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运动会中流血的事,学堂几乎闹到罢课。
  
  在官场方面,虽没有像吴鸿说的那等凶横,但是驻在高等学堂左侧梓潼宫内的警察,确曾与学生起过冲突,学生把警察打了一顿,警察捉去了两个学生。其后几经交涉,学生放了,警察暂时撤离。但自总督赵尔巽起,直至路广钟止,却认定那天的事,曲在学界,以为学界不该无礼拒绝巡警参加,而学生也不该去凶扑巡警。
  
  在学界,则理直气壮,以为巡警首先挑衅,是凶手,学生是有理的,是受屈的。并且现摆着三个受伤的学生,已取有外国医生负责任的伤单。追求祸根,端在路广钟一人,当教育会长向他要求撤退巡警时,他何故不答应?又当巡警在会场中当众打人时,他又何故不约束?这显有纵警行凶的情事了!
  
  教育会当夜开会之时,一个个都说得慷慨激昂,就中以附属中学堂监督刘士志更为激烈,他问会长:“你到底有没有担当?有哩,你就去见赵制台,要求他惩办凶警,要求他揭参路广钟。若没有,我们就单独去见他。我虽然只是一个举人,但我并不怯畏。我们学界不能让龌龊的官场这样蹂躏!若这回事情退让了,我们学界还有脸吗?”
  
  众人都拍掌赞成他的说法,并且桌椅乱动,都站了起来,大有立时立刻一拥到南院去大骂赵尔巽一场之势。
  
  会长骇极了,忙摇着两手道:“诸君少安毋躁!有意见只管发表!兄弟既身任会长,岂有不想办法把这事办好的?总之,诸君不要太激烈!这事交给兄弟,兄弟一定照诸君的意思去办!”
  
  过了几天,又是星期六了。
  
  郝又三在这几天中,一直不与闻这件事,他专心一意只等王念玉来通知他。每天他总要到学堂外稽查去探询几次:有人来会他没有?有信寄他没有?都没有。
  
  他未尝不想亲自到南打金街去走一趟,只是不敢冒险,怕王念玉不在家——那孩子差不多终日都在外面陪朋友耍去了。——怕碰见伍平,更怕同时碰见伍大嫂。
  
  一直到星期六下午出来,他实在耐不住了,仗着胆子,走到南打金街。还未走拢,一个孩子声音在他背后喊道:“郝先生,你到我们家去吗?爹爹回来了,妈妈同我们都要走了。”
  
  他捉住伍安生的小手,高兴已极,问道:“你爹爹此刻在家吗?”
  
  “随时都在家里,只到劝业场去转了一回。前天带着我同妈妈到悦来茶园看了一回戏。妈妈一个人坐在楼上看,我同爹爹坐的正座。戏歇了台,我们转到慈惠堂戏园后门接妈妈时,碰见吴先生也在那里……”
  
  “哪个吴先生?可是你干爹回来了?”
  
  孩子摇摇头道:“不是的,是那个年轻的吴鸿。他同爹爹谈得很好,爹爹约他到雅州做事,他答应后天同我们一道走。”
  
  “你们后天走?”郝又三吃惊似的这样问了句。
  
  他们已进了大门,郝又三忽又迟疑起来道:“我不进去了,你爹爹在家,我怎好去呢?”
  
  孩子不放他道:“不要紧的,吴先生昨天不是在我们家耍了一天?还同爹爹、妈妈打了一天的纸牌哩!”
  
  独院门是虚掩着的,孩子一推门,便大声喊道:“郝先生来了,妈妈!”
  
  站在堂屋门外檐阶上,正抱着水烟袋的,是一个满脸大麻子,黑而壮实,看去约有四十几岁的男子,不消说,是伍平了。
  
  郝又三通红着脸,不晓得该怎样与伍平打招呼时,伍大嫂已飞一般从房间里奔了出来,满脸是笑道:“大少爷吗?真是稀客呀!我默倒在走之前看不见你了,今天真不晓得咋个想起的,你走了来!……没见过吗?这是我的当家人,从雅州回来好几天了。你看,我们七八年没见面,才回来时,我几乎认不得他了,哈哈!……这是郝家大少爷,是安娃子的先生。安娃子读书,全亏了他的干爷同大少爷管教,又不要费用。我们着警察催着搬家时,要不是大少爷义气答应,每月借房钱给我们,又借押金给我们,我们已不晓得成了啥子样子了!大少爷真是我们的恩人!前一晌还肯到我们这里来摆龙门阵,不晓得这几天为啥子不来?……”
  
