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夜二更以后,全城久已通夜不关闭、不上锁的街栅门,又由警察局临时知会街正,由街正督率打更匠,从当夜三更起,一律关闭上锁,除巡街的军警外,任何人都不准通过。凡挨近各大宪的衙门街道,还布满了巡防营和卫队、亲兵,甚至新式步枪上,都明晃晃地插上了刺刀。一直到制台衙门放了醒炮,差不多居民们都将起床,四城门也该开放时候,这种杀气腾腾的戒备才松了劲。
  
  在茶铺里吃早茶,在湖广馆买小菜的人们,全都晓得昨夜戒了严,今晨五更没一个官员到会府去朝贺。大家互相问着:“为了啥?”却没人能够说出到底“为了啥”。
  
  田老兄在广智小学值宿,不曾去吃早茶,也不曾去买小菜。为了一件要与监督商量后才能办的小事,晌午时分,走到郝公馆,被郝又三邀进书房,问到他街上情形,他不禁诧异:“没有什么不同,还不是和平常一样的!”
  
  “你打从哪些街道走来?”
  
  “从提督街、大十字,就是往常走的那些街道。”
  
  “没有看见守街的队伍吗?”
  
  他想了想才说:“唔!确乎有点不同,你不问,我倒不留心。守街的队伍没有,站岗的警察却添了一名,腰上还佩了柄短鞘钢刀,这是为了啥?”
  
  “为了啥?怕不就是尤铁民上半年回来说的?……”他把葛寰中昨天下午说的话,一字不遗地全告诉了田老兄后,又道:“看来,革命党硬要在省城起事了!”
  
  田老兄猛吃一惊,素无表情的眼睛也大大地睁了起来:“好大胆子,几十个人就想在成都省城闹起事来!……军警林立的地方!……”
  
  沉默了一下,他又恢复了故态道:“但是事有可疑。我举个证据,张培爵这个人,你是晓得的。此人,虽然尤铁民不大恭维,但向来胆大妄为,凡事有他。前几天,我在粹记书庄碰见他,他说,就这两天里,便要出省了。说是接了哪个中学堂的聘。还问我,明年毕业后,愿不愿也到他那个中学去教书。你想,假使革命党真要在省城起事,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还会走开呢?”
  
  郝又三却迟迟疑疑地说:“难道葛世伯他们,还会造谣生事吗?何况他把人的姓名都调查清楚,而朝会府是何等大典,也公然违制不朝,若果不实,他们担得起这干系吗?”
  
  田老兄又思索了一会道:“也难说啦!老葛自从派赴日本几个月回来,已经变得不是原来样子。王寅伯哩,又是著名的王壳子,惯会遇事生风。一句话归总,两个人都是官迷,巴不得地方上有点风吹草动,搞开花了,好升官发财。说不定也有几个热心朋友,热过分了,就像尤铁民那样,把个革命志士的招牌挂在额脑上,生恐人家不晓得的样子。恰又遇合江安事故发生——江安事故,到底是真,是假?是土匪,是革命党?你我还是不清楚的。——他们就借题发挥起来。当然啰,要不说凶些,怎能把上司骇得着?将来又怎能显得出自己的能干?又怎能报得出自己的功劳?……是的,老葛的说法就对,三百多家客栈里的客商,形迹可疑的只有十多个人。这是由于王壳子争了宠,抽他底火的老实话。所以他才打主意一网打尽,而王壳子也才来一个在会府丢炸弹的诳报。你想嘛,连老葛都在生疑的事,哪能是真呢?而且十多个人,即使都是三头六臂的恶煞,即使有几颗炸弹,你再想想嘛,成都省城有好大,二十几万人口,又是军警林立的地方,闹得成啥子事?”
  
  郝又三道:“照你这样说法,这回事岂不完全虚假吗?”
  
  “或者有几分真。只管说老葛他们在兴风作浪,到底总有一点微风。不然,这浪是兴不起来的。”
  
  又沉默了一会,郝又三方说:“看来,这十多个朋友都临到危险的境界了!”
  
  “何消说呢?”
  
  “我们好不好救他们一下?伯行,不管怎样,说起来,总是爱国男儿,总算是中国的元气!”
  
  “救?怎样救法?”
  
  “通个信给他们,叫他们各自逃跑了吧!”
  
