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到過或沒有到過杭州的人,只須是受過幾年中學教育的,你倘若問他:“杭州城裏有什麼大自然的好景?”他總會毫不思索地回覆你一聲“西湖”!其實西湖卻是在從前的杭州城外的,以其在杭城之西而得名。真正在杭州城裏的大觀,第一要推吳山(俗名城隍山),可是現在來杭州的遊客,大半總不加以注意;就是住在杭州的本地人,也一年之中去不得幾次,這纔是奇事。我這一回來稱頌吳山,若說得僭一點,也可以說是“我的杭州城的發見”,以效My discovery of London之顰;不過吳山在辛亥革命以前,久已經是杭州唯一的遊賞之地,現在的發見,原也只是重翻舊帳而已。
吳山,春秋時爲吳南界,以別於越,故曰吳山。或曰,以伍子胥故,訛伍爲吳,故《郡志》亦稱胥山,在鎮海樓(即鼓樓)之右。蓋天目爲杭州諸山之宗,翔舞而東,結局於鳳凰山;其支山左折,遂爲吳山;派分西北,爲寶月爲蛾眉,爲竹園;稍南爲石佛,爲七寶,爲金地,爲瑞石,爲寶蓮,爲清平,總曰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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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田叔禾《西湖遊覽志》卷十二記南山城內勝蹟中之關於吳山的記載。二十餘年前,杭州人說是出遊,總以這吳山爲目的;腳力不繼的人,也要出吳山的腳下,上涌金門外三雅園等地方去喝茶;自辛亥革命以來,旗營全毀,城牆拆了,遊人就集中在湖濱,不再有上城隍山去消磨半日光明的事情了。
吳山的好處,第一在它的近,第二在它的並不高,元時平章答剌罕脫歡所甃的那數百級的石級,走走並不費力。可是一到頂上,掉頭四顧,卻可以看得見滄海的日出,錢塘江江上的帆行,西興的煙樹,城裏的人家;西湖只像一面圓鏡,到城隍山上去俯看下來,卻不見得有趣,不見得嬌美了。還有一件吳山特有的好處,是這山上的怪石的特多;你若從東面上山,一直的向南向西,沿嶺脊走去,在路上有十幾處可以看到這些神工鬼斧的奇巖怪石。假山疊不到這樣的巧,真山也決沒有這樣的秀,而襟江帶湖,碧天四匝,僧廬道院,畫閣雕欄,茂林修竹,塵市炊煙等景物,還是不足道的餘事。
還有一層,覺得現在的吳山,對於我,比從前更覺得有味的,是遊人的稀少。大約上吳山去的,總以春秋二節的燒香客爲限;一般的遊人,尤其是老住在杭州的我所認識的許多朋友,平時決不會去的。鄉下的燒香客,在香市裏雖則擁擠不堪,可是因爲我和他們並不相識,所以雖處在稠人廣衆之中,我還可以盡情地享受我的孤獨。
自遷到杭州來後,這城隍山的一角,彷彿是變了我的野外的情人;凡遇到胸懷悒鬱,工作倦頹,或風雨晦暝,氣候不正的時候,只消上山去走它半天,喝一碗茶兩杯酒,坐兩三個鐘頭,就可以恢復元氣,爽颯地回來,好像是洗了一個澡。去年元日,曾去登過,今年元日,也照例的去;此外凡遇節期,以及稍稍閒空的當兒,就是心裏沒有什麼煩悶,也會獨自一個踱上山去,癲坐它半天。
前次語堂來杭,我陪他走了半天城隍山後,他也看出了這山的好處來了,我們還談到了集資買地,來造它一個俱樂部的事情。大約吳山卜築,事亦非難,只教有五千元錢,以一千元買地,四千元造屋,就可以成功了;不過可惜的,是幾處地點最好的地方,都已經被有錢有勢、不懂山水的人侵佔了去,我們若來,只能在南山之下,買幾方地,築數椽屋;處境不高,眺望也不能開暢,與山居的原意,小有不合而已。
不久之前,更有幾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外人來遊,我也照例的陪他們遊過吳山之後,他們問我說:“金人所說的立馬吳山第一峯,是什麼意思?”他們以爲吳山總是杭州最高的山,所以金人會有這樣的詩語。我一時解答不出,就只指示了他們以一排南宋故宮的遺址。大約自鳳山門以西,沿鳳凰山而北的一段,一定是南宋的大內,穿過萬松嶺,可以直達湖濱的。他們才豁然大悟地說:“原來是如此,立馬吳山,就可以看得到宮城的全部,金人的用意也可算深了。”這一個對於第一峯三字的解釋,不知究竟正確不正確。但南宋故宮的遺址,卻的確可以由城隍山或紫陽山的極頂,看得一望無遺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八日
(原載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五日《創作》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