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回忆录七、我又一次当学生

  我又一次当学生。而且是专人教授,单独一个人学。教师是精通日文而又尽心诚意、不遗余力地罄其所知以教的鲁迅先生,作为一个有幸在他旁边学习的学生,我共学了一年零五个月的日文。

  起因是在1926年的12月2日“厦门通信”谈起的:“你大约世故没有我这么深,所以思想虽较简单,却也较为明快,研究一种东西,不会困难的,不过那粗心要纠正。还有一个吃亏之处是不能看别国书,我想较为便利的是来学日本文,从明年起我当勒令学习,反抗就打手心。”(《两地书》第八十五)

  从厦门到广州,鲁迅无日不忙于学校的业务上,没有机会履行他给我教日文的许约,到了4月“清党”以后,虽则是大家都辞职了,该可以学习了吧,然而,川流不息的“客人”来侦察,心胸中被大时代塞满了一肚子的愤懑,静不下来,我也没有心思要求鲁迅实现他的心愿。

  到了1927年的10月里,我们到了上海,经过两个月的人事往来,生活也稍稍安定了,从12月起,我就开始读书。先是教单字,但并不是照日文教学所排列的字母教起,而是鲁迅自己编出讲义就教的;教时在话语中加ノ(的、野、之)デ(以),ミル=見ル(即见的意思),キク=聴ク。但闻与听意思就有不同,如キクエル=聞エル。举例如下:

  第一课

  上面突出的指出,カ、キ相连与原来的解释不相同而另外产生植物名:柿;而キノコ不是照原来木的子的解释,而是菌。但菌确多是从木而生。似这样的教法,又生动,又有趣,易记。鲁迅又以为:教外文无须专教文法课本,只需从语句上随时指出,予以解释。如小孩学语,何曾须教文法,但到习用惯了,自然纳入规范。他教书时由浅入深,由简至繁,进度是比较迅速的。

  第二课

  学到第二课加教了些动词,到第五课加了些形容词,语句也比较长了。

  第五课

  以上第五课和下面第七课,兼教些文法的常用语,如:

  第七课

  学习到了第十一课,就总结一下学过的字和句,成为语言的简单应用了。例如下:

  第十一课

  御茶ヲ拵ヘテ下サイ(御,敬词,大抵加于名、动词上)

  御茶ヲ御飲ミナサイ

  町ニ行ツテ御茶ヲ買ツテ来テ下サイ

  アノ子贡ハアソコデ何ヲ読ンデ居リマスカ、行ツテ見テ下サイ

  秋ニ成リマシタ、ケレドモ天気ハ暖イデス

  町ニ行キマシタ、ケレドモ御茶ヲ買ヒマセン

  花見ニ行キマシタ、ケレドモ花ハ見エマセン

  花ハ咲キマシタ、ケレドモ花見ニ行マセン

  鳥ガ啼キマシタ、ケレドモアノ人ハ聞エマセン

  ト(代括号)

  コレハ何ト云ヒマスカ?

  コレハ筆ト云ヒマスカ?

  女ノ名ハ何ト云ヒマスカ?

  私(ワタハシ)ハ許(キヨ)ト云ヒマス

  アノ人ハ御茶ヲ買ヒマセント云ヒマシタ

  如上的举例子,逐步深入,而又灵活的每天这样地学习。一共自编自教了廿七课,大约是从1926年12月共学了一个月,就换了课本。每天都是晚上授课,非常严肃认真地教着,除非晚上有人邀请,回来太迟了,才在这一天休息。到1928年1—10月,改换了课本《ニ—ル河乃草》,即尼罗河之草的一本浅明谈论艺术的书,内容从原始讲起,包括埃及的人首狮身及罗马的维纳斯至中世的十字军及文艺复兴以至新时代的小方块石砌像以及偶像破坏;后来的美术又包括雕刻与绘画;至十五世纪油绘的发明,十六世纪礼拜堂的建筑;到近古的欧洲各国的艺术,及宗教改革时代等的艺术与近世法国革命后的艺术以及现代艺术等;凡欧洲文化具有初步了解,都尽量设法给与一个从事文学工作者的初步认识,这和他一向叫人在文学之外多得些普通知识,或各方面知识的认识是相符合的。

