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刺骨的初冬晚上,若在清冷同中世似的故鄉小市鎮中,吃了晚飯,於未敲二更之先,便與家中的老幼上了樓,將你的身體躺入溫暖的被裏,呆呆的隔着帳子,注視着你的低小的木桌上的燈光,你必要因聽了窗外冷清的街上過路人的歌音和足聲而淚落。你因了這灰暗的街上的行人,必要追想到你孩提時候的景象上去。這微寒靜寂的晚間的空氣,這幽閒落寞的夜行者的哀歌,與你兒童時代所經歷的一樣,但是睡在樓上薄棉被裏,聽這哀歌的人的變化卻如何了?一想到這裏誰能不生起傷感的情來呢?──但是我的此言,是爲像我一樣的無能力的將近中年的人而說的──
我在日本的郊外夕陽畹航晚的山野田間散步的時候,也忽而起了一種同這情懷相像的懷鄉的悲感;看看幾個日夕談心的朋友,一個一個的減少下去的時候,我也想把我的迷遊生活結束了。
十年久住的這海東的島國,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這異鄉的天地,我雖受了她的凌辱不少,我雖不願第二次再使她來吻我的腳底,但是因爲這厭惡的情太深了,到了將離的時候,倒反而生出了一種不忍與她訣別的心來。啊啊,這柔情一脈,便是千古的傷心種子,人生的悲劇,大約是發芽在此地的吧?
我於未去日本之先,我的高等學校時代的生活背景,也想再去探看一回。我於永久離開這強暴的小國之先,我的迭次失敗了的浪漫史的血跡,也想再去揩拭一回。
“輕薄淫蕩的異性者呀,你們用了種種柔術想把來弄殺了的他,現在已經化作了仙人,想回到他的須彌故國去了。請你們盡在這裏試用你們的手段吧,他將要騎上白鶴,回到他的母親懷裏去了。他回去之後,定將擁挾了霓裳仙子,舞幾夜通宵的歌舞,他是再也不來向你們乞憐的了。”
我也想用了微笑,代替了這一段言語,向那些愚弄過我的婦人,告個長別,用以泄泄我的一段幽恨。爲了這種種瑣碎的原因,我的回國日期竟一天一天的延長了許多的時日。
從家裏寄來的款也到了,幾個留在東京過夏的朋友爲我餞行的席也設了,想去的地方,也差不多去過了,幾冊愛讀的書也買好了,但是要上船的第一天(七月的十五)我又忽而跑上日本郵船公司去,把我的船票改遲了一班,我雖知道在黃海的這面有幾個──我只說幾個──與我意氣相合的朋友在那裏等我,但是我這莫名其妙的離情,我這像將死時一樣的哀感,究竟教我如何處置呢?我到七月十九的晚上,喝醉了酒,才上了東京的火車,上神戶去乘翌日出發的歸舟。
二十的早晨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赤色的太陽光線已經將神戶市的一大半房屋燒熱了。神戶市的附近,須磨是風光明媚的海濱村,是三伏中地上避暑的快樂園,當前年須磨寺大祭的晚上,是我與一個不相識的婦人共宿過的地方。依我目下的情懷說來,是不得不再去留一宵宿,嘆幾聲別的,但是回故國的輪船將於午前十點鐘開行,我只能在海上與她遙別了。
“婦人呀婦人,但願你健在,但願你榮華,我今天是不能來看你了。再會──不──不──永別了──”
須磨的西邊是明石,紫式部的同畫卷似的文章,藍蒼的海浪,潔白的沙濱,參差雅淡的別莊,別莊內的美人,美人的幽夢,……
“明石呀明石!我只能在遊仙枕上,遠夢到你的青松影裏,再來和你的兒女談多情的韻事了。”
八點半鐘上了船,照管行李,整理艙位,足足忙了兩個鐘頭;船的前後鐵索響的時候,銅鑼報知將開船的時候,我的十年中積下來的對日本的憤恨與悲哀,不由得化作了數行冰冷的清淚,把海灣一帶的風影,染成了模糊像夢裏的江山。
“啊啊,日本呀!世紀一等強國的日本呀!國民比我們矮小,野心比我們強烈的日本呀!我去之後,你的海岸大約依舊是風光明媚,你的兒女大約依舊是荒淫無忌地過去的。天色的蒼茫,海洋的浩蕩,大約總不至因我之去而稍生變更的。我的同胞的青年,大約仍舊要上你這裏來,繼續了我的運命,受你的欺辱的。但是我的青春,我的在你這無情的地上化費了的青春!啊啊,枯死的青春呀,你大約總再也不能回覆到我的身上來了吧!”
二十一日的早晨,我還在三等艙裏做夢的時候,同艙的魯君就跳到我的枕邊上來說:“到了到了!到門司了!你起來同我們上門司去吧!”