  “好轻巧的话,通信!请问你这信又怎么通法?”
  
  “就写给黎青云,或者黄露生,或者那个姓张、姓吕、姓什么的,只需写给一个人,大概就可以了。”
  
  “交到哪里呢?你晓得他们的住处吗?三百多家客栈,你能一家一家去清问吗?人生面不熟的,即使清问确有其人,人家能相信你是好心吗?还有一层,老葛他们既把那些人看上了,岂有不在他们身边安下一些坠子之理?作兴你写封匿名信去,又交到了。但是,你想一想……”
  
  是呀!田老兄的话句句有道理。
  
  “那么,只好眼看着他们束手待毙了!”郝又三很难过地望着田老兄。
  
  “要靠我们援救,真是太难!太难!”
  
  但他仍像在用心思似的,站起来走两步仍坐下去,最后用食指节在书案上敲了几下道:“我们真可谓替古人担忧了,眼面前很显然的道理,为啥没有想到!”
  
  “什么是显然的道理?”
  
  “你想嘛,据你说,昨夜戒了严,今早又没朝会府,我之不晓得,由于御河边那一带太偏僻了。但是客栈所在,都是繁盛街道,何况老葛说有几个人还在城守营进出,难道他们不会知道吗?不会想到为了啥吗?不会想到与自身有关吗?王壳子这一做,恰好是打草惊蛇。那些仁兄,要是跑得脱的话,恐防早已跑了……”
  
  他本来还要说:“要是跑不脱的话,还是跑不脱,任凭你再援救,总是枉然!”因为看见郝又三眉头全放,大有欣然之色,才把后面几句反话咽了下去。
  
  郝又三真果放了心。一天一天过去,仍然风平浪静。葛寰中没有再来,田老兄也没有再来。自己为了守孝,没有出门,父亲准备戒烟,但戒烟之前要过几天饱瘾,理由充分,刘姨太太不好短他,因此,长日守着一盏烟灯,也没有出门。自从那年闹红灯教,打杂老龙逃走之后,已有厉禁,街上听的谣言,不准带进大门。官办的《成都日报》,只有《辕门抄》和告示,傅樵村办的《通俗报》,只有诗词灯谜和谐文,都足以消闲遣日,闭明塞聪。暑袜街郝公馆,简直变成了城市中的山林了!
  
  月底那天,郝又三起来得早一点。把过早的冰糖蛋花吃后,忽然心血来潮,一个人踱到大厅上来散步,手头捏了一本《国粹学报》。正于此时,听见二门的侧门一响。先走入一个熟人,吴金廷,一顶青绒瓜皮帽拿在手上,天气已经冷了,却走得面红筋胀,满头是汗。跟在后面走入的,更是熟人,而且是时常挂在口头、暌违了才半年多的熟人,尤铁民。尤铁民?真是他!可是改了装了:蓝洋布长衫,青宁绸马褂,青布靴子,一望而知不是他自己的,才那样又长又大。顶稀奇的,头上青缎瓜皮帽下,长长地拖了一根发辫,脸上神气也是那样惊惶不安。
  
  郝又三连忙迎了出去道:“你们……”
  
  吴金廷抢在他身边来,悄悄说道:“不忙说啥子。田先生说,请大先生赶快把尤先生藏起来,说他姓王,田先生跟着就来。”
  
  郝又三莫名其妙地将尤铁民望着。他便将他拉在屋角上,悄悄说道:“我昨天才赶到成都,不想就在今天绝早事情失败了,好多人都被逮去了,我是到你这里来躲一躲。若你这里不方便,也不要紧,我到别处去也一样。”
  
  他的嘴唇全白,说话时不住颤动。眼睛里一种惶惑不安,而又有点疑问,有点恳求的神气。两只拉住郝又三的手,又冷又潮湿。
  
  郝又三毫不思索地说道:“岂有此理!到家严书房来好了,客厅里倒不方便。”
  
  吴金廷道:“我就不进去了。问候了老太爷同姨太太后,我就回小学堂去了。大先生,你的病,像还没有十分脱体,得再好生将息一下。学堂里倒还风调雨顺,请放心好了。”
  
  “你见了家严,怎么说尤先生的事呢?”
  
