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前十一

  虽说是一个结实的孩子哭声,不能把家庭中的阴霾散开,毕竟也添了一点生气。
  
  祖母第一个感生了极大的兴会,每逢有一点不高兴的事,就跑来看孩子,或大声喊何奶妈:“把孙少爷给我抱来看看!”
  
  大娘也爱,抱着他,就没命地亲。仔细地看他,说他像哪个,又不像妈,又不像爹,说不出像哪个。给他取出小名,叫“心儿”,说他是大家的心。
  
  祖父也爱,二娘、姨婆都爱,外婆不消说了。
  
  也因太爱了的缘故吧,各人都有如何才把他带得好的意见,如何才把他带得好的方法,何奶妈弄得无所适从。比如这个说:“小娃娃命心儿没有长拢,半点寒都受不得的。何奶妈,快把和尚帽给他戴上。”戴上了,而那个却说:“何奶妈也是啦!简直不当心!这么大天气,我们都戴不住帽子,却把这样厚的和尚帽给心官戴上,你怕把他捂不起病来吗?人家说的:亮头亮脚,权当吃药,这点都不晓得!”那么,揭了,而第三者的话与道理又出来了,总是何奶妈不对。
  
  小孩子成了大家的小孩子,当奶妈的自然为难。儿子成了大家的儿子,当母亲的又何尝不为难呢?
  
  奶妈为了难,只好向着少奶奶抱怨。母亲为了难,只好向着丈夫抱怨。
  
  本来没有好多乐趣在中间做联锁的夫妇,假使风平浪静地下去,自然也可维持若干年,不致发生什么毛病的。如今在冷淡的男子耳边,时时吹来一种听了并不像音乐的怨声,或是说:“儿子到底是你我的,还是别人的?为啥子我就没一点儿管理娃娃的权柄?别人放的屁都对,我就没有半句对的话。那么,为啥子又叫我妈妈?我这虚名头的妈妈,也实在不爱当得了!你做爹爹的,简直不说一句,到底存的啥子心呀?”
  
  或是说:“你不要装疯了,也睁起你那眼睛看看。现在你家的人对我,是啥样子?个个都在憎恨我似的,一天到黑,个个脸上都是凶神恶煞的。我到底做错了啥子事?这样地不拿笑脸给人看。我晓得我是多余的人,可是为啥子又要一次两次地找媒人说我过来呢?”
  
  他自然不爱听,听了老觉心烦。先前还随便敷衍下子,后来不免生了气道:“你一肚皮冤屈,又不去向别人闹,又不去寻死,光缠着我吵,我能替你去把人家捶一顿给你出气吗?尽说,尽说,不是空事?真讨厌!”
  
  “啊!你才是这样的人呀!老婆受了哑气,向你诉诉苦,你不安慰几句,反这样触我!你怕我不会闹,不会寻死觅活吗?我不过是有家教的女子,不屑于这样放泼撒虿罢了!”
  
  两口子虽未大吵起来,但是在太为寻常的感情上却也足够加上一个负数的符号。
  
  郝又三觉得家庭里实在有点不好安处,遂逐日跑往亲戚朋友处去找可以消遣的。于是他把输入四川不久的麻将牌学会了。并且肯看戏,尤其爱看永乐班。
  
  他又想出洋。但可惜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葛寰中以候补县资格被派赴日本学习警察时,也曾来邀过他同去,恰是三叔在作怪,一家人正都闹得昏天黑地,母亲也正气得什么都灰了心,自己老婆又是个大肚皮,怎么能走?只好又是说说作罢。现在哩,更无从说起了!
  
  一天,是五月天气,成都城内已很暖和了,软面夹衫已不甚穿得住。郝又三新剃了头,在街上走着,被微微太阳一烘,满头是汗。汗沁在刮过的额头与两颊上,痛得仿佛绣花针在刺的一般。他走了一段路,正游移着看戏去呢,打麻将去呢?忽觉身后有个人很熟悉地在唤他:“是又三老弟吗?”
  
