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由于劳顿太过,风寒侵袭,经王世仁诊治,吃了几服药,已经接近痊愈。那一天,是十月初间一个风和日暖、颇为难得的好天气,他半躺在自己房里的一张美人榻上,看大妹妹帮着少奶奶给华官洗澡,心宫也在大木盆边泼着水玩耍。
  
  自从母亲死后,大小姐的身体反而健康发福了,气性也反而温驯了,与嫂嫂又亲热起来,常常到嫂嫂房间里来谈天混时候,逢七哭灵时,也总与嫂嫂坐在一条板凳上哭,并且喜欢帮着嫂嫂做事。
  
  叶文婉对她表姐本来很要好,自从做了姑嫂,关系更为密切之后,情感反而生疏了些。如今因为姨太太当了家,家庭组织重心转移,姑与嫂都略有了一点孤立之感,两人的利害既已一致,而大小姐又先来亲近她,自然而然便把以前的情谊恢复起来。
  
  第一件,她使大小姐深为感动,认为她是知心人,笑着哭着几乎要将她搂在怀中,大喊其乖嫂嫂乖妹妹的,就是在五七里头,念经的和尚收了经坛,全家人作了一场热切的哀丧号哭之后,大小姐哭得太伤心,发了晕。姨太太叫老妈、丫头将她抬到房内,放在床上,看着人用姜汤灌下,便出去了。其余的人也有进来探视几次的,但在打了三更之后,犹然坐在床边上不肯走的,只有叶文婉一个人。
  
  大小姐从薄棉被中伸手推了她一下道:“嫂嫂,你还不过去吗?哥哥也在病中,你又有小娃娃,尽在这里做啥子?”
  
  她抓住她的手,一面在手背上摸着,一面低低说道:“姐姐,你只管安息,不要管我,我今夜陪你睡好了。你看,你伤心成了啥样子!眼皮红肿了不算,眼神都是诧的,你若不好生自己宽解,病了,就太可怜了!姐姐,现在这个家,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妈这一死,就好比黄桶箍爆了,各人都在打各人的主意。爹的鸦片烟吃得越凶,你哥哥又毫不留心家事,有时向他说点过经过脉的话,他总是一百个不开腔。我倒不要紧,妇人家,上头有丈夫顶住,任凭后来咋个变化,难道还把我饿着了,冻着了,还待我出来撑持不成?混他十几二十年,儿子大了,我也就出了头。何况你哥哥也是有良心的,只管说同我不十分好,我们到底没有扯过筋,角过逆,依然是客客气气的。他又是老实人,我也不怕他变心。姐姐,算来只有你一个人的命苦!不说别的,你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妈死了,谁再当心你的终身大事?人一过二十五岁,就不行啦!大家说起来,总觉得姑娘老了,年轻有势力的少爷公子,谁肯说个老姑娘做原配?所以,我从妈死后,一想到你的事情,我心里真难过!……你该不怪我说得太直率了吧,姐姐?”
  
  大小姐已掀开被盖;坐了起来,握住她一双手,呜呜咽咽地旋哭旋说:“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叶文婉也滚下泪来,抱着她的头,又在她耳边嘁嘁喳喳说了一会,两个人好像四年前偶一相聚似的,并头睡了下去。
  
  从此,大小姐便常常同她嫂嫂在一起,帮她做事。她哥哥很为高兴,说妹妹又渐渐活泼起来了。
  
  郝又三叫道:“大妹妹,把心儿打两下,地板上全打湿了!”
  
  大小姐也只是喊道:“心儿莫烦了嘛!再烦,我当真要打你了!”
  
  小孩子一点不听,把水泼得更凶,并向他父亲身上洒来。他父亲站起来要去打他,他早跑出了房门。
  
  妈妈同大姑全说:“小娃娃太没规矩了!这都是何奶妈不会教导!……当真去敲他两下!……”
  
  郝又三正靸着鞋子要撵去时,春桃进来说:“高二爷说,葛大老爷来了,说要会少爷,老爷吩咐少爷跟着就出去。”
  
  “葛大老爷来了?……老爷没出去吗?”
  
  “老爷已在客厅里,烟盘子也端出去了。听说叫骆师添菜,想必还留吃饭哩。”
  
  郝又三一面换素服,换白布孝鞋,一面向大小姐说:“葛世伯不比田伯行他们,只管是新人物,还是讲究这些臭格式的。我看,不晓得要到哪一年才能把这些腐败不堪的臭格式丢个干净!”
  
