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思想與生活懷亡友魯迅

  “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這是魯迅哭範愛農的詩句,不料現在我在哭魯迅了!懷念“平生風誼兼師友”,我早該寫點東西了,可是總不能動手,揮淚成文,在我是無此本領的。目前有《益世報》記者來要我關於魯迅的文字,屢辭不獲,匆匆寫了一短篇,題曰《我所認識的魯迅》,聊以塞責,未能抒懷。現在《新苗》又快要付印,就獻給這一篇:先敘回憶,次述其致死之由,最後則略及其生平和著作。

一、三十五年的回憶


  三十五年來,對於魯迅學術研究的邃深和人格修養的偉大,我是始終佩服的。民元前十年(1902年)夏,我往東京留學,他也是這一年由南京礦路學堂畢業派往的,比我早到若干日。我們在弘文學院同修日語,卻是不同班(我在浙江班,他在江南班)。他此後的略歷如下:

  民元前十年~前八年夏,弘文學院預備日語

  民元前八年秋~前六年春,入仙台醫學專門學校

  民元前六年春~前三年春,在東京研究文學兼習德文俄文

  民元前三年春~前二年夏,歸國,在杭州任浙江兩級師範學堂生理學及化學教員

  民元前二年秋~前一年冬,在紹興,任中學堂教務長,師範學校校長

  民國元年春~十五年夏,民國元年春任南京教育部部員,同年夏部遷北京任科長僉事,民國九年起兼任北京大學,師範大學,女子師範大學講師

  民國十五年秋冬,任廈門大學教授

  民國十六年春夏,在廣州任中山大學教授兼教務長

  民國十六年秋~二十五年十月十九日,在上海專事著譯

  自民元前十年秋至民國十六年夏,整整二十五年中,除了他在仙台、紹興、廈門合計三年餘,我在南昌(民國六年冬~九年底)三年外,晨夕相見者近二十年,相知之深有如兄弟。十六年廣州別後,他蟄居上海,我奔走南北,晤見雖稀,音問不絕。

  魯迅在弘文時,課餘喜歡看哲學文學的書。他對我常常談到三個相聯的問題:一,怎樣纔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麼?三,它的病根何在?這可見當時他的思想已經超出於常人。後來,他又談到志願學醫,要從科學入手,達到解決這三個問題的境界。我從此就非常欽佩:以一個礦學畢業的人,理想如此高遠,而下手工夫又如此切實,真不是膚淺凡庸之輩所能夢見的。

  學醫以後,成績又非常之好,爲教師們所器重。可是到了第二學年春假的時候,他照例回到東京,忽而“轉變”了。

  “我退學了。”他對我說。

  “爲什麼?”我聽了出驚問道,心中有點懷疑他的見異思遷。

  “你不是學得正有興趣麼?爲什麼要中斷……”

  “是的,”他躊躇一下,終於說:“我決計要學文藝了。中國的呆子、壞呆子,豈是醫學所能治療的麼?”

  我們相對一苦笑,因爲呆子、壞呆子這兩大類,本是我們日常談話的資料。《吶喊·自序》文裏寫這“轉變”的經過很詳細。

……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着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衆,而圍着的便是來賞鑑這示衆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爲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衆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爲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着,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爲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他對於這文藝運動,也就是對於國民性劣點的研究、揭發、攻擊、肅清,終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使我始終欽佩的原因之一。

  我們今年晤面四回,他都是在病中,而以七月二十七日一回,病體的情形比較最佳,確乎已經是轉危爲安了。談話半天,他留我晚飯,贈我一冊病中“手自經營”,剛纔裝訂完成的《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並於卷端手題小文:

印造此書,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後,手自經營,才得成就,持贈季市一冊,以爲紀念耳。


  到了九時,我要去上京滬夜車了,握着這版畫集告別,又忻喜,又惆悵。他還問我幾時再回南,並且送我下樓出門,萬不料這竟就是他題字贈我的最後一冊,萬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

二、致死之由


  魯迅所患的是肺病,而且是可怕的肺結核,雖經醫師給了好幾回警告,他卻不以爲意,也沒有轉告別人。誰都知道肺病是必須安心調養的,何況他自己是懂得醫學的,但是他竟不能這樣做!本年四月五日給我一信,其中有云:

我在上月初驟病,氣喘幾不能支,注射而止,臥牀數日始起,近雖已似復原,但因譯著事煩,終極困頓。倘能優遊半載,當稍健,然亦安可得哉?


