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回到监学室,心里很是得意。感到自己临崖勒马,本事不小。这一下,不但对得住尤铁民,也对得住国家,对得住人民;革命的重担,估量自己实在可以担当得起了。他满怀勇气,安排来回答尤铁民的问题。
尤铁民偏正跷起二郎腿 20 ,坐在那张唯一无二的笔杆高椅上,凝精聚神地说着另外一桩事。
田老兄也只淡淡地看他一眼,毫不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好像认定他仅是巡查了学生寝室去来。
郝又三不高兴了。但他却不愿打断尤铁民的话头并无缘无故把话拉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去。他只好沉默着听他们说。
“……这事,中山先生有点怀疑。我回来时,叫我顺便考查一下。假使所传是真,那倒再好也没有了。就地取材,当然强于千里转运,何况四川的路途真是困难,最方便的水道,在宜昌以上还是要依靠木船,又费时,又危险!”
田老兄仰面想了想道:“这事,我也好像听见说过。只是年成太久了,我那时才八九岁,不甚记得真确。……又三,你可记得中国和法国在安南打仗是哪一年的事?”
“好像是光绪十一年吧?……等我想一想!唔!不错,我是癸未年生的,癸未是光绪九年。记得家严曾说,我三岁时,正值法国侵犯安南,第二年我国就和法国大军在安南的谅山打了起来。刘永福的黑旗兵屡战屡胜,打死了不少法国兵。鲍春霆也从他家乡夔府起复了,朝廷命他带领一支人马,就由四川、云南向安南赴援……”
尤铁民抢着问道:“鲍超出兵,是不是取道叙府?是不是刚到叙府,中法就议和了?是不是鲍超大军就在叙府奉命遣散了的?”
一连串的问题,把郝又三问住了。他搔着头皮道:“这却不甚知道,问家严一定清楚。他老人家常说,他之留心世事,看《盛世危言》,就是从那时开始。他说,我国那时只管有刘永福、冯子材在安南打了胜仗,就由于我国没有电报,军前捷报还是凭了八百里滚单,用驿站上的马跑送到京师。不想法国虽然远在海外,就因为有电报之故,消息极其灵通,趁着我国还未接到捷报,朝廷上下正自不知所措之际,就先行提出条件,强逼我们割地求和。他老人家说,打了胜仗,反而割地求和,当时不仅自己人愤慨得不得了,就是外国人也觉诧异,认为中国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弱国。从此就放心大胆欺负我们,不怕我们再敢还手了。”
“既然如此,你明天务必向老伯问个明白。别的不必再提,只问鲍超的大军,是不是在叙府遣散的。”
“这中间有啥子关系吗?”
“当然啰!……”
小二拿着提篮,提了三大斗碗抄手面进来。一面散竹筷,一面憨笑着说:“李抄手生意真好!大簸筐冒冒一大堆面,再晏一下去,啥都没有了!吃不饱的话,只好去冒饭。两大乌盆的菜,也只剩得十来块帽结子 21 、连肝肉了。”
都够了。面的分量不轻,汤味也好。
尤铁民问知这么大一斗碗面,算作一碗半,还是多少年前的老价钱:制钱十二文。不禁旋吃旋说道:“成都的生活程度真低呀!……十二文小钱,就可捞饱一顿,而且还不坏!……”
田老兄接口说道:“也不完全像这样低。……今天,我们三个人,一次茶……一块挂零;一次戏……一块五角;一顿酒饭差不多五块……杂七杂八算起来,又三花了快八块钱。……要抵平常四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了……还低吗?……”
“这是我们上等阶级而且是偶尔一次的费用……怎么能拿来做一般人的标准?……如其一般人的生活程度……都能像我们今天这样,那才能算文明进步哩。”
田老兄先吃完了,把竹筷放下,还是老习惯,拿衣袖把嘴一揩。说道:“依然是你那番道理:世道越文明,生活程度就应该越高。但是都像我们今天花费,一撒手便是十块八块,一般人又怎么生活得下去?”