  少奶奶接口说:“这是老规矩呀!连这些都不要了,还成啥子体统?”
  
  “你懂得啥?又要来插嘴!既是讲改革,讲维新,还要老规矩做啥?犹之乎既要破除迷信,还在……”
  
  大小姐的眉毛骨登时就撑了起来道:“还在?……还在啥子?……说嘛!咋个又不说了?……我明白,还在不安逸我喊和尚来念了几场经,把你当孝子的累坏了,累得害了这场大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打算说……像烧钱纸,像回煞这些迷信,是很可以不必要了。你别又朝自己身上揽起去同我闹误会。”郝又三赶快申辩。正套上了那件白布孝袍,由春喜踮起脚尖在帮忙。
  
  香芸并不让步:“莫要强辩!你向嫂嫂私下骂过好多回了,骂我倒新不旧,啥子二十世纪喽,还在讲究念经;骂爹爹到底是个守旧分子,腐败脑筋喽,还在信啥子阴阳五行。对得很!全家人就只你一个才新喃!”
  
  叶文婉又接口说道:“姐姐,人家原本新呀,你还不晓得,人家已经新得想当革命党了!”
  
  “啊哟!真是草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才喃!如其当真的话……”
  
  郝又三受不住两姑嫂的夹攻,只好打个哈哈,赶快跑出上房。刚进客厅门,就做出满脸哭相,朝着葛寰中磕下头去。口里哼着:“成服那天,不敢当世伯和世伯母亲自动步上香。”这个头,是作为谢步而磕的。
  
  葛寰中也连忙从炕床上手那面站起来,还了半礼道:“太多礼了!”又走前几步,把他仔细看了看,“果然瘦多了!这回真亏了你,居丧之中,又一场病,也要你们年轻人才撑得住!我这一晌太忙了,没来看你。”
  
  高贵端了一张矮脚白木方凳进来,上面还放了一块稻草垫。这是预备孝子在热孝期中,不得已而会见尊贵宾朋时坐的,名字叫苫。本来只该是一块草垫,官场中改良了,才加了一张矮脚白木凳。也因为南方人和四川人都不习惯盘膝坐在地上的缘故。至于按照古礼,双膝点地、屁股放在脚踵上的坐法,那更不行了。
  
  葛寰中不禁连连点头道:“只有我们诗礼世家,到底还考究这些!我常说,我们中国什么都可革新,都可学西洋,独这古圣先王所遗留的礼教,是我们中国的精神文明,也是我们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国粹,是万万改不得的。比如日本,服制只管改了,而跪拜之礼还是保存着没有废。……达三哥,你们这次丧事,办得还不错吧?那天,我实在太忙,上了香就退了,没能给你帮忙陪客。”
  
  郝达三挥着手上纸捻道:“不行啊!和先严、先慈的丧事比起来,就差远了!老三没有经过大阵仗,我的精神也不济,诸事都从简了。或者等将来开奠出殡时,办热闹些,庶几可免旁人议论。”
  
  “依我看,成服那天,也就下得去了。本来礼随俗转,目前大家都在从简,你一家从丰,还是免不了旁人的议论。总之,现在是新也新不得、旧也旧不得的时代,不管做什么,都困难。……其实哩,一身一家的事,倒还比较好办,何也?自己犹可做主。唯有公事,尤其是警察方面的事……咳!……”
  
  郝达三微微笑道:“你们警察局的事,依我看,就比其他各衙门的事好办得多。因为是新政之一,没有成法可循,自然就少了多少拘束。比如某些应兴应革的事情,倘若在各衙门办,那必定是等因奉此呀,等由准此呀,等情据此呀,不晓得要转上多少弯,比及右谕通知贴出,大约总要很久时候。你看,你们警察局几方便!只要想到某事该办,于是一张条令发下来,点到奉行,这样不拘成例的办法,还喊困难吗?”
  
  “唉!你说的是周观察当总办时候的事。那时,确乎不错,啥都是新规模,并且省会地方保安责任,全由警察局担在肩膀上,权柄也大,所以事情办起来,硬是一抹不梗手,大家好不有精神。而今却变了,负地方保安责任的,已经不光是警察局,连成都、华阳两首县,都钻了出来了。华阳县钟仁兄到底还懂事,还说过:‘省会地方情况,敝衙门早未过问,其实生疏得很,但凡这方面事,还是偏劳老兄,秉承总办大人,相机处理。设若需要兄弟参加意见时,通知一声,兄弟一定过局请教。’成都县王大老爷便不同啦,俨然就是一副会办面孔了。不唯要问事,还要做主,却又不屑于和我们这些有资格的老同寅商量,把个具有新规模的警察局,搞得来新也不新,旧也不旧。你想想,在这样局面底下办事,还说不困难吗?”
  
