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以算是一次家庭会议了。参加的人有老爷郝达三,有太太,有姨太太,有大少爷郝又三,有大小姐香芸,甚至有三老爷郝尊三。少奶奶叶文婉因为身孕大了,饭后例须在床上躺一躺;老爷讲究胎教,说这些惹是生非的事,容易令人动气,不宜使孕妇参与,以免影响胎儿。二小姐香荃还没有成年,不知世事,用不着参与;其实香荃本人贪着同春桃给心官赶做过端阳节的艾虎、香荷包,叫她来,她也坐不稳。贾姨奶奶即使不和少奶奶有同样情况,以她的身份,也不配参加。
  
  会议地方是太太的卧房。在以前,一团和气时,本来就是全家人每天夜里聚在一处谈天说地的地方。
  
  会议开始时,太太正同大小姐站在大方桌前,打开一具生牛皮做的枕箱,在清理文契。
  
  太太字墨不深沉,但记性却好,每拿起一份契纸,不等大小姐把第一行“立杜卖文约人”的名字看清楚,她就认得是哪县哪乡哪个小地方的地契,是好多亩水田或是好多亩旱地,是祖父手上或是父亲手上哪年哪月用了好多银子买的。设如再盘问,她还可以说得出有没有老契和过关契,前几届的业主是谁。
  
  姨太太虽也站在旁边,但仍保持着一定远的距离,仅只打眼角扫着,依然做出种不注意的样子;一面留神老爷吃到了几口鸦片烟。
  
  三老爷身心安泰地坐在床前那张常设的藤心圈椅上,一面吧杂拌烟,一面看刚才送到的《成都日报》。——是官报书局新近办的、类似《京报》《辕门抄》的一种日报,用四号铅字印在半张连四纸上,但凡官绅人家都必须谨遵宪谕订一份。
  
  郝又三掀门帘进去时,他妈正拿着一大叠折叠很整齐的契纸,摇了摇道:“这不就是吗?……”
  
  看见了他,便立刻抱怨起来:“大家都等着你来商量。为啥叫了两遍都不进来!……你看,顾家的卖契上,不是载得明明白白永远杜卖、阖族子孙绝无异言吗?……他婊子养的东西,怎敢嚼着舌头,说他顾家没有立过这样的契纸?”
  
  郝达三已经在床边上坐了起来,笑道:“太太真个安排同人家打官司吗?……又三,你问清楚了吧?照你看,会不会闹到打官司?”
  
  郝又三在大立柜跟前一张四方凳上坐下,道:“却要看邱老二说的那个顾天成到底只是在自己家里说说罢哩,还是当真要来找我们!”
  
  郝尊三抬起头来道:“谅他也不敢!黄桶也有两只耳朵呀!……”
  
  “他怎么不敢呢?”他哥不让他说下去,“现在正在讲自治,讲平权,我们是绅界,人家也是绅界,走进自治公所,彼此一样;如其打官司的话,自然是到地方审判厅了,那地方……”
  
  “当真就不到县衙门去了吗?”三老爷大睁起一双近视眼问。
  
  太太回过头来道:“是呀!我也说,现在做州县官的,当真就不问案子了吗?”
  
  香芸走过来同她哥哥坐在一排,笑道:“你们真是哟!哥哥来了,你们放着正经事不商量,又扯到那些无干得失的事情上面去了!……爹,你说怎么样?依我看来,邱二哥他们传的话,未必就真。首先,是人家姓顾的在家里头说的话,他们隔了那么远,怎么会弄得这样清楚?……”
  
  她哥哥赶快说:“邱老二不是说顾家一个长年向他们的长年叫什么赖阿九摆谈的吗?”
  
  他妈立刻说道:“他就没有这样说过,所以我说,邱老二的话没有说尽的,还有一多半在他肚皮里,自己才明白。”
  
  “这不怪他,”老爷喝了春茶后,把水烟袋抱在手上,这样说,“他在我们跟前,难免有些拘束。又三,把他向你说的,尽量谈一谈吧!”郝又三把邱二兴所说的话,详细复述了一遍后,道:“我也和妈妈的意思一样,邱老二的话,恐怕还是没有说完的。”
  
  郝达三沉吟着道:“顶要紧的,想来也就是这些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就商量嘛!”大小姐到底性急些。
  
  三老爷首先说:“依我说,最好就给他一个不理睬。……横竖契纸在我们手上,凭他再是教民,再仗洋势,他总不能从我们手上把契纸抢走。抢走不了契纸,他就抢走不了地方。”
  
  他嫂嫂赞同说:“老三这话很对!……”
  
  老爷笑了笑道:“你们讲的全是老规矩!不晓得现在世道早变了,强权就是公理!姓顾的真个要抢地方的话,那倒不在乎你有没有契纸。我们现在只研究姓顾的到底有好大的势力?是不是一定要来抢夺我们这块地方?势力大,我们该怎样对付,势力不大,该怎样对付,这才是办法呀!怎说给他个不理睬呢?”
  