郝又三也吃完了,接着说:“我仔细想来,铁民的话确有至理存焉。因为生活程度低,大家便容易过活,费不了多大的事,衣食住行完全解决,因此大家便养成了一种懒惰行为和苟安心理。按照新学说的定义:生存竞争,才有进步,越进步,才越文明。若无竞争,大家懒得用脑筋,社会当然要退化了,古人说,宴安鸩毒,不就是这个道理吗?至于说到怎么生活得下去,这也容易解答。人不是低等动物,人的求生欲很强,并且能够用脑筋,果真到了生活程度飞涨,不容易苟且过活时候,大家绝不会束手待毙,一定要用脑筋,想方法。一个人想方法,或许想不出什么,若果大家都用脑筋的话——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我想,一定可以想出些好方法。不仅使大家可以生活得下去,或许还是很进步的。这是新学说说的有需要才有发明,也是兵法所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着!不错!”尤铁民把右手大指拇向他一跷,又合起巴掌拍了两下道,“又三到底聪明,一言破的,实获我心!可惜你前几年为啥不肯同我一起到日本去?假使去了,你今天的造诣,一定比那班同乡们高得多!……”
郝又三不愿意勾起他那说不出口的宿憾,遂截住尤铁民的话头,问道:“不扯这些空话了。我问你,鲍超是否在叙府遣散队伍一桩事,到底有啥关系?如其他的队伍真果在叙府遣散的呢?……”
“那就好啦!我们的目的,就在考查他的队伍遣散后,那么多军火到底存放在啥子地方。”
“哦!”郝又三完全懂得了尤铁民追问这件事的用意,“你们打算图谋那些军火吗?”
田老兄却笑道:“他们倒是那么想。但我的见解却不同。”
“哈,哈!你的见解不见得高明吧?”
“你听啊!难道我的见解就丝毫不对吗!圣人还曾采于刍荛,你们再对,也绝非圣人,我田大用田伯行至低限度总比割马草、打柴火的贱役们高明些吧?”说得那样气势汹汹,表示他真正生了气。
尤铁民看了他一眼,把两手一摊道:“好!我就听你说!”
“先请你算一算,从光绪十一年乙酉,到目前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是不是二十三个年头了?我们要晓得,以前鲍超在打长毛时候,用的是啥子兵器?不过是些刀啊,叉啊,长矛啊,梭镖啊。就说后来不同了,绿营都采用了火器,也只是在点火绳的明火枪外,添一些后膛枪罢咧!就说在光绪十一年,火器进了步,又因为要同外国人打仗,不能不改用一些新军火。但那时我们好像还没开办机器局,要用新军火,还不是只好拿钱向洋人买?你想,洋人又是啥子好人,卖给我们的军火,又哪能是什么最新发明的最犀利的东西?还不是他们藏在库里,已不中用的废物!所以,我推想那时鲍春霆的队伍中,能有一些单响毛瑟或是什么后膛来复枪,已经是了不起的事,而且我敢肯定说,为数也定不甚多。加以我们中国人向来不大会保存铁器的,我看过东校场绿营会操,刀叉矛头,十九生了锈不说了,就是一些单响后膛,也没一支不锈,甚至有些枪连准头都锈坏了。像这样,你想,那些旧家伙,再毫不经心地存放二十三个年头,不锈烂吗?还能使用吗?此其一!……”
尤铁民最初还有点听之渺渺的样子,但越到后来,就越认真,一双鹞子眼睛,定定地把田老兄瞪着。这更鼓起了田老兄说话的勇气。
“叙府是冲繁疲难地方,邻接滇、黔两省,同泸州一样,不但是土匪、游勇、盐枭、烟贩麇集之区,也是土匪、游勇、盐枭、烟贩最常生事之所。况又逼处于大小凉山的彝境,好多年来,彝乱就没有平息过。如其不是赵尔丰在永宁道任上一番屠杀洗剿,首先把下川南一带弄清静了,叙府地接马湖,又岂能无事?这样一个不安宁的外府,你以为清朝官吏果都是死人吗?当真就没有虑到大宗军火放存在那里是多么不妥当!何况军火存放,还关乎地方官的考成,叙府知府、宜宾县知县这两个正印官,就担不起那军火损失的干系。即使在鲍军遣散时,暂时把军火缴存在那里,我以为他们定会禀呈制帅,将其转运到省,或拨运给别的兵营去的,断不会听任大宗军火在那里存放二十三年之久的!此其二!”
郝又三半开玩笑地问:“说得对!还有没有其三、其四呢?”