  郝达三很觉诧异,把纸捻灰就地一弹道:“怎么又变了样?……是几时变的?《成都日报》上并没看见有这项公事,街上也没有告示贴出来。”
  
  “制度并没有更改,只由于江安事情发生,各方谣言蜂起,说是破坏分子都麇集到省城来了,怕出大事,赵护院才下了密札,叫一府两县会同省会警察局加强防范。这只算是临时委派的差事,而且又是下的密札,当然不出告示了。”
  
  “刚才说的江安事情,又是怎么样的?我们也没听见过。”
  
  “没听见过?咳!你的耳目也太闭塞了!老哥,莫怪我直言不讳,要是你能够把鸦片烟戒了,打起精神,常常出来走动下子,多上几回衙门,多坐几回官厅,或者多拿几百两银子出来把大花样捐够,弄一个差事到手,往来的同寅一多,别的不说,像这类机密公事,怎会有不晓得之理?我曾经同又三议论过你,说你宦情太淡,其实你就误在这个鸦片烟瘾上!”
  
  郝又三几乎笑了出来,看见父亲的脸已通红,才强勉忍住,把头掉过去,瞅着后窗外面一株桂花树。听他父亲干笑了两声道:“说得很对。我也晓得我的一生就误在这上头。……我现在已下了决心要戒。……以前,曾经戒到一天只吃几分了,又三他们是知道的。……就由于先室故后,一伤心……无以为慰,才又多吃了一二钱。现在决心戒!……只是江安的事情,可否谈一谈?”
  
  “当然要奉告。不过这是机密公事,你们贤乔梓知道就是了。一则和目前省城的保安,毕竟有些关联,差不多的人,可以不谈。像黄澜生这位仁兄,嘴既不稳,又专爱打听这些有妨碍的事情,他问过我几回,我就没有告诉他。设若他来问到,不谈最好了……”
  
  跟着,往怀里摸出一只日本造的卤漆纸烟盒来打开,自己取了一支,又将烟盒伸向郝又三道:“抽一支吧!熟人跟前,用不着拘那些俗礼。”
  
  等到纸烟咂燃,方慢条斯理讲起江安的事情。
  
  江安事情,原来是这样:有一天下午,江安县衙门的二堂上,忽然来了一个头发披散、衣裳撕破的中年妇人,大喊有天大冤枉事情,要见县大老爷面诉。并声明说,她是刑房书办戴皮的野老婆。幸而县官还勤快,登时就在二堂上,青衣小帽地接收了那妇人的控诉。妇人说,戴皮同着他的家老婆的女儿,原就住在妇人的家里。平日彼此的感情已经不好,今天,不知为了什么,戴皮醉醺醺地回来,同着他的女儿,抱了很多柴草向屋里乱堆乱塞;同时还拿起清油罐子,向柴草上又洒又淋。她去阻拦,戴皮父女就打她,并说,到夜里还要放火;火起了,有人进城来发财,他戴皮明天发了大财,就赔偿她的新房子,又高又大,比旧房子好百倍。她说,那么,等我把铺盖枕头抱走了,你们再放火。戴皮不准,两父女又打她。她单身一人,打不过,只好来喊冤,恳求大老爷为她做主。本来是芝麻大一点小事。就因戴皮是个劣名素著的房书,烧房发财,也未免可怪。姑且签差拘来一问,不想两父女一到堂上跪下,因有妇人质证,不待动刑,便供出了一件大事。据供,有革命党头子泸州人杨兆蓉、隆昌县人黄金鳌在几个月前,就买通了他。叫他参加起事,事成之后,又做官,又发财。几天以前,那伙人又来了。有几十个人都住在城内客栈里,说是带有炸弹枪支,但是并未目睹。又说,定期今夜起事,叫戴皮专管放火。火起之后,便有他们勾结好了的盐巡队的几名哨官,自会率队进城。口称救火,其实是会同潜伏的匪人,乘机杀官劫城,竖旗造反。然后裹胁起驻在城内的巡防营,顺流开到泸州。泸州也有潜伏的革命党,还很多。这下事情成功,革命党就好打天下了。县官大惊,所幸还是个能员。登时就将巡防营的统领请来,商量好一些办法。那时,业已入夜。戴皮父女下了死牢,戴皮野老婆的房子,仍旧放火烧了起来。巡防营统领督率全营队伍,一面关闭城门,一面派员到大路上去短住盐巡队,安抚士兵,查拿那两名潜通匪人、图谋不轨的哨官。——后来据报,这两名哨官还是逃跑了。——县官哩,真有胆量!刚一放火,他就带起差役堂勇,亲身到城内客栈来清号。先问杨兆蓉、黄金鳌两名,没有,就按名搜查,吙!可不确实之至!好些安民布告,墨迹还未干哩!可惜的是,仅只拿到二十几人,刑讯之下,供认为革命党不讳的才六名。据供,另有两名头子,一叫赵璧,一叫程德藩,运炸弹,写布告,都是这两人搞的,但这两人偏偏跑脱了。江安县官把案子破获后,立即写禀,专人坐小船,乘夜送到泸州。泸州州官早就晓得杨兆蓉、黄金鳌这班匪头子,都是谋反叛逆的革命党人。又听说本地一名大袍哥佘英,曾经到过日本,加入过革命党,也时有乘机作乱的邪谋。得禀之后,一面电禀赵护院,请求批示遵办,一面具禀详报经过,并将口供录呈,一面就用计邀请佘英到衙门议事。不知因何走漏消息,佘英本已进了衙门,但又被他溜走了。江安县所获的六名革命党匪人,按照盗匪窃发例,用高笼站死,戴皮父女,处以绞立决。这是赵护院法外施仁,所以都赏了全尸。“若照大清律例判起来,其实都该身首异处的。”
  
