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的漂泊,聽說是上帝制定的懲罰。中歐一帶的“寄泊棲”的遊行,彷彿是這一種印度支族浪漫的天性。大約是這兩種意味都完備在我身上的緣故罷,在一處沉滯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傘背起,到絕無人跡的地方去吐一口鬱氣。更況且節季又是霜葉紅時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的天天晴朗的青天,我爲什麼不走?我爲什麼不走呢?
可是說話容易,實踐艱難,入秋以後,想走想走的心願,卻起了好久了,而天時人事,到了臨行的時節,總有許多阻障出來。八個瓶兒七個蓋,湊來湊去湊不周全的,尤其是幾個買舟借宿的金錢。我不會吹簫,我當然不能乞食,況且此去,也許在吳頭,也許向楚尾,也許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飯吃有紅衣服着的籠中,所以踏上火車之先,我總想多帶一點財物在身邊,免得爲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個無產無職的遊民。
旅行之始,還是先到上海,向各處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幾個版稅拿到在手裏,向大街上買就了些旅行雜品的時候,我的靈魂已經飛到了空中:“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坐在黃包車上的身體,好像在騰雲駕霧,扶搖上九萬里外去了。頭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館裏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樓上看出去,能夠看見的,只是些黃蒼頹蕩的電燈光。當然空中還有許多同蜂衙裏出了火似的同胞的雜噪聲,和許多有錢的人在大街上駛過的汽車聲溶合在一處,在合奏着大都會之夜的“新魔豐膩”,但最觸動我這感傷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卻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內,從前後左右的宏壯的房間裏發出來的嬌豔的肉聲,及伴奏着的悲涼的絃索之音。屋頂上飛下來的一陣兩陣的比西班牙舞樂裏的皮鼓銅琶更野噪的鑼鼓響樂,也未始不足以打斷我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獨,可是同敗落頭人家的喜事一樣,這一種絕望的喧聞,這一種勉強的乾興,終覺得是肺病患者的臉上的紅潮,靜聽起來,彷彿是有四萬萬的受難的人民,在這野聲裏啜泣似的,“如此烽煙如此(樂),老夫懷抱若爲開”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燈下拿出一本德國人的遊記來躺在牀沿上胡亂地翻讀──
一七七六,九月四日,來幹思堡,侵晨。
早晨三點,我輕輕地偷逃出了卡兒斯罷特,因爲否則他們怕將不讓我走。那一羣將很親熱地爲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們,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權利;可是此地卻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
◇
這樣地跟這一位美貌多才的主人公看山看水,一直的到了月下行車,將從勃倫納到物洛那(Vom Brenner bis Verona)的時候,我也就在悲涼的絃索聲,雜噪的鑼鼓聲,和怕人的汽車聲中昏沉睡着了。
