste Plage,
Reichtum ist das hoechste Gut.
好詩好詩!
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
The lowing herd winds slowly oer the lea,
The ploughman homeward plods his weary way,
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好詩好詩!
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我的錯雜的思想,又這樣的彌散開來了。天空高處,寒風嗚嗚的響了幾下,我俯倒了頭,盡往東北的走去,天就快黑了。
遠遠的城外河邊,有幾點燈火,看得出來,大約紫藍的天空裏,也有幾點疏星放起光來了吧?大道上斷續的有幾乘空馬車來往,車輪的踱踱踱踱的聲音,好像是空虛的人生的反響,在灰暗寂寞的空氣中散了。我遵了大道,以幾點燈火作了目標,將走近西直門的時候,模糊隱約的我的腦裏,忽而起了一個霹靂。到這時候止,常在腦裏起伏的那些毫無系統的思想,都集中在一箇中心點上,成了一個霹靂,顯現了出來。
“我是一個真正的零餘者!”
這就是霹靂的核心,另外的許多思想,不過是些附屬在這霹靂上的枝節而已。這樣的忽而發見了思想的中心點,以後我就用了科學的方法推了下去:
──我的確是一個零餘者,所以對於社會人世是完全沒有用的。a superfluous man!a useless man!superfluous!superfluous──證據呢?這是很容易證明的──。──
這時候,我的兩隻腳已經在西直門內的大街上運轉。四邊來往的人類,究竟比城外混雜得多。天也已經昏黑,道旁的幾家破店和小攤,都點上燈了。
──第一──我且從遠處說起吧──第一我對於世界是完全沒有用的。──我這樣生在這裏,世界和世界上的人類,也不能受一點益處;反之,我死了,世界社會,也沒有一些兒損害,這是千真萬真的。──第二,且說中國吧!對於這樣混亂的中國,我竟不能製造一個炸彈,殺死一個壞人。中國生我養我,有什麼用處呢?──再縮小一點,噯,再縮小一點,第三,第三且說家庭吧!啊,對於我的家庭,我卻是個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國唸書的時候,已故的祖母聽見說我有病,就要哭得兩眼紅腫。就是半男性的母親,當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裏的時候,也急得大哭起來。此外我的女人,我的小孩,當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還好還好,我還是個有用之人。──
想到了這裏,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個衝突。前刻發現的那個思想上的霹靂,幾乎可以取消的樣子,但遲疑了一會,我終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矛盾性。擡起頭來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體已經被我搬在一條比較熱鬧的長街上行動。街路兩旁的燈火很多,來往的車輛也不少,人聲也很嘈雜,已經是真正的黃昏時候了。
──像這樣的時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約我總不會到市上來飄蕩的罷!在燈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兒子,一邊吻吻他的小嘴,一邊和來往廚下忙碌的她問答幾句,踱來踱去,踱去踱來,多少快樂啊!啊啊,我對於我的女人,還是一個有用之人哩!不錯不錯,前一個疑問,還沒有解決,我究竟還是一個有用之人麼?──
這時候,我意識裏的一切周圍的印象,又消失了。我還是伏倒了頭,慢慢的在解決我的疑問: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讓我看,哦,啊,我對於家庭還是一個完全無用之人!──絲毫沒有功利主義的存心,完全沉溺於的盲目之愛的我的祖母,已經死了。母親呢?──啊啊,我讀書學術,到了現在,還不能做出一點轟轟烈烈的事業來,就是這幾塊錢──。──
我那時候兩隻手卻插在大氅的袋內,想到了這裏,兩隻手自然而然的向袋裏散放着的幾張鈔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這幾塊錢,還是昨天從母親那裏寄出來的,我對於母親有什麼用處呢?我對於家庭有什麼用處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總有人會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會生他的,我完全是一個無用之人嚇,我依舊是一個無用之人嚇!──
急轉直下的想到了這裏,我的胸前忽覺得有一塊鐵板壓着似的難過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嚨,啊的大叫它一聲,但是把嘴張了好幾次,喉頭終放不出音來。沒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腳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進了幾步。這樣的不知走了幾分鐘,我看見一乘人力車跑上前來兜我的買賣。我不問皁白,跨上了車就坐定了。車伕問我上什麼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嚨只是和被熱鐵封鎖住的一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人力車向前面跑去,我只見許多燈火人類,和許多不能類列的物體,在我的兩旁旋轉。
“前進!前進!像這樣的前進罷!不要休止,不要停下來!”
我心裏一邊在這樣的希望,一邊卻在恨車伕跑得太慢。
十三年正月十五日
原載一九二四年六月五日《太平洋》第四卷第七號,發表時題爲《零餘者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