  “尤先生的事,我一根笋就不清楚。只田先生再三叫我守秘密,叫我跟着轿子跑来,说尤先生不大认识公馆,又免得张大爷通传的麻烦。我见了老太爷,只说一个姓王的才从日本回来,特为来会你,不认识路,才请我领来。”
  
  尤铁民向吴金廷一揖到地道:“吴先生,你的情谊,我是铭诸五内了,嗣后定然要酬报的,今天太劳你的精神同脚步了!”
  
  名为是老爷的书房,实际早已让归少爷了。隔壁一间,自从三老爷与贾姨奶奶移住大花园的学堂去后,也让给了少爷。从少奶奶身孕一大,少爷有时回来,便在这里歇宿,所以床铺帐被全是有的。
  
  尤铁民到房里一看,觉得很是严密。后窗外竹树纷披,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鸟语,也听不见一点人声。前面就是书房,湘妃色的棉布门帘一放下来,俨然另一世界。
  
  他放了心,将瓜皮帽揭下,露出蒙在头上的发网,指给郝又三看道:“这也是你们那位吴稽查在戏班上给我找来的,真费了他的心了!”
  
  又叹了一声道:“好危险!只差一颗米就遭抓去了!……想不到现在成都也公然这样戒备起来,简直不是半年前的样子!”
  
  郝又三道:“你们的事我早就晓得要失败的,却不知道你也回来了。如其昨天看见你,漏个消息,或者还可挽救。”
  
  “不行啦,田伯行已约略向我说过。时间太晚了,已被他们搞到不能挽救的地步,幸而我昨天回来,落脚在长兴店。如其仍然落脚在青石桥永和店,当然同杨莘友、黄簏笙住在一起,那一定也着逮去了。我同余培初躲在掌柜娘房里时,亲耳听见那些差狗在喊,永和店的那两个已抓住了!”
  
  “黄露生?”郝又三张大了眼睛问道,“当真有个黄露生?可见他们硬是弄清楚了的!”
  
  “当然啰!不然的话,葛寰中怎能夸口说,安排把他们一网打尽呢?”
  
  “当真会一网打尽吗?”
  
  “我希望还没有。不过糟糕的是,放在余培初房间里的一口衣箱,据说,是一个武备学堂学生姓王的交与谢伟,谢伟前几天出省走了,才又交与余培初;其中有一本名册,被差狗们连箱子拿走,余培初和我的衣服行李也一并拿去;东西不要紧,就只那名册,要是搜出来了的话……”
  
  “这么重要的东西,若先毁了,岂不干净些吗?”
  
  “就是说喽!如其我昨夜到时就晓得,也叫他们拿出来毁了,偏偏到出事之后,余培初才告诉我。”
  
  “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这样巧,一下就碰上了?”
  
  “说来话长!我上半年在泸洲同谢伟、熊克武、佘竟成他们开会时,就商定了,在今年中秋前后,于泸洲、叙府、成都这三个地方同时并举,只要一处成事,我们在四川就算有了立足点。等我到上海去搞万国青年会——这是黄簏笙出的主意,大家都认为可行。——稍有眉目,又回到东京去报告孙先生时,他们不知为了啥,一直举棋不定,改期又改期,改到好些地方消息泄漏,冤冤枉枉牺牲了多少人。孙先生叫我赶紧回来,看一看有没有补救方法。半月前到了重庆,一打听,方知道成都方面,虽已聚集了不少人,也是还在犹豫状况中。我感到不妙,便连夜连晚赶来,昨夜才和余培初几个人谈了一会,本来定于今天通知各人,赶快收拾离省,不要坐等失败了的;却万万没料到省城官吏早已戒备,简直不像我上半年回来时所看见的样子。这班东西,公然也学会了!今天早晨,若不靠了余培初机警,我也几乎跑不脱。”
  
  “真的,你又怎么跑脱的?”
  