  尤其重要的,是他认为每个人基本上不可少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这思想在文学工作者的重要性。自从他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相信了这个真理以后,就不但用它来“煮自己的肉”,而且也执着地以之教育他周围的人,使真理之火从自己的身边燃起。当时,正是大革命失败之后,白色恐怖极其浓厚,但鲁迅一经认定马列主义是真理,就不但要学习,而且还要宣传教育别人。所以我的第二个课本,就是日文本的“马克思读本”(神永文三著)。除序文而外,内容共分十讲:一、马克思的生涯及事业;二、唯物论的辩证法;三、唯物史观;四、阶级斗争说;五、马克思主义与国家;六、劳动价值说;七、剩余价值说;八、资本积蓄说;九、利润说;十、资本崩溃说。教时,从序文讲解起,于1928年10月30日晚起,至1929年4月7日止,费时共五个多月。马克思的著作,本来是比较艰深的,再经过日文的转译,其术语和整个句子对我来说就更加难懂,自是不难料想的了,但是鲁迅能够深入浅出的说明这些道理,有时把整个句子拆除开来向我讲解,并且随时改正课本上所有的错字,使我听来就明白易懂得多了。本来这是为学习日文而采用的一本课本,但是现在打开这个课本,如对严师在前,不但要你晓日文,还须了解内里理论的奥妙,那课程的大概内容,它所包含的真理的光芒,以及鲁迅对我讲解这些革命真理时的声态,我还觉得依稀可辨,历久不渝。

  那时,鲁迅正在主编《奔流》,后来又编《语丝》,此外,又与朝花社中人商量出《朝花周刊》《朝花旬刊》《艺苑朝华》,又为青年校定译稿,答复青年来信,再加上自己写稿,所以每天都很繁忙,但只要对青年有利,对人民有利,他就不顾一切地埋首做去。时间不够,则夜以继日,努力以赴,对个人与集体都本此精神,即如教我日文,亦何尝不是从这发出宏心,黾勉从事。后来教到《小彼得》,在批阅我试译的稿件之后,更示范地亲自译出一遍,这就是现在收入《鲁迅译文集》里的译本了。

  学了《小彼得》之后,我因一面料理家务,一面协助他出版工作,同时不久有了孩子的牵累,就很可惜的停止了学习。更其重要的原因,是我看到鲁迅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睡眠也顾不上,在1929年3月5日的日记里就写着“通夜校奔流稿”,似这等情况,我何忍加重他的负担!我整天在他身旁,连看一些书报有时也顾不到,学习日文势必也受到影响的,这是客观因素。而存在于我内心的一向未曾提及的,就是鲁迅在闲谈中说出:希望我将来能看懂日文,看他所有的书籍,租个亭子间住着。不需要求助他人。这话是在未有孩子之前,他假想着留下我一个人如何生活的设计。他深知我出来做工作会和旧社会争吵,到处不安分,闯祸的本领是有的,所以在他活着的时候,极力保卫我向安全方面生活,甚至设想到以后也希望得有安全。这是他的苦心。但我从心内(没有说出来)起反感,以为,在他活着的时候,我尽力帮助他,因为他做的工作,对人民贡献比我大,我能帮助他,减轻他的日常生活负担,让他把时间多用在写作和革命工作上,不是效果更大吗?初到上海的时候,我也曾希望有工作,并请许寿裳先生设法在教育界找事,已经有眉目了,鲁迅才知道,就很忧郁的说:“这样,我的生活又要改变了,又要恢复到以前一个人干的生活下去了。”这话很打动了我,所以立即决定,不出去工作了,间接地对他尽一臂之力,忘了自己,如同我后来在《上海妇女》的文章中所说的,要做无名英雄的心愿,就这样充塞了我的胸怀。虽然我实际没有给予鲁迅以什么帮助,只是有心无力地直至他逝世还是如此。但是他教日文时的愿望,在他无言的祷祝中要我在家内,看书度日的心愿,在学习日文时,我就未能体会其厚意。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是我独自一个人生活了,我会高飞远走,奔向革命所需要的任何地方去,自己是安心不下来的。怀着这样的心情,随时牺牲在革命烈火中的心情,就不由自主的涌起了抵触情绪。不好好的学习日文了。这是我向鲁迅唯一不坦白的地方,他是不知情的,反而只是诚诚恳恳地教书。这不中用的学生,其可怜见,我辜负了他,没有在日文上好好钻研、继续。由于自己的偏见,妄自决定借口家务而废除努力温习,鲁迅口虽不言,必定以我的疏懒为孺子不可教而心情为之难受的。这就是我从未学完的一课的不了了之的可恶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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