不知是在什麼地方,我自身卻立在黑沉沉的天蓋下俯看海水,立腳處彷彿是危巖巉兀的一座石山。我的左壁,就是一塊身比人高的直立在那裏的大石。忽而海潮一漲,只見黑黝黝的渦漩,在灰黃的海水裏鼓盪,潮頭漸長漸高,逼到腳下來了,我苦悶了一陣,卻也終於無路可逃,帶黏性的潮水,就毫無躊躇地浸上了我的兩腳,浸上了我的腿部,腰部,終至於將及胸部而停止了。一霎時水又下退,我的左右又變了石山的陸地,而我身上的一件青袍,卻爲水浸溼了。在驚怖和懊惱的中間,夢神離去了我,手支着枕頭,舉起上半身來看看外邊的樣子,似乎那些毫無目的,毫無意識,只在大街上閒逛,瞎擠,亂罵,高叫的同胞們都已歸籠去了,馬路上只剩了幾聲清淡的汽車警笛之聲,前後左右的嬌豔的肉聲和絃索聲也減少了,幽幽寂寂,彷彿從極遠處傳來似的,只有間隔得很遠的竹背牙牌互擊的操搭的聲音,大約夜也闌了,大家的遊興也倦了罷,這時候我的肚裏卻也咕嚕嚕感到了一點飢餓。
披上棉袍,向裏間浴室的磁盆裏放了一盆熱水,漱了一漱口,擦了一把臉,再回到牀前安樂椅上坐下,呆看住電燈擦起火柴來吸菸的時候,我不知怎麼的陡然間卻感到了一種異樣的孤獨。這也許是大都會中的深夜的悲哀,這也許是中年易動的人生的感覺,但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樣的再在旅舍裏枯坐是耐不住的了,所以就立起身來,開門出去,想去找一家長夜開爐的菜館,去試一回小吃。
開門出去,在靜寂粉白和病院裏的廊子一樣的長巷中走了一段,將要從右角轉入另一條長廊去的時候,在角上的那間房裏,忽而走出了一位二十左右,面色潔白妖豔,一頭黑髮,鬆長披在肩上,全身像裸着似的只罩着一件金黃長毛絲絨的Negligee 的婦人來。這一回的出其不意地在這一個深夜的時間裏忽兒和我這樣的一個潦倒的中年男子的相遇,大約也使她感到了一種驚異,她起始只張大了兩隻黑晶晶的大眼,懷疑驚問似的對我看了一眼,繼而臉上漲起了紅霞。似羞縮地將頭俯伏了下去,終於大著膽子向我的身邊走過,走到另一間房間裏去了。我一個人發了一臉微笑,走轉了彎,輕輕地在走向升降機去的中間,耳朵裏還聽見了一聲她關閉房門的聲音,眼睛裏還保留着她那豐白的圓肩的曲線,和從寬散的她的寢衣中透露出來的胸前的那塊倒三角形的雪嫩的白肌膚。
司升降機的工人和在廊子的一角呆坐着的幾位茶役,都也睡態朦朧了,但我從高處的六層樓下來,一到了底下出大門去的那條路上,卻不料竟會遇見這許多暗夜之子在談笑取樂的。他們的中間,有的是跟妓女來的龜頭鴇母,有的是司汽車的機器工人,有的是身上還披着絨毯的住宅包車伕,有的大約是專等到了這一個時候,夾入到這些人的中間來騙取一枝兩枝香菸,談談笑笑藉此過夜的閒人罷,這一個大門道上的小社會裏,這時候似乎還正在熱鬧的黃昏時候一樣,而等我走出大門,向東邊角上的一家茶館裏坐定,朝壁上的掛鐘細細看了一眼時,卻已經是午夜的三點鐘前了。
吃取了一點酒菜回來,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許多回。西邊天上,正掛着一鉤同鐮刀似的下弦殘月,東北南三面,從高屋頂的電火中間窺探出去,也還見得到一顆兩顆的暗淡的秋星,大約明朝不會下雨這一件事情總可以決定的了。我長嘯了一聲,心裏卻感到了一點滿足,想這一次的出發也還算不壞,就再從升降機上來,回房脫去了袍襖,沉酣地睡着了四五個鐘頭。
幾個鐘頭的酣睡,已把我長年不離身心的疲倦醫好了一半了,況且趕到車站的時候,正還是上行特別快車將發未動的九點之前,買了車票,擠入了車座,浩浩蕩蕩,火車頭在晨風朝日之中,將我的身體搬向北去的中間,老是自傷命薄,對人對世總覺得不滿的我這時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樂。“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着車窗,目視着兩旁的躺息在太陽和風裏的大地,心裏卻在這樣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錯,以後就決定在船窗馬背裏過它半生生活罷!”