我乘的這隻船,是經過門司不經過長崎的,所以門司,便是中途停泊的最後的海港;我的從昨日醞釀成的那種傷感的情懷,聽了門司兩字,又在我的胸中復活了起來。一隻手擦着眼睛,一隻手捏了牙刷,我就跟了魯君走出艙來。淡藍的天色,已經被赤熱的太陽光線籠罩了東方半角。平靜無波的海上,貫流着一種夏天早晨特有的清新的空氣。船的左右岸有幾堆同青螺似的小島,受了朝陽的照耀,映出了一種濃潤的綠色。前面去左船舷不遠的地方有一條翠綠的橫山,山上有兩株無線電報的電杆,突出在碧落的背景裏;這電杆下就是門司港市了。船又行進了三五十分鐘,回到那橫山正面的時候,我只見無數的人家,無數的工廠煙囪,無數的船舶和桅杆,縱橫錯落的浮映在天水中間的太陽光線裏,船已經到了門司了。
門司是此次我的腳所踐踏的最後的日本土地。上海雖然有日本的居民,天津漢口杭州雖然有日本的租界,但是日本的本土,怕今後與我便無緣分了。因爲日本是我所最厭惡的土地,所以今後大約我總不至於再來的。因爲我是無產階級的一介分子,所以將來大約我總不至坐在赴美國的船上,再向神戶橫濱來泊船的。所以我可以說門司便是此次我的腳所踐踏的最後的日本土地了。
我因爲想深深的嘗一嘗這最後的傷感的離情,所以衣服也不換,面也不洗,等船一停下,便一個人跳上了一隻來迎德國人的小汽船,跑上岸上去了。小汽船的速力,在海上振動了周圍清新的空氣,我立在船頭上覺得一種微風同婦人的氣息似的吹上了我的面來。藍碧的海面上,被那小汽船衝起了一層波浪,汽船過處,現出了一片銀白的浪花,在那裏返射着朝日。
在門司海關碼頭上岸之後,我覺得射在灰白乾燥的陸地路上的陽光,幾乎要使我頭暈;在海上不感得的一種悶人的熱氣,一步一步的逼上我的面來,我覺得我的鼻上有幾顆珍珠似的汗珠滾出來了;我穿過了門司車站的前庭,便走進狹小的錦町街上去。我想永久將去日本之先,不得不買一點什麼東西,作作紀念,所以在街上走了一回,我就踏進了一家書店。
新刊的雜誌有許多陳列在那裏,我因爲不想買日本諸作家的作品,來培養我的創作能力,所以便走近裏面的洋書架去。小泉八雲Lafcadio Hearn➀的著作,Modern Library➁的叢書佔了書架的一大部分,我細細的看了一遍,覺得與我這時候的心境最適合的書還是去年新出版的John Paris的那本Kimono(日本衣服之名)。
我將要去日本了,我在淪亡的故國山中,萬一同老人追懷及少年時代的情人一般,有追思到日本的風物的時候,那時候我就可拿出幾本描寫日本的風俗人情的書來賞玩。這書若是日本人所著,他的描寫,必至過於真確,那時候我的追尋遠地的夢幻心境,倒反要被那真實粗暴的形象所打破。我在那時候若要在沙上建築蜃樓,若要從夢裏追尋生活,非要讀讀朦朧奇特、富有異國情調的,那些描寫月下的江山,追懷遠地的情事的書類不可;從此看來,這Kimono便是與這境狀最適合的書了,我心裏想了一遍,就把Kimono買了。
從書店出來,又在狹小的街上的暑熱的太陽光裏走了一段,我就忍了熱從錦町三丁目走上幸町的通裏山的街上去。幸町是三絃酒肉的巢窟,是紅粉胭脂的堆棧,今天正好像是大掃除的日子,那些調和性慾,忠誠於她們的天職的妓女,都裸了雪樣的潔白,風樣的柔嫩的身體,在那裏打掃,啊啊,這日本的最美的春景,我今天看後,怕也不能多看了。
我在一家姓安東的妓家門前站了一忽,同飢狼似的飽看了一回爛熟的肉體,便又走下幸町的街路,折回到了港口。路上的灰塵和太陽的光線,逼迫我的身體,致我不得不向咖啡店去休息一場。我在去碼頭不遠的一家下等的酒店坐下的時候,身體也真疲勞極了。
喝了一大瓶啤酒,吃了幾碗日本固有的菜,我覺得我的消沉的心裏,也生了一點興致出來,便想盡我所有的金錢,上妓家去瞎鬧一場;但拿出表來一看,已經過十二點了,船是午後二點鐘就要拔錨的。
我出了酒店,手裏拿了一本Kimono,在街上走了兩步,就把遊蕩的邪心改過,到浴場去洗了一個澡,因以滌盡了十幾年來,堆疊在我這微軀上的日本的灰塵與惡土。