  “说起来,也是偶然。余培初在长兴店占了两间客房,一间在上官房,一间在后面接近掌柜的卧房。我到长兴店,被安置在上官房那间。昨夜谈得很夜深,便在后面那间,随便倒在余培初床上睡着了。不料天还没亮,余培初慌慌张张把我拉起来,朝掌柜卧房就跑。其时,业已人声鼎沸说:‘逮人来了!’到处都是灯笼火把。掌柜出去了。掌柜娘连忙把我们塞在床上,一床大铺盖把我和余培初盖得严严密密,直到差狗们搜寻了一遍,把我们行李全拿走后,余培初才同我分了手。他乘夜跑了,说是到川北他一个朋友家去。我只好借了掌柜一身衣裳,拿白帕子把头一包,从后门溜出,无处可走,只好到你们广智小学。幸而田伯行在小学堂。他倒很热情,却虑到上半年我到过那里,怕小学生们认出我,不免反惹麻烦;才叫那位吴稽查去弄了一件头发网子,又另借了这身衣服,把我打扮起来,拿轿子朝你这里一送。当时,我神魂未定,只好由他摆布。现在想来,你府上怎能由你做主?我是革命党,是清朝的对头,你藏匿了我,一旦踩捕出来,你就与我同罪。以我一个人,连累到你府上,这怎么使得?等田伯行来了,商量调个地方,或者跑他娘的,倒妥当些。”
  
  郝又三知道藏匿革命党的干系太大,心上也有点害怕。不过要把尤铁民推出去不管,那,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便道:“你已经改了装,改了姓,我想就住在我家,断不会有危险。且等田伯行来商量妥了,我再设词告诉家严同家里的人。田伯行为啥不同你一道来呢?”
  
  “他给长兴店老板还衣服去了,也好张扬说我已出了省。并且顺便打听一下消息,大约就要来的。……你有茶吗?给我一盏!我口里又干又苦!”
  
  郝又三不好叫人倒茶,便亲自到房里来倒。
  
  少奶奶还在后房收拾打扮,只香芸在房里,正看着陈奶妈扯开衣襟露出一只品碗大的饱奶,在喂华官的奶。便掉头问她哥哥:“书房里的客是哪个?来得这么早?为啥不叫高贵泡茶,却自己来倒便茶?”
  
  “是哪个说的书房里有客?这样嘴快!”
  
  “春喜去提洗脸水看见的。到底是哪个,这样的亲密?”
  
  “姓王的。”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跨出房门,才答应了这一句。
  
  “要不要洗脸水?”仍是大小姐在问,“叫春喜打一盆出来,好吗?”
  
  既然春喜已看见了,也就不再回避,他遂点头道:“也好!”
  
  田老兄已一径走入书房,也是满头的汗。一面绞手巾,一面说道:“昨夜搜查的客栈多啰!我在长兴店一打听,才晓得东大街、走马街、青石桥、学道街十几二十家客栈,全都搜查了。到底逮了好多人,还不十分清楚。并且听说这次果然是成都、华阳两县差人,由华阳县捕厅率领,会同城守营的兵丁出的手。只有少数警察在栈房门口把守,维持秩序。所以市面上还清静,没有乱,好些街道竟自不晓得有这件事。”
  
  尤铁民问道:“你可晓得那些人抓去,关在哪里?”
  
  “这倒没有去打听。想来,既是成都、华阳签差捉拿,那一定关在两县衙门,现在正在风头上,许多事还不好打听。不过看这情况,事情还没完结,像你这样嫌疑重大的人,不管怎样还是应该躲些时候。”
  
  尤铁民蹙起眉头道:“就是要同你商量哩。你看,趁着这时跑了的好,还是躲在成都的好?”
  
  “这何用商量!你这时走,难道四城门和水陆两路没人盘查吗?走不得!躲在成都,本不能说十分平安。不过又三这里却好。不管他们怎么查访,也断乎不会查访到他们官宦人家来,何况又三这里,门无杂宾,稍为生疏一点的人,哪能随便闯入?他又居丧在家,有人陪你,起居一切也方便,只要你不走出他这书房,我敢担保绝对平安无事。又三,你看怎样,该不该这样办?”
  
  郝又三慨然说道:“本来用不着商量,只由于铁民太多心了!”
  
  田老兄道:“也得商量一下,倒不关乎他应不应该在你这里躲避,而在怎样对你老太爷措辞。这么大一个人住在家里,总不能说不叫主人知道的道理。”
  
  他们商量定妥,就说王尚白君是苏星煌的至好,新由日本回来,要到川边去,路过成都,得耽搁一下;住客栈不方便,只好在这里借住几天。
  
  郝又三又拿出十几元钱交与田老兄,叫为尤铁民去置备几件衣服和一些必需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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