江南的風景,處處可愛,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這一個秋盡冬來的寒月裏,四邊的草木,豈不還是青蔥紅潤的麼?運河小港裏,豈不依舊是白帆如織滿載行駛的麼?還有小小的水車亭子,疏疏的槐柳樹林。平橋瓦屋,只在天空裏吐和平之氣,一堆一堆的乾草堆兒,是老百姓在這過去的幾個月中間力耕苦作之後的黃金成績,而車轔轔,馬蕭蕭,這十餘年中間,軍閥對他們的徵收剝奪,擄掠姦淫,從頭細算起來,哪裏還算得明白?江南原說是魚米之鄉,但可憐的老百姓們,也一併的作了那些武裝同志們的魚米了。逝者如斯,將來者且更不堪設想,你們且看看政府中什麼局長什麼局長的任命,一般物價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稅地稅雜稅等名目的增設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聖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這賤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權利,你這無智的牛馬,你還是守着古聖昔賢的大訓,明哲以保其身,且細賞賞這車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罷!人家瓦上的濃霜去管它作甚?
車窗外的秋色,已經到了爛熟將殘的時候了。而將這秋色秋風的頹廢末級,最明顯地表現出來的,要算淺水灘頭的蘆花叢藪,和沿流在搖映着的柳色的鵝黃。當然杞樹,楓樹,桕樹的紅葉,也一律的在透露殘秋的消息,可是綠葉層中的紅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樹林裏去裁幾株一丈紅花,也就可以釀成此景的。至於西方蓮的殷紅,則不問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養得宜,那就隨時隨地都可以將其他樹葉的碧色去襯它的硃紅,所以我說,表現這大江南岸的殘秋的顏色,不是楓林的紅豔和殘葉的青蔥,卻是蘆花的豐白與岸柳的髡黃。
秋的顏色,也管不得許多,我也不想來品評紅白,裁答一重公案,總之對這些大自然的四時煙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們那火車機頭,現在卻早已衝過了長橋幾架,鈔過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蘇臺下去了。
蘇州本來是我儂舊遊之地,“一帆冷雨過婁門”的情趣,閒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稱道。不過細雨騎驢,延着了七裏山塘,緩緩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種逸緻,實在也盡值得我們的懷憶的。還有日斜的午後,或者上小吳軒去泡一碗清茶,憑欄細數數城裏人家的煙竈,或者在冷紅閣上,開開它朝西一帶的明窗,靜靜兒的守着夕陽的腕晚西沉,也是塵俗都消的一種遊法。我的此來,本來是無遮無礙的放浪的閒行,依理是應該在吳門下榻,離滬的第一晚是應該去聽聽寒山寺裏的夜半清鐘的,可是重陽過後,這近邊又有了幾次農工暴動的風聲,軍警們提心吊膽,日日在搜查旅客,騷擾居民,像這樣的暴風雨將到未來的恐怖期間,我也不想再去多勞一次軍警先生的駕了,所以車停的片刻時候,我只在車裏跑上先跑落後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這本來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沒有被那些要人們刮盡。但是還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舊還在那裏點綴蘇州的景緻。不過塔影蕭條,似乎新來瘦了,它不會病酒,它不會悲秋,這影瘦的原因,大約總是因爲日腳行到了天中的緣故罷。拿出表來一看,果然已經是十一點多鐘,將近中午的時刻了。
火車離去蘇州之後,路線的兩邊,聳出了幾條紺碧的山峯來。在平淡的上海住慣的人,或者本來是從山水中間出來,但爲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見山看不見水的上海久住的人們,大約到此總不免要生出異樣的感覺來的罷,同車的有幾位從上海來的旅客,一樣的因看見了那西南一帶的連山而在作點頭的微笑。啊啊,人類本來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細胞,只教天性不滅,決沒有一個會對了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讚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貪暴的軍閥委員要人們,大約總已經把人性滅盡了的緣故罷,他們只知道要打仗,他們只知道要殺人,他們只知道如何的去斂錢爭勢奪權利用,他們只知道如何的來破壞農工大衆的這一個自然給與我們的伊甸園。啊嚇,不對,本來是在說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卻又破口牽涉起大人先生們的狼心狗計來了,不說罷,還是不說罷,將近十二點了,我還是去炒盤芥莉雞丁弄瓶“苦配”啤酒來澆澆磊的好。