  伍平很和气地同他作了揖,让到堂屋坐下,跟着他女人说的话,不住向他道劳,道谢。
  
  伍太婆出来,也是那样地把他恭维得简直是个大义士,大侠客。并说起那天在运动会见他跑得多好:“我眼睛不行,简直看不清楚,听王哥儿同媳妇在说,那不是大少爷吗?穿的黄衣裳。安娃子就那么样喊,大概大少爷没有听见。一会儿,就见大少爷跑起来了,真快!媳妇赶跑下来看,我是走不动,听安娃子说大少爷跑了头名。只听见咇咇叭叭巴掌拍得真响!……”
  
  于是又谈到流血的事。
  
  郝又三在这和蔼无伦的空气中,心里渐渐安舒了。一面说话,一面窥察伍平,似乎对他女人的行为,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但是对他女人始终是那样殷殷勤勤,低声下气。虽然模样粗鲁,性情似乎还温柔。问着他在外面情形,他是那样坦白地说道:“十年以来,我是受了些苦。初初当兵时,更苦。因为我虽是穷人出身,平日并没有做过啥子粗事,一天到黑,都是懒懒散散的,我女人那时时常骂我,时常同我吵闹,叫我找事做。说老实话,人一懒惯了,任凭啥子事都不想做了。幸亏有点气力,脚劲也还好,操起来,跑起来,还赶得上人。半年之后,才慢慢搞惯了。后来跟着赵大人打彝人,那就三天三夜说不完。饿来时,一两天捞不着一碗稀饭,渴到喝马尿的时候都有。赵大人又是那样严厉,下令打一个地方,哪怕一百人死来只剩十个,也不准退,退了就没一个得活。彝人又那样凶,登山越岭,同猴子一样,叉子枪打得又准,夜里劫营,更是他们的长技。并且同他们打起来,只有把他们打死,要想擒一个活的,千难万难。我的险也犯够了,幸而托天之福,只带了几次小伤。直到升了哨长,才好了点。也只是好一点,钱却没有,所以真不能多带点钱回来养家。得亏各位朋友,帮了大忙,母妻儿子,不但不饿死,比起我走的时节,还好多了。这咋个不使我又不好意思,又感激大家呢?”
  
  伍平的话说得那么恳挚,郝又三看伍大嫂定睛盯着她的丈夫,眼睛红红的,无形中流露出一种无限的怜惜。他心里不由叹了一声:“夫妇到底是夫妇!”
  
  说到行期,果然是定在后天,轿夫已包定了。说到安生的安顿,伍平说:“娃儿得亏大少爷的教训,竟自读了那么多书,还懂得许多别的东西。我想就这样放下,果然可惜。要叫他去进文学堂,像我们这种人家的娃儿,难道还读得出个把举人、进士不成?我们是武的,还是叫娃儿去学武吧!我同我女人商量了一会,恰前天遇着一个吴先生,正是武学堂出身的。我也晓得将来粮子上的事,要想干得出头,总要武学堂出身的人才行。我们第三营里新接事的黄管带,就是吴先生的同学,虽然有脚肚子,到底因为是武学堂出身,一下就得了管带,怎像我们,打了泡十年仗,还一时爬不上去哩。不过,娃儿太小了点,吴先生说,只好叫他明后年上省来考陆军小学堂。吴先生说,那学堂更有出息,两年卒业,升到陕西陆军中学堂,毕业后,升到京师陆军大学堂,出来就是新兵标统,照旧官阶说,就是都司了。像我们当兵的,一十八步慢慢升起来谈何容易!皮都不晓得要磨脱几层!像这样,真就好了。只是有一点,我们把娃儿带走了,省城里又无亲无故,他明后年上省来,不晓得该托啥子人照料才好。我女人也想不出来,他干爹又不在省。”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两方系在一块,将来留个见面来往的地步。郝又三安肯让这机会失去,因就贡献出他的家,叫安生上了省,只管落脚在他家里,将来报名,投考,说人情,乃至星期出来需要照管,种种全交给他。
  
  伍大嫂大为喜欢,不由拍了他一下,冲口而出道:“你真是有良心的,对得住人!……”
  
  伍平则站起来,不让他拉住,恭恭敬敬跪下去,给他磕了个头道:“大少爷,感激的话,我不会说,磕个头见见我的心。娃儿将来有了出息总会报答你的。”
  
  伍太婆要留他吃午饭,他觉得留在这里,心里难过。便站起来,看着伍大嫂道:“祝你们一路平安!我后天不来送你们了!你们要走的人,事情很多,我也有我的事。从此一别,不知哪年再会了!”他动情得说不下去。
  
  伍大嫂竟哭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抓住他膀膊道:“你放心!只要你不忘记我!……”
  
  伍太婆也不住地抹着眼泪道:“伍平说过,若是他朝西藏里调,他一定送我们回来。大少爷,一年半载再见面,也说不定啦!”
  
  伍平搓着手道:“妇人家真淘气!动辄就哭!就像对门王师奶奶,儿子跟朋友跑滩,到自流井去了,说得好好的,一个月就回来。走的时节,也那样哭啦哭的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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