  赶上前来的原来是旧日讲新学的同志田伯行田老兄,不过变得太不同,首先是那一身衣服:蓝洋布长衫,红青宁绸对襟小袖马褂——以前叫作卧龙袋,或阿娘袋的。——马褂右袖口上织了一条金龙,马褂铜纽扣也是铸的盘龙纹,这两样已很别致了。马褂领口上还有两枚铜章,一边一个,是镂空的两个字,一个“高”,一个“等”,比新近才铸出的当二十铜圆还大点。长衫下面一双双梁密纳帮的青布靴,顶奇怪的,一条漂白布裤子的裤管不扎在靴靿内,而是笼在靴靿外。头上一顶新式的平顶铜盆草帽。
  
  “噫!我几乎认不得你了,你的装束这样一变!”
  
  “这是学堂里的官衣。……我们好久不见了,今天星期日,找个地方坐谈坐谈。”
  
  若在以前,郝又三一定喊轿子坐了,一同到自己家里,或是在客厅内,或是在大花园的书斋内,叫底下人泡茶拿烟,促膝相对,在明窗净几之侧,花影鸟声之间,细谈衷曲的了。但是,现在家庭中已不复如此。书斋变作了三老爷贾姨奶奶的住房。老龙与高升走后,只添了一个打杂的,客厅光靠高贵一人打扫,已不如前之明净,而玻璃破碎了,字画的轴与边缘裂了,脱浆了,也没人有精神去料理。地板上铺的红呢毡,一脚踩去,便是扑扑的尘土。三老爷只是伺候贾姨奶奶和嫂嫂赌气去了,更无心情到花树雀鸟,任它死,任它萎。况且人的气象又不好。
  
  他思索了一下,便道:“找个茶铺去吃茶吧!”
  
  茶铺,这倒是成都城内的特景。全城不知道有多少,平均下来,一条街总有一家。有大有小,小的多半在铺子上摆二十来张桌子;大的或在门道内,或在庙宇内,或在人家祠堂内,或在什么公所内,桌子总在四十张以上。
  
  茶铺,在成都人的生活上具有三种作用:一种是各业交易的市场。货色并不必拿去,只买主卖主走到茶铺里,自有当经纪的来同你们做买卖,说行市;这是有一定的街道,一定的茶铺,差不多还有一定的时间。这种茶铺的数目并不太多。
  
  一种是集会和评理的场所。不管是固定的神会、善会,或是几个人几十个人要商量什么好事或歹事的临时约会,大抵都约在一家茶铺里,可以彰明较著地讨论、商议,乃至争执;要说秘密话,只管用内行术语或者切口,也没人来过问。假使你与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个曲直,争个面子,而又不喜欢打官司,或是作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尽可邀约些人,自然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你的对方自然也一样的。——相约到茶铺来。如其有一方势力大点,一方势力弱点,这理很好评,也很好解决,大家声势汹汹地吵一阵,由所谓中间人两面敷衍一阵,再把势弱的一方数说一阵,就算他的理输了。输了,也用不着赔礼道歉,只将两方几桌或十几桌的茶钱一并开销了事。如其两方势均力敌,而都不愿认输,则中间人便也不说话,让你们吵,吵到不能下台;让你们打,打的武器,先之以茶碗,继之以板凳,必待见了血,必待惊动了街坊怕打出人命,受拖累,而后街差啦,总爷啦,保正啦,才跑了来,才恨住吃亏的一方,先赔茶铺损失。这于是堂倌便忙了,架在楼上的破板凳,也赶快偷搬下来了,藏在柜房桶里的陈年破烂茶碗,也赶快偷拿出来了,如数照赔。所以差不多的茶铺,很高兴常有人来评理,可惜自从警察兴办以来,茶铺少了这项日常收入,而必要如此评理的,也大感动辄被挡往警察局去之寂寞无聊。这就是首任警察局总办周善培这人最初与人以不方便,而最初被骂为周秃子的第一件事。
  