  郝达三不禁大为感喟道:“不图四川革党匪徒也猖獗到如此地步!看来,四川的地方官,真不像从前好做了!”
  
  “你以为江安县的事情就意外了吗?殊不知比这更意外的还有哩,说出来,你不免又要惊叹了。”
  
  “想来,也不过招兵买马,创官劫城而已。”
  
  “且不忙猜测。我问你,今天是啥日子?”
  
  “十月初八嘛!”
  
  “明天呢?”
  
  “这有啥子问头?明天是十月初九,是慈禧皇太后的圣诞。”
  
  “好啰!好啰!皇太后圣诞这天,每年,是不是在五更时分,文官从制台起,武官从将军起,全城文武满汉官员都要朝衣朝冠,穿戴齐楚,到会府里去朝贺呢?”
  
  “这何消说,年年都是这样在举办。只十年整寿,才大办一次皇会。”
  
  “然而今年的会府,却异样了,有革命党要在那里丢炸弹,谋害全城的文武满汉官员哩!”
  
  郝家父子全像机器人的弹簧触发了似的,从各人的座位上跳起来问道:“真有此事吗!”虽然各人的心情并不一样。
  
  葛寰中又取出一支纸烟来咂燃。向他父子轮流看了眼,微微笑道:“奇怪吗?是不是比江安县的事情还意外些?”
  
  郝达三先坐下了,问道:“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难道你们负保安重责的人,就听任匪徒们如此胡闹吗?”
  
  “何必这样惊张哟!赵护院身当其冲的人,都不像你这样乱怪人。我不是已经说过,而今省城地方的保安,并不光是警察局在负责,还有宪委的一府两县?也就为了不能听任匪徒们胡闹,所以才把一个像样的地方,弄得九头鸟当家,首先是权限不明……”
  
  “不忙发牢骚,请先谈谈明晨会府的事怎么办。”
  
  “还不是要看王寅伯王大老爷面禀护院大人之后,由护院大人做主,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因为丢炸弹的说法,是王寅伯那方面派人调查出来的,据说有凭有证,和我们的调查就大有不同。”
  
  “你们的调查是怎么样的?”
  
  “我们的调查是,麇集在省城的革命党人,倒确实有一些,但不如谣言所传的那么多,那么凶。三百一十几家客栈里的客商,可以指为是革命党的,似乎只有十多个人。而这十多个人中间,又只有一个姓黎的叫黎青云,一个姓黄的叫黄露生,一个姓张的,忘记了他的名字了,这几个炮毛小伙子,倒确凿不移是革命党,而且是破坏分子……”
  
  郝达三连忙插嘴说:“既是如此,把这几个坏东西逮了,不就破了案吗?”
  