“何用其三、其四,就这二者还不够尤老铁他们去研究吗?……怎么样,尤老铁?鄙见到底如何?”
“所以中山先生才叫我要切实考查啊!……他们虽说得那么振振有词,到底漏洞很多。——田伯行所非难的那些,我们也大致想到了,只没有他剖解得这么周到。至于说二十几年前尚没有新式的犀利武器,却不然。我们在日本曾看见过中法之战时,淮军所用的武器,不但有今天还在用的九子枪,甚至有过山炮,有开花大炮;就是黑旗兵用的,也不尽如我们以前所闻的盾牌短刀,一样也有九子枪。……外国卖军火的商人,只要你是好买主,肯出大价,就是他们国内尚没有用过的顶新式的武器,也愿意卖的。这倒是我们中国人做不出的事情。……田伯行说得顶对的是:第一,这宗军火未必尚原封不动地存放在叙府;第二,纵有,也不免锈坏了,未必可用。……我最初还存了些妄想,以为中山先生不熟悉四川情事,这宗东西,只要我们设法多少弄到一些,我们的力量岂不就膨胀起来,要起事也容易了?”
郝又三道:“你们革命党不是有很多武器吗?要图谋这些老古董做啥?你也说过,你们有手枪,有炸弹,又运有多少支长枪到泸州去了的。”
尤铁民起眼睛看了他一会,才笑道:“又三真果是书生,我随便冲几句壳子,你便信以为真了。好在我们都是老朋友,你二位的旨趣虽与我们不同,毕竟是有志之士,也是新人物,倒不用相瞒。我老实告诉你们吧……革命潮流目前已经布满中国了,所有的革命党人虽不完全是同盟会的人,但说到实在力量,却都比四川的革命党人大。……这也有原因,一则,由于各地交通便利,不有火车,便有轮船,我们运输兵器容易;二则,各地方的江湖豪侠,我们联络得早,也联络得宽;三则,若干地方的新军、防营和警察,我们都下过工夫,播过不少的革命种子;四则,各地方的党人徒众,在财力上都还富裕,并且舍得捐输,在南洋和美洲的华侨不必说了,那更是我们筹措款项的地方;五则,但凡通商口岸,都有有势力的东西洋人,其中不少是赞成我们的朋友。……尤其是日本人。……日本人和我们有同文、同种、同洲的关系,维新以前,国势阽危,人民疾苦,受欧风美雨的侵凌,和我们今天一样。他们现在却是东亚第一个开明的君主立宪国家,也是东亚新兴的第一个文明强国,所以对于我国的革命,他们朝野人士,不只是关心,在能够帮助的地方,还不惜以大力帮助。日本人亲身参加我们革命的,便不少,像宫崎寅藏这个人,你们总听说过吧?因此,我们在各地方汇兑款项,密运军火,出版书报,开会讲演,日本官商绅士以及海陆兵官都给了我们不少方便。……但是这一些好处,在我们四川全说不上。只在最近一两年,才有了一些转变,头一件,我们已把佘竟成拉进来了。……你们当然晓得佘竟成这个人……”
田老兄点了点头道:“当然晓得!是泸州方面一个龙头大爷!”
“哪个告诉你的?”
“就是你呀!”田老兄哈哈大笑道,“可见你的脑筋有毛病,刚才说过的话,就忘记了。你不是还说他拍着胸膛,夸下海口,期年之间,便要如何如何吗?”
“啊!是的呀!佘竟成已经安排在今年动手起事了!……”
“人呢?”田老兄问。
“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有他下川南一带的弟兄伙,有我们不怕流血牺牲的党人!”
“兵器呢?”田老兄又问。
“这就是症结了。可惜叙府的那宗军火,经你我一研究,又成了未知数了!”
郝又三说:“纵然长枪是你冲的壳子,手枪、炸弹,总该有的。炸弹就很厉害呀!”