  另一种是普遍地作为中等以下人家的客厅或休息室。不过只限于男性使用,坤道人家也进了茶铺,那与钻烟馆的一样,必不是好货;除非只是去买开水端泡茶的,则不说了。下等人家无所谓会客与休息地方,需要茶铺,也不必说。中等人家,纵然有堂屋,堂屋之中,有桌椅,或者竟有所谓客厅书房,家里也有茶壶茶碗,也有泡茶送茶的什么人;但是都习惯了,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这其间有三层好处。第一层,是可以提高嗓子,无拘无束地畅谈,不管你说的是家常话,要紧话,或是骂人,或是谈故事,你尽可不必顾忌旁人,旁人也断断不顾忌你。因此,一到茶铺门前,便只听见一派绝大的嗡嗡,而夹杂着堂倌高出一切的声音在大喊:“茶来了!……开水来了!……茶钱给了!……多谢啦!……”第二层,无论春夏秋冬,假使你喜欢打赤膊,你只管脱光,比在人家里自由得多;假使你要剃头,或只是修脸打发辫,有的是待诏,哪怕你头屑四溅,短发乱飞,飞溅到别人茶碗里,通不妨事,因为“卫生”这个新名词虽已输入,大家也只是用作取笑的资料罢了;至于把袜子脱下,将脚伸去蹬在修脚匠的膝头上,这是桌子底下的事,更无碍矣。第三层,如其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做,尽可抱着膝头去听隔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
  
  如此好场合,假使花钱多了,也没有人常来。而当日的价值:雨前毛尖每碗制钱三文,春茶雀舌每碗制钱四文,还可以搭用毛钱。并且没有时间限制,先吃两道,可以将茶碗移在桌子中间,向堂倌招呼一声:“留着!”隔一二小时,你仍可去吃。只要你灌得,一壶水两壶水满可以的,并且是道道圆。
  
  不过,茶铺都不很干净。不大的黑油面红油脚的高桌子,大都有一层垢腻,桌栓上全是抱膝人踏上去的泥污,坐的是窄而轻的高脚板凳。地上千层泥高高低低;头上梁桁间,免不了既有灰尘,又有蛛网。茶碗哩,一百个之中,或许有十个是完整的,其余都是千巴万补的碎瓷。而补碗匠的手艺也真高,他能用多种花色不同的破茶碗,并合拢来,不走圆与大的样子,还包你不漏。也有茶船,黄铜皮捶的,又薄又脏。
  
  总而言之,坐茶铺,是成都人若干年来就形成了的一种生活方式。
  
  田老兄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进茶铺了!别人穿了这一身,似乎就有点顾虑,我可不妨。我们到龙池轩去好了。”
  
  青石桥距他们相会之处,本不甚远。
  
  田老兄争着要给茶钱,争至几乎用武,这也是一种坐茶铺的必要举动。
  
  而后对坐着,田老兄略略问了他一会近况,便原原本本说起他的事来。他本来是个寒士,自从身入黉门之后,原希望一帆风顺,得中举人,将来至不济也可有个小官做做,却因时不来,运不来,一连几科乡试,都不曾侥幸。无意间相与了尤铁民,才由他引进合行社,看了些新书新报,也才恍然大悟出科举制度以八股取士之误尽苍生。那年苏星煌等之去日本,他何尝不可以去,所谓年纪已大者,托词也,其实,只因父母俱存,兄弟无恙,稚子绕膝,娇妻在堂,而资以为生者,除了以坐宅佃人,年取租金六十两外,便全赖自己一张口:教书;一支笔:考月课。如其他走了,则一家人将何以为生呢?所以心里痒痒地看着别人雄飞,自己依然雌伏着教私馆,难过可以不必说,而顶糟糕的,就是盱衡宇内,国事日非,科举有罢免之势,士人鲜进身之阶,自己多得了一点知识,就不能不有远虑了。恰好胡雨岚翰林承命,废尊经书院,改办全省有一无二的高等学堂,先办优级理科师范一班,自己也就不得不去奋起一试了。幸而有了合行社的根底,又得力自己平日肯留心,熟悉一些天下国家大事,居然一击而中,还考得高高地跨入了新学之门。三年卒业,便可出而办学堂,育英才,救国家,吃饱饭矣!
  