  並不說明肺病,我又疏忽糊塗,以爲不過是感冒之類,所以回信只勸他節勞調攝。五月底我往上海,看見他氣喘未痊,神色極憊,瘦削不成樣子,才知道這病勢嚴重,極爲擔心,便勸他務必排遣一切,好好地療養半年。他很以爲然,說:“我從前總是爲人多,爲己少,此後要想專心休養了。”

  六月初,景宋來信雲病體已轉危爲安;到七月一日,我再晤面,確乎已漸恢復。醫師勸他轉地療養,我便竭力慫恿,回家後還去信催問動身日期。他七月十七日覆信有云:

三日惠示早到,弟病雖似向愈,而熱尚時起時伏,所以一時未能旅行。現仍注射,當繼續八日或十五日,至爾時始可定行止,故何時行與何處去,目下初未計及也。


  又九月二十五日信雲:

賤恙時作時止,畢竟如何,殊不可測,只得聽之……


  病勢拖久,原是極可憂慮之事。他九月五日所作的一篇《》(《中流》一卷二期),中間有記述D醫師診斷的一段,很可注意:

……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像太險了的緣故吧,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爲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並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爲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


  再檢視兩年前他的手札,如雲:“從月初起,天天發熱,不能久坐,蓋疲勞之故,四五天以前已漸愈矣。上海多瑣事,亦殊非好住處也。”(民國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又云:“弟因感冒,害及腸胃,又不能優遊,遂至頹憊多日,幸近已向愈,胃口亦漸開,不日當可復原。”(十二月九日)話雖如此,其實病根都在肺部,偶因感冒或過勞而加劇罷了。所可悲痛的是始終不能優遊,直到臨死的前日,還不能不工作如故,而且“要趕快做”。

  嗚呼魯迅!不幸而有此病,帶病奮鬥,所向無敵,而終於躺倒不起者,我看至少有三個原因:

  (一)心境的寂寞,吶喊衝鋒了三十年,百戰瘡痍,還是醒不了沉沉的大夢,掃不清千年淤積的穢坑。所謂右的固然靠不住,自命爲左的也未必靠得住,青年們又何嘗都靠得住。試讀他的“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集外集·題彷徨》)“慣於長夜過春時”,(《南腔北調集·爲了忘卻的紀念》)就可想見其內心含着無限的痛苦,又讀他去年的一首《殘秋偶作》:

曾驚秋肅臨天下,


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蒼茫沉百感,


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


夢墜空雲齒髮寒。


竦聽荒雞偏閱寂,


起看星斗正闌干。


  俯仰身世,無地可棲,是何等的悲涼孤寂!

  (二)精力的剝削,他的生命是整個獻給我們中華民族的,“我以我血薦軒轅”這句詩可說是實踐到底,毫無愧色的。可是我們同胞沒有讓他能夠好好地整個兒貢獻,倒是重重剝削,各各臠分,有許多人都爭着挖取他的精神的一分。有些書店老闆借它以牟利,有些青年作家借它以成名。還有,他的生前和死後,版權毫無保障,翻版或偷印本層出不窮,單是一本《南腔北調集》,改頭換面的就不知道有若干種。自政府以至人民,自親朋以至社會,有誰曾經保護過他點什麼,贈給過他點什麼?畢生所受的只有壓迫、禁錮、圍攻、榨取。……譬如一池清水,這個也汲取,那個也汲取,既沒有養活的源頭,自然容易枯掉。

  (三)經濟的窘迫,他的生活只靠版稅和賣稿兩種收入,所有仰事俯畜,旁助朋友,以及購買印行圖書等費盡出於此。但是版稅苦於收不起,賣稿也很費力,只看那《》中的一句雲:“假使我現在已經是鬼,在陰間又有好子孫,那麼,又何必零星賣稿,或向北新書局去算賬呢……”便可窺見他的隱痛了。

  在日本,雖有幾個雜誌社很歡迎他的文章,酬金也頗優,只是他不願多寫,必待屢次被催,實在到了情不可卻的時候,才寫出一點寄去,因爲他自己知道文章裏免不了調刺友邦。例如《我要騙人》的末尾有云:

寫着這樣文章,也不是怎樣舒服的心地。要說的話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親善’更加增進的時光。不久之後,恐怕那‘親善’的程度,竟會到在我們中國,認爲排日即國賊——因爲說是共產黨利用了排日的口號,使中國滅亡的緣故……而到處的斷頭臺上,都閃爍着太陽的圓圈的罷。但即使到了這樣了,也還不是披瀝真實的心的時光……


  我到後來才明白:他大病中之所以不請D醫開方,大病後之所以不轉地療養,“何時行與何處去”始終躊躇着,多半是爲了這經濟的壓迫。

三、生平和著作


  魯迅的人格和作品的偉大稍有識者都已知道,原無須多說。至於他之所以偉大,究竟本原何在?依我看,就在他的冷靜和熱烈雙方都徹底。冷靜則氣宇深穩,明察萬物;熱烈則中心博愛,自任以天下之重。其實這二者是交相爲用的。經過熱烈的冷靜,纔是真冷靜,也就是智;經過冷靜的熱烈,纔是真熱烈,也就是仁。