“炸弹果然厉害,一颗猛烈的炸弹,丢在人丛中,可以炸死几十百把人,甚至把一排房子炸平。不过这家伙,运起来和使起来都太危险。一不谨慎,不是受了潮,不中用,便是受了热,就自行爆炸。而且搬运和置放的时候,不能重一点,不然也会爆炸。我们四川交通这样不便利,路程又这样遥远,你能从宜昌用木船运上来吗?陆路没有火车,更不用说了。即使万分谨慎运了些来,但又能运多少?这家伙,假使要利用它来起事,却要一批一批地用啊!……至于手枪,倒容易运,不说几支,就运上百把支,也不难。但你们没使用过,不知道。我听日本人说来,那东西只能行刺,顶多只能巷战,绝不能用来打硬仗。射击力短,杀伤力小,子弹打完了,重上子弹不容易,价钱又贵,买一支德国自来得的钱,可以买几支日本三八式最新的步枪。所以我们不大肯要它。”
“如此说来,长枪是冲的壳子,手枪、炸弹也是壳子了!”郝又三很不愉快地说。
田老兄笑了起来道:“又三之为人,洵可谓君子可以欺其方焉!”
“难道你早就知其然了?”
“虽不尽知,然以尤老铁的神情口吻测之,亦过半矣。”
郝又三又转向尤铁民说道:“像你们这样赤手空拳地起事,不太危险吗?”
“当然危险!革命党人干的,没有不是最危险的事!……”
三更更锣已当当当地从街的那头响了起来。
尤铁民好像也疲倦了。从衬衣衣袋里摸出一只金壳小表来,看了眼道:“快十二点钟了!果然是睡觉的时候!你们把我安置在哪里?我是不择床的,臭虫虱子我全不怕。成都天气确实好,这时节又温和,又还没有蚊子。”
郝又三说明他所让的床铺是如何干净,以安客人之心。并陪客人到茅房去走了一转。及至回来,田老兄已经解衣展被,准备高卧了。他们还谈了一会四川和各省的革命运动。郝又三问尤铁民在成都尚要住多久。
“大概不多几天,我便将往嘉定府、叙府、泸州一带去了。……泸州是顶重要的地方。除了去考查一下佘竟成的行动外,还将顺便到叙永厅去看看。……那里有个中学堂,从监督到学生,不少是我们的盟员。据说,比成都的通省师范、叙属中学、第二小学的情况还好些。……此外,听说还有一个有气魄的绅士,叫黄方,是日本留学生学警察的杨维的联襟。杨维写信给我,很夸奖他,要介绍他入盟。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完了后,大概一水之便,东下重庆,就出川了。”
“既你不安排再回成都,铁民,我以老朋友的资格,却要忠告你几句,并作为临别赠言。”田老兄已经睡下了,又坐了起来这样说,“首先,我觉得你们革命党人大都浮躁一点。本来目无余子,气吞全牛,是好的,干大事的人也应该有这种襟怀,这种抱负,与夫这种气概。不过,据你所言,干革命是极危险的事,革命党人又大都是优秀分子,设或由于言行上的不谨慎,被官府察觉,逮去牺牲了,甚至牵连到一大堆人,想来也是不合算的吧?我引两句古话:诸葛公一生谨慎;《三略》上也说,将谋欲密,将谋密则奸心闭。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精义,但仔细一想,却都是古人体会到家而又行之有效的经验之语。我希望你收敛锋芒,随时小心一点好不好?……”
“对!”尤铁民不愿意同他辩驳,一面理铺盖,一面顺口问道,“还有呢?”
“该忠告的自然尚多,不过夜深了,不便再说,只说一件吧。就是你那一身洋装,不管你夸得怎么好,也不管又三如何赞成,我总觉得四川地方,不比通商口岸,大家都没见惯,乍一看见你那身打扮,不免惊奇,本来不注意你的人,也不能不注意了;今天就是顶好的例子,我不细讲,你总明白。幸而成都是五方杂处之区,现在学堂里面又有不少日本人,大家把你当作了东洋人,所以还没多大妨碍。但你不久便要去嘉定府、泸州一带,甚至要到叙永厅。这些地方,我没有去过,我想,总不会比成都省会地方开通吧?倘若你还是这样洋歪歪地惹人注意的话……”
“这个,我倒要答复你了。”尤铁民已经睡到床上,“承你关照。其实,我早准备了一身中国衣服和一条假发辫了。莘友——就是杨维的号,他们已在信中说到,并说他们也改了装的。……睡觉吧!有话明天再讲!……又三,我把你的床铺占了,你又睡在哪里呢?”
“我叫吴稽查回家去歇一夜,我就睡他的床铺。……你们请睡吧,明早再谈。不过田伯行的话,确实要紧,铁民,我希望你不要以人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