  “哈哈!足见老哥阅历尚浅。现在办案子,最重要的就在有凭证。比如这几个人,也只因为他们时常在茶坊酒馆里口不择言,动辄骂朝廷,骂官吏。这在而今本不算是特别事情,你怎么可以光凭几句话就逮人呢?而且我们还要从他们身上理出一条线索,先搞清楚麇集在省城的暴徒,到底有多少?哪些是头子?哪些是随声附和的?又凭了江安县和泸州递呈的密禀同口供看来,革命党还着重在勾结队伍,勾结袍哥。省城的队伍就不少,袍哥哩,明的倒不多,姓黎姓黄的这些人,一定在这中间搞了些鬼把戏的,若是不理着线索,来一个一网打尽,光把这几个炮毛小伙子逮了,不是后患无穷吗?这一层,王寅伯倒比老哥高明得多!我之不满意他的,只在他太贪功了,有些事情,和我们商量着办,有何不可?然而他还是他那老一套,芝麻大点的事,都要颠起屁股去向护院请示。请示下来,又不告诉大家,东搞西搞,简直不晓得搞些啥名堂。我们调查出的事情,又要我们告诉他,有时不相信,还要非笑我们捏造居功。比如前几天,本同他说好了,我们只担任调查那些人和队伍的往来,看他们到过哪里,有没有像队伍上的人来会他们。据南二局的侦探禀报,确有三个人最近便常到客栈里找着那些人说话,鬼鬼祟祟,形迹非常可疑,跟踪调查,确又看见是从城守营出来的,一个姓吕,一个姓王,一个也姓张。然而告诉他后,你看他的样子哟,昂着头,马着脸,半天不则一声,比我们总办大人的架子还大!”
  
  郝达三躺在烟盘旁边,看见葛寰中说得那么声情激越,想起他刚才不大客气的话,不由引动了一点小作报复的念头,便也笑了笑道:“算了吧!看来,老弟的世故也不算深啰!你就没有想到,王寅伯现在加捐的是啥子功名呀,在任候补府遇缺就升候补道,二品顶戴,赏戴花翎,原本就有你们总办的官大,他为啥不摆架子呢?你口口声声称他大老爷,好像他还是知县班子,和你一样,那便是你的不对呀!”
  
  两朋友都笑了起来。郝又三是小辈,仍然不敢笑。
  
  不一会儿,又谈到炸弹上面。葛寰中说他始终不明白王寅伯是怎么调查出来那些人会有炸弹。他不敢打包本说他们没有,因为江安县就已查获了两颗。但他又不相信王寅伯的本事真个比他大。
  
  郝又三回想到尤铁民在广智小学说的话,便说:“或者当真没有炸弹。我仿佛听人说过,那东西搬运起来非常困难,受了潮湿会无效,稍为放重点会爆发,在四川也还没有人会制造。江安县查获的,到底是不是像吴樾在北京火车站丢的那种炸弹,还是可疑的事。”
  
  葛寰中点点头说:“不容易搬运,是真的,我在日本也听见说过。若说四川没人能制造,那却不然。前几个月,我在院上会见文案康大老爷,告诉我一件事,说叙永厅来文禀报,该处在某一天正是晴天无云时候,忽闻远处山崩地裂似的一声大响;说是厉害极了,连衙门里的房子都震动了。但又只那一响,当然不是炸雷,也不是地震,除非是火药库爆发了,才能有那种阵仗。然而叙永中厅又没有火药库。派人出去一访查,城里没有事故,城外访查了几十里,好像那响声是从某一个乡场那面发生,却也查不出一点道理。其后问到叙永学堂一个教理化的日本人,说定然是什么极猛烈的爆炸物爆发了,所以才有火药库爆发的那种惊人强力。是什么爆炸物呢?那日本人说,定然是炸弹无疑。你想,叙永厅那个山僻地方,还有人能够在那里造炸弹,还说其他地方?不过在通都大邑里制造那种危险东西,到底不是容易事,一则耳目众多,容易发觉,二则稍不谨慎,就有死伤,在山僻地方尚可消灭踪迹,比如叙永厅那次爆发,不知死伤多少,就一直没有查出。因此,我对于王寅伯所调查出来的炸弹,就只好存疑了……”
  
  客厅门上垂着的红呢夹板门帘微微一响,又有人在外面故意咳了一声。
  
  原来是葛寰中的跟班何喜。
  
  “进来!局上有什么事吗?”
  
  何喜站在当地,垂着两手回说:“总办大人已经从院上下来,吩咐请老爷赶快回局去,有要紧公事。”
  
  葛寰中站了起来道:“这顿便饭又打搅不成了。”
  
  两个主人也一同站起道:“怕就是为了明晨朝会府的事吧?”
  
  何喜已经退到门边了,便道:“是啦!听见跟总办大人的陈二爷说,会府是不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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