  他既说得如此扬扬得意,而又有十分把握的样子,郝又三当然要恭维他一番,祝贺他一番,而感叹说:“同讲新学的一班人,像你们都算理着正路了!独有我一个,要留学,要读书,本都可以的,偏偏一误再误,近一年来,甚至连新书报都没有看了!真令人惭愧!如其我也是寒士,或者也会像老兄一样有点长进吧!”
  
  田老兄拍拍他的膀子道:“不要颓丧,还来得及啦!你到底年轻得多,也聪明,高等学堂下半年要招考普通师范班与正科普通班,你如其有志,包你一考就上!”
  
  郝又三笑着摇头道:“未必,未必!你是没有丢过书本的,我从娶妻之后,几乎没有摸过笔,考学堂的文章,又不晓得要咋个做法。”
  
  田老兄笑得露出一口黄牙道:“容易,容易!你我交情非外,我告诉你一个秘诀,包你名列前茅。……不管啥子题,你只顾说下些大话,搬用些新名词,总之,要做得蓬勃,打着《新民丛报》的调子,开头给他一个:登喜马拉雅最高之顶,蒿目而东望曰:呜呼!噫嘻!悲哉!中间再来几句复笔,比如说:不幸而生于东亚!不幸而生于东亚之中国!不幸而生于东亚今日之中国!不幸而生于东亚今日之中国之啥子!再随便引几句英儒某某有言曰,法儒某某有言曰,哪怕你就不通,就狗屁胡说,也够把看卷子的先生们麻着了!……”
  
  “老兄,谁又能如你的记性呢?啥子苏格拉底,福禄特尔……我都说不来了……记得多么熟,摇笔即来。我顶不行了,要叫我引点啥子外国儒者,我真想不出来!倒是引点‘四书’‘五经’的话头,我还背得,到底在书房里遭胡老师打过手心来的!”
  
  “哈哈,老弟,你简直成了食古不化的书呆子了!方今之世,何世耶?人方除旧布新之是务,子乃抱残守缺而自封,生存竞争,子其劣败乎?……”
  
  “开水!”一把滚烫的铜壶,从肩头上伸了过来。这好像在他句子末尾,来了一个“康马”似的。
  
  “……我再告诉你秘诀啦!老弟,你我交情不同了!……引外国人说话,是再容易没有了。日本人呢,给他一个啥子太郎,啥子二郎;俄罗斯人呢,给他一个啥子拉夫,啥子斯基……总之,外国儒者,全在你肚皮里,要捏造好多,就捏造好多。啥子名言伟论,了不得的大道理,乃至狗屁不通的孩子话,婆娘话,全由你的喜欢,要咋个写,就咋个写,或者一时想不起,就把‘四书’‘五经’的话搬来,改头换面,颠之倒之,似乎有点通,也就行了。总之,是外国儒者说的,就麻得住人。看卷子的先生,谁又是学通中外的通儒呢?风气如此,他敢证明你是捏造的吗?他能不提防别人讥诮他太俭陋了吗?他即或不相信,也只好昧着良心加上几个圈而大批曰:该生宏博如此,具见素养。……你不要笑,古之人有用以麻住奸雄者,孔北海是也,古之人有用以麻住试官者,苏东坡是也 6 ,今之人仿行之而著效者,田老兄、郝老弟是也!……”
  
  两个人说笑了好一会,田老兄看了看太阳影子,便有意走了。临行,始述说他进了学堂,既不能教书,又不能考月课,只好在房租上加了几两银子,其余就靠典当着来养家,目下太窘了一点,可不可以通融几两,日后必还。
  
  郝又三于这些地方倒很慷慨,先把荷包里打牌赢来的十块四川省造盘龙纹的崭新银圆,数给了他。说明下星期日,再亲自送二十八两八钱到他府上,凑足五十元。并详细问他学堂情形,以及准备些什么书看。他是决计投考高等学堂的正科普通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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