上船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一點半了。三十分後開船的時候,我和許多去日本的中國人和日本人立在三等艙外甲板上的太陽影裏,看最後的日本的陸地。門司的人家遠去了,工場的煙囪也看不清楚了,近海岸的無人綠島也一個一個的少下去了。我正在出神的時候,忽聽一等艙的船樓上有清脆的婦人聲在那裏說話,我擡起頭來一看,見有一個年約十八九的中西雜種的少女,立在船樓的欄杆邊上,在那裏和一個紅臉肥胖的下劣西洋人說話。那少女皮膚帶着淺黑色,眼睛凹在鼻樑的兩邊,鼻尖高得很,瞳人帶些微黃,但仍是黑色;頭髮用烙鐵燙過,有一圈珍珠,帶在蓬蓬的發下。她穿的是黃白薄綢的一件西洋的夏天女服,雙袖短是很,她若把手與肩胛平張起來,你從袖口能看得出她腋下的黑影,和胸前的乳頭來。她的頸項下的前後又裸着兩塊可愛的黃黑色的肥肉。下面穿的是一條短短的圍裙,她的瘦長的兩條腿露出在魚白的湖縐裙下。從玄色的絲襪裏蒸發出來的她的下體的香味,我好像也聞得出來的樣子。看看她那微笑的短短的面貌,和一排潔白的牙齒,我恨不得拿出一把手槍來,把那同禽獸似的西洋人擊殺了。
“年輕的少女呀,我的半同胞呀!你母親已經爲他們異類的禽獸點污了,你切不可再與他們接近纔好呢!我並不想你,我並不在這裏貪你的姿色;但是,但是像你這樣的美人,萬一被他們同野獸一樣的西洋人蹂躪了去,教我如何能堪呢!你那柔軟黃黑的肉體被那肥胖和雄豬似的洋人壓着的光景,我便在想像的時候,也覺得眼睛裏要噴出火來。少女呀少女!我並不要你愛我,我並不要你和我同夢。我只求你別把你的身體送給異類的外人去享樂就對了。我們中國也有美男子,我們中國也有同黑人一樣強壯的偉男子,我們中國也有幾千萬幾萬萬家財的富翁,你何必要接近外國人呢!啊啊,中國可亡,但是中國的女子是不可被他們外國人強姦去的。少女呀少女!你聽了我的這哀願吧!”
我的眼睛呆呆的在那裏看守她那顴骨微突嘴巴狹小的面貌,我的心裏同跪在聖女馬利亞像前面的舊教徒一樣,盡在那裏念這些祈禱。感傷的情懷,一時征服了我的全體,我覺得眼睛裏酸熱起來,她的面貌,就好像有一層Veil罩着的樣子,也漸漸的朦朧起來了。
海上的景物也變了。近處的小島完全失去了影子,空曠的海面上,映着了夕照,遠遠裏浮出了幾處同眉黛似的青山,我在甲板上立得不耐煩起來,就一聲也不響,低了頭,回到了艙裏。
太陽在西方海面上沉沒了下去,灰黑的夜陰從大海的四角里聚集了攏來,我吃完了晚飯,仍復回到甲板上來,立在那少女立過的樓底直下。我仰起頭來看看她立過的地方,心裏就覺得悲哀起來,前次的純潔的心情,早已不復在了,我心裏只暗暗地想:
“我的頭上那一塊板,就是她曾經立過的地方。啊啊,要是她能愛我,就教我用無論什麼方法去使她快樂,我也願意的。啊啊,所羅門當日的榮華,比到純潔的少女的愛情,只值得什麼?事也不難,她立在我頭上板上的時候,我只須用一點奇術,把我的頭一寸一寸的伸長起來,鑽過船板去就對了。”
想到了這裏,我倒感着了一種滑稽的快感;但看看船外灰黑的夜陰,我覺得我的心境也同白日的光明一樣,一點一點被黑暗腐蝕了。
我今後的黑暗的前程,也想起來了。我的先輩回國之後,受了故國社會的虐待,投海自盡的一段哀史,也想起來了。
“我在那無情的島國上,受了十幾年的苦,若回到故國之後仍不得不受社會的虐待,教我如何是好呢!日本的少女輕侮我,欺騙我時,我還可以說‘我是爲人在客’,若故國的少女,也同日本婦人一樣的欺辱我的時候,我更有什麼話說呢!你看那Euroasian➂不是已在那裏輕侮我了麼?她不是已經不承認我的存在了麼?唉,唉,唉,唉,我錯了,我錯了。我是不該回國來的。一樣的被人虐待,與其受故國同胞的欺辱,倒還不如受他國人的欺辱更好自家寬慰些。”
我走近船舷,向後面我所別來的國土一看,只見得一條黑線,隱隱的浮在東方的蒼茫夜色裏。我心裏只叫着說:
“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這裏來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國社會的壓迫,不得不自殺的時候,最後浮上我的腦子裏來的,怕就是你這島國哩!Ave Japon④!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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➀拉夫凱迪奧.赫恩(一八五○─一九○四),作家,原爲美國人,後入日籍,取名小泉八雲。
➁英文,現代文庫。
➂作者自撰詞,意爲歐洲亞洲人。
④打丁文,“萬福日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