正吞完最後的一杯苦酒的時候,火車過了一個小站,聽說是無錫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沒有什麼可以使人留戀的地方。但震澤湖邊的蘆花秋草,當這一個肅殺的年時,在理想上當然是可以引人入勝的,因爲七十二山峯的峯下,處處應該有低淺的水灘,三萬六千頃的周匝,少算算也應該有千餘頃的淺渚,以這一個統計來計算太湖湖上的蘆花,那起碼要比揚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蘆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揚子江頭看過偉大的蘆花秋景的,所以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試試運氣看,看我這一次的臆測究竟有沒有和事實相合的地方。這樣的決定在無錫下車之後,倒覺得前面相去只幾裏地的路程特別的長了起來,特別快車的速力也似乎特別慢起來了。
無錫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實業中心地,火車一停,下來的人竟佔了全車的十分之三四。我因爲行李無多,所以一時對那些爭奪人體的黃包車伕們都失了敬,一個人踏出站來,在荒地上立了一會,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戲,想等大夥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黃包車直上太湖邊去。這一個戰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時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爲車剛到站,黃包車價總要比平時貴漲幾倍,等大家散盡,車伕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車了,那他的價錢就會低讓一點,可以讓到比平時只貴兩成三成的地步。況且從車站到湖濱,隨便走那一條路,總要走半個鐘頭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車,那客氣一點的車伕,會索價一塊大洋,不客氣的或者竟會說兩塊三塊都不定的。所以夾在無錫的市民中間,上車站前頭的那塊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兩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戲,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因爲我在看把戲的中間就在擺佈對車伕的戰略了。殊不知這一次的作戰,我卻大大的失敗了。
原來上行特別快車到站是正午十二點的光景,這一班車過後,則下行特快的到來要在下午的一點半過,車伕若送我到湖邊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買賣就沒有了,要不是有特別的好處,大家是不願意去的。況且時刻又來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飯繳車的時候,所以等我從人叢中擠攢出來,想再回到車站前頭去叫車的當兒,空洞的卵石馬路上,只剩下些太陽的影子,黃包車伕卻一個也看不見了。
沒有方法,只好唱著“背轉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過橋去,在無錫飯店的門口,反出了一個更貴的價目,才叫着了一乘黃包車拖我到了迎龍橋下。從迎龍橋起,前面是寬廣的汽車道了,兩公司的駛往梅園的公共汽車,隔十分就有一乘開行,並且就是不坐汽車,從迎龍橋起再坐小照會的黃包車去,也是十分舒適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實際上從此地起,不但有各種便利的車子可乘,就是叫一隻湖船,叫它直搖出去,到太湖邊上去搖它一晚,也是極容易辦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車行的候車的長凳上坐下的時候,我心裏覺得是已經到了太湖邊上的樣子。
開原鄉一帶,實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龍山脈,橫亙在北邊,錫山一塔,障得往東來的菸灰煤氣,西南望去,不是龍山山脈的蜿蜒的餘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鏡光的返照。到處有桑麻的肥地,到處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齊,道路的修廣,和一種和平氣象的橫溢,是在江浙各農區中所找不出第二個來的好地。可惜我沒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積下些錢來,否則我將不買陽羨之田,而來這開原鄉里置它的三十頃地。營五畝之居,築一畝之室。竹籬之內,樹之以桑,樹之以麻,養些雞豚羊犬,好供歲時伏臘置酒高會之資;酒醉飯飽,在屋前的太陽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開一開留聲機器,聽聽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調或卡兒騷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歡看點新書,那火車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恆、別發,去買些最近出版的優美的書來。這一點卑卑的願望,啊啊,這一點在大人先生的眼裏看起來,簡直是等於矮子的一個小腳指頭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罷罷,這樣的在公共汽車裏坐着,這樣的看看兩岸的疾馳過去的桑田,這樣的注視注視龍山的秋景,這樣的吸收吸收不用錢買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還是不要作那樣的妄想,且念首清詩,聊作個過屠門的大嚼罷!