  大小姐是支持她爹的:“还是爹想得周到。”
  
  “但是我们现在怎么晓得那姓顾的到底有多大的势力呢?”大少爷说,“照邱老二说起来,也只是个奉教的土粮户,在乡坝里头冲豪霸子罢咧,想来不见得就有好大的势力。……我对三叔的见解,倒不完全否定。因为别人尚在私自拟议中间,要不要来找我们,连别人都还未确定,我们怎能就无的放矢地乱起来?”
  
  他妈也赞同:“当真呀!如其人家真个不来惹我们,难道我们好找上门去问人家个岂有此理吗?”
  
  他爹依然笑着道:“你们真是可笑!一方面在怀疑邱老二的话没有说尽,一方面又完全相信了他的话。依我想来,那姓顾的如其只是在家里说说,而不会见诸行动,以邱福兴之老练,断不会这样惊惊张张地叫他儿子丢下活路跑来。并且……并且,但凡这些事,最好是化之于无形,也和办对外交涉一样,要制动于机先。如其等到人家已经决了计,或者动了手,再筹抵制,又没有及时把人家的底实摸够,只是胡乱吵一阵、闹一阵,安得而不失败?即使不失败,所劳的神,所费的力,也就大得多!我们中国对外交涉之所以毫无办法、老是跟着人家屁股转的缘故,就在于此。……这道理,又三总该懂得。如其连这点都不懂,那又何必讲新学呢?”
  
  父亲的见解,儿子有时是不以为然的,认为钻得太深,反而不合情理。不过目前,却承认父亲的脑筋到底精密。也笑道:“那么,必须先把这姓顾的底实摸一个清楚方对。……但是怎样的摸法?……再叫邱老二来问一番吗?”
  
  “何必多此一举!……你就没有想到亲自到斑竹园去问问邱福兴吗?……”
  
  看见大家耸然欲动的样子,郝达三连忙接说下去道:“不止此哩!我昨夜已经想来,化于无形,制于机先的办法,我们还应该设法到两路口去。能够找着那姓顾的当面谈淡顶好,不然,也该从旁吹点风声到他耳朵里,硬告诉他一些利害,使他明白事情不唯不那么容易做到,将来还不免有后患存焉!……姓顾的纵然再浑再横,我想利害总应该晓得。……这样,他总不会贸然生事了。”
  
  在场的人果然都认为他的想法对。太太格外高兴说:“老姜到底比新姜要辣些!……那么,叫大娃子去走一趟吧!顶好是明天同邱老二一道走,路上也有个伴。”
  
  “又三不好去得,太露形迹了……”
  
  太太又说:“那么,老三去!”
  
  三老爷摇摇头道:“嫂嫂莫派我……我有好几年不到斑竹园了……我口齿又钝……恐怕……”
  
  事实上他是因为贾姨奶奶快要足月,放心不下的缘故。
  
  幸而他哥给他解了围:“老三也不行,到底是郝家的人啊!可惜曾管事死了,要是他在……”
  
  姨太太插口道:“叫高贵去,可不可以?”
  
  大小姐首先反对:“那怎么行啰!叫他去帮忙办点红白喜事倒还可以。”
  
  郝又三忽然想到一个人,说道:“找吴金廷去,如何?”
  
  太太同大小姐都说不好。姨太太当然不便开口。三老爷本想开口赞成,因见嫂嫂同大侄女说不好,便默然了。
  
  郝达三想了一会儿道:“如其找不到更妥当的人,吴金廷倒可以。只是他走后,小学堂的事,没妨碍吗?这有好几天耽搁的。”
  
  “没妨碍。我们另自找人代一代。想来,至多不过一个星期吧?”
  
  老爷放下水烟袋,又向烟盘旁边横身躺了下去,道:“时间的多寡,倒不在我们,而在他的办事能力。你先去同他谈一谈,还看他敢不敢承应。要是敢的话,叫他下午来见我,我再同他斟酌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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