  魯迅是仁智雙修的人。唯其智,所以顧視清高,觀察深刻,能夠揭破社會的黑暗,抉發民族的劣根性,這非有真冷靜不能辦到的;唯其仁,所以他的用心,全部照顧到那愁苦可憐的勞動社會的生活,描寫得極其逼真,而且靈動有力。

  他的一支筆,從表面看,有時好像是冷冰冰的,而其實是藏着極大的同情,字中有淚的。這非有真熱烈不能辦到的。欲明此意,只將《吶喊》中的《阿Q正傳》和《彷徨》中的《祝福》兩篇,比照對看便知。

  魯迅又是言行一致的人。他的二百萬言以上的創作,任取一篇,固然都可以看出偉大的人格的反映,而他的五十六年的全生活,爲民族的生存而奮鬥,至死不屈,也就是一篇天地間的至文——一篇可泣可歌光明正大的至文,這“仁智雙修、言行一致“八個字,乃是魯迅之所以爲魯迅!

  有人以爲魯迅多怒,好罵是一個缺點。罵他者和被罵者都不是他的敵手,實在不值得費這許多光陰,花這許多氣力去對付,所謂“割雞焉用牛刀”。殊不知這正是魯迅的偉大之處。他對人是持平等觀的,看準了缺點,就要憤怒,就要攻擊,甚而至於要輕蔑。但是即使輕蔑也還帶着悲憫之心,他的最近作《半夏小集》裏有這樣的話:

琪羅編輯聖·蒲孚的遺稿,名其一部爲《我的毒》(Mes Poisons);我從日譯本上,看見了這樣的一條:


明言輕蔑着什麼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我在這裏說,也是多餘的。


誠然,“無毒不丈夫”,形諸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我從來不曾看到魯迅有謾罵,倒是隻看見他的慎重。他的罵人是極有分寸,適如其分,連用字都非常謹嚴,彷彿戥子秤過似的。所謂“以直報怨”,“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的慎重,我在此只舉一個例,就可以概見其餘。當一九二五年初,《京報》副刊徵求“青年必讀書”,有許多人大開書目,陸續發表,連我也未能免俗,他呢?只寫了十四個大字,叫做:

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


  後面有附註(見《華蓋集》)。可見自命爲青年的導師的,不見得勝任愉快,而他的謹慎工夫,則真可爲青年的領導。

  又有人以爲魯迅多疑,這是確的,他曾經有自白,例如《關於楊君襲來事件的辯正》(《集外集》)其一有云:

現在我對於我那記事後半篇中神經過敏的推斷這幾段,應該註銷。但以爲那記事卻還可以存在:這是意外地發露了人對人——至少是他對我和我對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


  又其二有云:

今天接到一封信和一篇文稿,是楊君的朋友,也是我的學生做的,真摯而悲哀,使我看了很覺得慘然,自己感到太易於猜疑,太易於憤怒。他已經陷入這樣的境地了,我還可以不趕緊來消除我那對於他的誤解麼?


  然而舊社會上,另一方面的下劣兇殘,每每有出於他的猜疑之外的,這又從何說起呢!例如《記念劉和珍君》(《華蓋集續編》)所云: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


  又有人以爲魯迅長於世故,卻又有人以爲他不通世故,其實都不盡然,只是與時宜不合罷了。他在《世故三昧》(《南腔北調集》)裏說得很明白:

……待到他們又在談着這事的時候,我便說出我的所見來,而不料大家竟笑容盡斂,不歡而散了,此後不和我談天者兩三月。我事後才悟到打斷了他們的興致,是不應該的。


  這種使人掃興的事,那些更“‘深於世故’而避開了‘世故’不談”者決不會做,而魯迅熱情難遏,偏要“說出”,是知其不可而爲之。

  總之,魯迅是偉大的。竟不幸而孤寂窮苦以終,是誰之過歟!是誰之過歟!

  然而,我確信將來他是愈遠愈偉大的。現在就引用他的《戰士和蒼蠅》(《華蓋集》)中的幾句話作爲結束吧。

Schopenhauer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民十一,八,魯迅逝世後十九日


附記


  自魯迅逝世後,各方紀念文字看得不少,個人覺得許季上先生一首輓詩,最足以顯示魯迅的真精神,附錄於此,以申同契。

哭周豫才兄


許丹


驚聞重譯傳窮死,(十月十九日夜,見日文《晚報》載兄死訊,述垂死前情況至爲悽切,不忍再讀。)


坐看中原失此人。兩紀交情成逝水,一生襟抱向誰陳。於今欲殺緣無罪,(子貢子路相與言曰:“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異世當知仰大仁。(見慈仁惻恆,心如赤子,而世人不省,伐樹削跡,厄之至死。)豈獨延陵能掛劍,相期姑射出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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