Mine be a cot beside the hill
A beehives hum shall soothe my ear;
A willowy brook that turns a mill ,
With many a fall shall linger near .
◇
The swalow,oft ,beneath my thatch ,
Shall twitter from her claybuilt nest ;
Oft shall the pilgrim lift the latch ,
And share my meal ,a welcome guest .
◇
Around my ivied porch shall spring
Each fragrant flower that drinks the dew;
And Lucy ,at her wheel ,shall sing
In russet ─gown and apron blue .
◇
The village─church among the trees ,
Where first our marriage─vows were given ,
With merry peals shall swell the breeze
And point wi th taper spire to Heaven .
這樣的在車窗口同詩裏的蜜蜂似的哼着念着,我們的那乘公共汽車,已經駛過了張巷榮巷,駛過了一支小山的腰嶺,到了梅園的門口了。
梅園是無錫的大實業家榮氏的私園,系築在去太湖不遠的一支小山上的別業,我的在公共汽車裏想起的那個願望,他早已大規模地爲我實現造好在這裏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間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卻是紅磚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緩步以當車,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閒走的,而他卻因爲時間是黃金就非坐汽車來往不可的這些違異。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將起來,有錢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們這些無錢無業的閒人的心理是一樣的,我在此地要感謝榮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實現而造成這一個梅園,我更要感謝他既造成之後而能把它開放,並且非但把它開放,而又能在梅園裏割出一席地來租給人家,去開設一個接待來遊者的公共膳宿之場。因爲這一晚我是決定在梅園裏的太湖飯店內借宿的。
大約到過無錫的人總該知道,這附近的別墅的位置,除了剛纔汽車通過的那枝橫山上的一個別莊之外,要算這梅園的位置算頂好了。這一條小小的東山,當然也是龍山西下的波脈裏的一條,南去太湖,約只有小三裏不足的路程,而在這梅園的高處,如招鶴坪前,太湖飯店的二樓之上,或再高處那榮氏的別墅樓頭,南窗開了,眼下就見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與,時時與獨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於園裏的瘦梅千樹,小榭數間,和曲折的路徑,高而不美的假山之類,不過盡了一點點綴的餘功,並不足以語園林營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園之勝,在它的位置,在它的與太湖的接而又離,離而又接的妙處,我的不遠數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來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這一點特點而已。
在太湖飯店的二樓上把房間開好,喝了幾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後,太陽已有點打斜了,但拿出表來一看,時間還只是午後的兩點多鐘。我的此來,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寫過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與蘆花相映的風情的,若現在就趕往湖濱,那未免去得太早,後來怕要生出久候無聊的感想來。所以走出梅園,我就先叫了一乘車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從那裏再由別道繞至湖濱,好去趕上看湖邊的落日。但是錫山一停,惠山一轉,遇見了些無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遊,及許多武裝同志們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裏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強人按住在腳下,被他強塞了些灰土塵污到肚裏邊去的樣子,我的脾氣又發起來了,我只想登到無人來得的高山之上去盡情吐瀉一番,好把肚皮裏的抑鬱灰塵都吐吐乾淨。穿過了惠山的後殿,一步一登,朝着只有斜陽和衰草在弄情調戲的濯濯的空山,不曉走了多少時候,我竟走到了龍山第一峯的頭茅篷外了。
目的總算達到了,惠山錫山寺裏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腳下。四大皆空,頭上身邊,只剩了一片藍蒼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嵐。在此地我可以高嘯,我可以俯視無錫城裏的幾十萬爲金錢名譽而在苦鬥的蒼生,我可以任我放開大口來罵一陣無論哪一個凡爲我所疾惡者,罵之不足,還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還可以以小便來澆上他的身頭。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覆了一點之後,在那塊頭茅篷前的山峯頭上竟一個人演了半日的狂態,直到喉嚨乾啞,汗水橫流,太陽也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時候爲止。
氣竭聲嘶,狂歌高叫的聲音停後,我的兩隻本來是爲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裏,忽而沁的鑽入了一層寂靜,風也無聲,日也無聲,天地草木都彷彿在一擊之下變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處都只是沉默。我被這一種深山裏的靜寂壓得怕起來了,頭腦裏卻起了一種很可笑的後悔。“不要這世界完全被我罵得陸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類聽了我的嘯聲來將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們的死滅的國裏去了哩?”我又想,“我在這裏踏着的不要不是龍山山頭,不要是陰間的滑油山之類哩?”我再想。於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邊的景物,想證一證實我這身體究竟還是仍舊活在這卑污滿地的陽世呢,還是已經闖入了那個鬼也在想革命而謀做閻王的陰間。
朝東望去,遠散在錫山塔後的,依舊是千萬的無錫城內的民家和幾個工廠的高高的煙突,不過太陽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來,似乎加添了一點倦意。俯視下去,在東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還是很濃很密的,並且在那條白線似的大道上,還有行動的車類的影子在那裏前進呢,那麼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滅的這一個觀念總可以打破了。我寬了一寬心,更掉頭朝向了西南,太陽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遠處銀藍,當是湖中間的峯面的暮靄,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變成了紫色了。因爲看見了斜陽,看見了斜陽影裏的太湖,我的已經闖入了死界的念頭雖則立時打消,但是日暮途窮,只一個人遠處在荒山頂上的一種實感,卻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長了脖子拚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來,這時候我實在只想找出一條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趕回家去。因爲現在我所立着的,是龍山北脈在頭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條支嶺的高頭,東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沒有一條走路的。若再回至頭茅篷前,重沿了來時的那條石級,再下至惠山,則無緣無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許多的回頭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頭路的,我一邊心裏雖在這樣的同小孩子似的想着,但實在我的腳力也有點虛竭了。“啊啊,要是這兒有一所庵廟的話,那我就可以不必這樣的着急了。”我一邊盡在看四面的地勢,一邊心裏還在作這樣的打算,“這地點多麼好啊,東面可以看無錫全市,西面可以見太湖的夕陽,後面是頭茅篷的高頂,前面是朝正南的開原鄉一帶的村落,這裏比起那頭茅篷來,形勢不曉要好幾十倍。無錫人真沒有眼睛,怎麼會將這一塊龍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嶺這樣的棄置着,而不來造一所庵廟的呢?唉唉,或者他們是將這一個好地方留着,留待我來築室幽居的罷?或者幾十年後將有人來,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爲我起一個痛哭之臺,而與我那故鄉的謝氏西臺來對立的罷?哈哈,哈哈。不錯,很不錯。”末後想到了這一個誇大妄想狂者的想頭之後,我的精神也抖擻起來了,於是拔起腳跟,不管它有路沒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條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亂走。結果在亂石上滑坐了幾次,被荊棘鉤破了一塊小襟和一雙線襪,跳過了幾塊岩石,不到三十分鐘,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腳下的墳堆裏了。
到了平地的墳樹林裏來一看,西天低處太陽還沒有完全落盡,走到了離墳不遠的一個小村子的時候,我看了看錶,已經是五點多了。村裏的人家,也已經在預備晚餐,門前曬在那裏的乾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農老婦,都在將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們的孫兒孫女遊耍。我走近前去,向他們很恭敬的問了問到梅園的路徑,難得他們竟有這樣的熱心,居然把我領到了通汽車的那條大道之上。等我僱好了一乘黃包車坐上,回頭來向他們道謝的時候,我的眼角上卻又撲簌簌地滾下了兩粒感激的大淚來。
山居清寂,梅園的晚上,實在是太冷靜不過。吃過了晚飯,向庭前去一走,只覺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霧和畝畝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來,更何況乎燈燭輝煌的夜市。繞出園門,正想拖了兩隻倦腳走向南面野田裏去的時候,在黃昏的灰暗裏我卻在門邊看見了一張有幾個大字寫在那裏的白紙。摸近前去一看,原來是中華藝大的旅行寫生團的通告。在這中華藝大里,我本有一位認識的畫家C君在那裏當主任的,急忙走回飯店,教茶房去一請,C君果然來了。我們在燈下談了一會,又出去在園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許多時候,這一位不趨時尚,只在自己精進自己的技藝的畫家,平時總老是訥訥不願多說話的,然而今天和我的這他鄉的一遇,彷彿把他的習慣改過來了,我們談了些以藝術作了招牌,拚命的在運動做官做委員的藝術家的行爲。我們又談到了些設了很好聽的名目,而實際上只在騙取青年學子的學費的藝術教育家的心跡。我們談到了藝術的真髓,談到了中國的藝術的將來,談到了革命的意義,談到了社會上的險惡的人心,到了嘆聲連發,不忍再談下去的時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兩人伸頭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幾顆早見的明星。我們約定了下次到上海時,再去江灣訪他的畫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裏分手走了。
大約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緣故罷,回旅館來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個,好好兒的睡着了。約莫到了殘宵二三點鐘的光景,檻外的不知哪一個廟裏來的鐘聲,盡是噹噹噹當的在那裏慢擊。我起初夢醒,以爲附近報火的鐘聲,但披衣起來,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來,就是火燒場中老有的那一種叫噪的人號狗吠之聲也一些兒聽它不出。庭外如雲如霧,靜浸着一庭殘月的清光。滿屋沉沉,只充滿着一種遙夜酣眠的呼吸。我爲這種聲所誘,不知不覺,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將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彷彿是要黏上衣來的月光海里。夜霧從太湖裏蒸發起來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椏的梅樹林中,望過去彷彿是有人立在那裏的樣子。我又慢慢的從飯店的後門,步上了那個梅園最高處的招鶴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麼形狀來,不過只覺得那面的一塊空闊的地方,彷彿是由千千萬萬的銀絲織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輝,有湖波返射的銀箭,還有如無卻有,似薄還濃,一半透明,一半黏溼的湖霧湖煙,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這一層透明的白網,必能悠揚地牽舉你起來,把你舉送到王母娘娘的後宮深處去似的。這是我當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時候的感想,但當萬簌無聲的這一個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遠寺的鐘聲,當嗡,當嗡的接連着幾回有韻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覺幻想,竟覺得漸漸地漸漸地麻木下去了,終至於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幹,兩隻腳柔軟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的盯視住了那悲哀的殘月不能動了。宗教的神祕,人性的幽幻,大約是指這樣的時候的這一種心理狀態而說的罷,我像這樣的和耶穌教會的以馬內利的聖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鐘聲,不知魔伏了許多時,直到鐘聲停住,木魚聲發,和尚──也許是尼姑──的唸經唸咒的聲音幽幽傳到我耳邊的時候,方纔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館的居室裏來,這時候大約去天明總也已經不遠了罷?
回房不知又睡着了幾個鐘頭,等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前窗的帷幕縫中卻漏入了幾行太陽的光線來。大約時候總也已不早了,急忙起來預備了一下,吃了一點點心,我就出發到太湖湖上去。天上雖各處飛散着雲層,但晴空的缺處,看起來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氣總還有幾日好晴。不過太陽光太猛了一點,空氣裏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氣含着,若要登高處去望遠景,那像這一種天氣是不行的,因爲晴而不爽,你不能從厚層的空氣裏辨出遠處的寒鴉林樹來,可是隻要看看湖上的風光,那像這樣的晴天,也已經是儘夠的了。並且昨晚上的落日沒有看成,我今天卻打算犧牲它一天的時日,來試試太湖裏的遠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見的島中僻景來,這是當走出園門,打楊莊的後門經過,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邊上去的時候的決意。
太陽升高了,整潔的野田裏已有早起的農夫在闢土了。行經過一塊桑園地的時候,我且看見了兩位很修媚的姑娘,頭上罩着了一塊白布,在用了一根竹竿,打下樹上的已經黃枯了的桑葉來。聽她們說這也是蠶婦的每年秋季的一種工作,因爲枯葉在樹上懸久了,那老樹的養分不免要爲枯葉吸幾分去,所以打它們下來是很要緊的,並且黃葉幹了,還可以拿去生火當柴燒,也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在野田裏的那條通至湖濱的泥路,上面鋪着的盡是些細碎的介蟲殼兒,所以陽光照射下來,有幾處雖只放着明亮的白光,但有幾處簡直是在發虹霓似的彩色。
像這樣的有朝陽曬着的野道,像這樣的有林樹小山圍繞着的空間,況且頭上又是青色的天,腳底下並且是五彩的地,飽吸着健康的空氣,擺行着不急的腳步,朝南的走向太湖邊去,真是多麼美滿的一幅清秋行樂圖呀!但是風雲莫測,急變就起來了,因爲我走到了管社山腳,正要沿了那條山腳下新闢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灣,俗名五里湖濱的時候,在山道上朝着東西的五里湖心卻有兩位着武裝背皮帶的同志和一位穿長袍馬褂的先生立在那裏看湖面的扁舟。太陽光直射在他們的身上,皮帶上的鍍鎳的金屬,在放異樣的閃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聽了我的腳步聲將頭掉轉來的他們中間的武裝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聲,吃了一驚,我張開了大眼向他一看,原來是一位當我在某地教書的時候的從前的學生。
他在學校裏的時候本來就是很會出風頭的,這幾年來際會風雲,已經步步高昇成了黨國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報上看見過幾多次的,現在突然的在這一個地方被他那麼的一叫,我真駭得顏面都變成了土色了。因爲兩三年來,流落江湖,不敢出頭露面的結果,我每遇見一個熟人的時候,心裏總要怦怦的驚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幾位滿含惡意的新聞記者大書了一陣我的叛黨叛國的記載以後,我更是不敢向朋友親戚那裏去走動了。而今天的這一位同志,卻是黨國的要人,現任的中央機關裏的黨務委員,若論起罪來,是要從他的手中發落的,冤家路窄,這一關叫我如何的偷逃過去呢?我先發了一陣抖,立住了腳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橫豎逃也逃不脫了,還是大著膽子迎上去罷,於是就立定主意保持着若無其事的態度,前進了幾步,和他握了握手。
“呵!怎麼你也會在這裏!”我很驚喜似地裝着笑臉問他。
“真想不到在這裏會見到先生的,近來身體怎麼樣?臉色很不好哩!”他也是很歡喜地問我。看了他這樣態度,我的膽子放大了,於是就造了一篇很圓滿的歷史出來報告給他聽。
我說因爲身體不好,到太湖邊上來養病已經有二年多了,自從去年夏天起,並且因爲閒空不過,就在這裏聚攏了幾個小學生來在教他們的書,今天是禮拜,所以纔出來走走,但吃中飯的時候卻非要回去不可的,書房是在城外××橋××巷的第××號,我並且要請他上書房去坐坐,好細談談別後的閒天。我這大膽的謊語原也已經聽見了他這一番來錫的任務之後纔敢說的,因爲他說他是來查勘一件重大黨務的,在這太湖邊上一轉,午後還要上蘇州去,等下次再有來無錫的機會的時候再來拜訪,這是他的遁辭。
他爲我介紹了那另外的兩位同志,我們就一同的上了萬頃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時候,就設辭和他們告別了。這樣的我在驚恐和疑懼裏,總算訪過了太湖,遊盡了無錫,因爲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我已同逃獄囚似的伏在上行車的一角里在喝壓驚的“苦配”啤酒了。這一次遊無錫的回味,實在也同這啤酒的味兒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記
原載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三卷第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