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思想與生活魯迅的精神

  抗戰到底是魯迅畢生的精神。他常常說:“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兩地書》四)又說:“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華蓋集續編·無花的薔薇之二》)又說:“富有反抗性,蘊有力量的民族,因爲叫苦沒用,他便覺悟起來,由哀音而變爲怒吼……他要反抗,他要復仇。”(《而已集·革命時代的文學》)

  又在抗日戰爭開始的前一年,他臨死時,還說:“因爲現在中國最大的問題,人人所共的問題,是民族生存的問題。……中國的唯一的出路,是全國一致對日的民族革命戰爭。”(《且介亭雜文末編·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到現今,抗戰勝利後一年,他的逝世已經十週年了,臺灣文化協進會來信徵文,指定的題目是《魯迅的精神》,覺得義不容辭,便寫出下面的幾點意見:

  魯迅作品的精神,一句話說,便是戰鬥精神,這是爲大衆而戰,是有計劃的韌戰,一口咬住不放的。這種精神洋溢在他的創作中。他的創作可分爲二類:

  (一)是小說,即《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歷史小說)、《野草》(散文詩)、《朝花夕拾》(回憶文)等。

  (二)是短評及雜文,即《》(一部分)、《熱風》、《華蓋集》和《華蓋集續編》、《而已集》、《三閒集》、《二心集》、《僞自由書》、《南腔北調集》、《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共三集)、《集外集》和《集外集拾遺》(一部分)等。

  魯迅的小說,以抨擊舊禮教,暴露社會的黑暗,鞭策舊中國病態的國民性,對勞苦大衆的同情是其特點,例如《阿Q正傳》(《吶喊》)是一篇諷刺小說,魯迅提煉了中國民族一切傳統的結晶,創造出這個阿Q典型。阿Q的劣性,彷彿就代表國民性的若干面,足以使人反省。

  他對於阿Q的劣性像“精神勝利法”等等,當然寄以憎惡,施以攻擊;然而憎惡攻擊之中,還含着同情。因爲阿Q本身是一個無知無告的人,承受了數千年封建制度的遺產,一直被士大夫趙太爺之流殘害榨取,以至於赤貧如洗,無復人形。

  魯迅對於那些阿Q像趙太爺之流,更加滿懷敵意,毫不寬恕。他利用了阿Q以詛咒舊社會,利用了阿Q以襯托士大夫中的阿Q以及人世的冷酷,而對於阿Q的偶露天真,反覺有點可愛了。

  又如《祝福》(《彷徨》),描寫一箇舊社會中的女性犧牲者,極其深刻,使知人世的慘事,不慘在狼吃阿毛,而慘在禮教吃祥林嫂。攻擊的力量是何等威猛!又如《故事新編》中的《鑄劍》,取材於《列異傳》(《古小說鉤沉》),是一篇最富於復仇精神和戰鬥精神的小說,表現得虎擲龍拿,有聲有色,英姿活躍,可以使人們看了奮然而起。此外,如《理水》、《非攻》,在描寫大禹、墨子的偉大的精神中,有他自己的面影存在。至於《野草》,可說是魯迅的哲學。其中,《死火》乃其冷藏情熱的象徵;《復仇》乃其誓嘗慘苦的模範;《過客》和《這樣的戰士》,更顯然作長期抗戰的預告呢!

  魯迅的短評及雜文,以鋒利深刻明快之筆,快鏡似的反映社會政治的日常事變,攻擊一切黑暗的勢力,指示着光明社會的道路——這特殊的戰鬥文體,是魯迅所發明的,貢獻於中國新文學至爲寶貴,分量之多,佔其創作的大部分。

  任舉一例,如《論雷鋒塔的倒掉》(《》),運用了婦孺皆知的傳說白蛇姑娘和法海和尚,指出壓迫制度的不會長久,而壓迫者法海和尚的躲入蟹殼不能出頭,倒是永遠的。這樣巧妙的藝術,使讀者彷彿受到催眠,不能不俯於真理之前(參閱茅盾的《研究和學習魯迅》)。

  魯迅的戰鬥精神,分析起來,實在方面很多:有道德的、有科學的、有藝術的等等,現在略說如下:

  (一)道德的。魯迅表面上並不講道德,而其人格的修養首重道德,因之他的創作,即以其仁愛爲核心的人格的表現。例如《兔和貓》(《吶喊》),因爲兩個小白兔忽然失蹤了,接着有一大串的話:

但自此之後,我總覺得淒涼,夜半在燈下坐着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跡,並S也不叫一聲。我於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裏,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於鷹吻的了。上午長班來一打掃,便什麼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裏呢?


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麼也不見了,搬掉了吧。過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裏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於其間,而別人並且不聽到……


  又義也是仁愛的一面,魯迅的創作也重正義的表現。例如(《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說革命先烈不主張除惡務盡,徒使惡人得以伺機反噬,“咬死了許多革命人,中國又一天一天沉入黑暗裏,這就因爲先烈的好心,對於鬼蜮的慈悲,使它們繁殖起來;而此後的明白青年,爲反抗黑暗計,也就要花費更多的氣力和生命。”這樣摘發縱惡當作寬容,一味姑息下去的禍患,真是“義形於色”。

  (二)科學的。魯迅深慨多數國民之缺乏科學的修養,以致是非不明,善惡顛倒,所以他的創作中竭力提倡真正的科學。現在引幾節於下,以見一斑: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爲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據我看來,要救治這“幾至國亡種滅”的中國,那種“孔聖人、張天師傳言由山東來”的方法,是全不對症的,只有這鬼話的對頭的科學!——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學!(《熱風·隨感錄三十三》)


……到別國已在人工造雨的時候,我們卻還是拜蛇、迎神。(《花邊文學·漢字和拉丁化》)


  魯迅又爲青年的讀物計,提倡通俗的科學雜誌,他說:

單爲在校的青年計,可看的書報實在太缺乏了,我覺得至少還該有一種通俗的科學雜誌,要淺顯而且有趣的。可惜中國現在的科學家不大做文章,有做的,也過於高深,於是就很枯燥。現在要Blem的講動物生活,Fabre的講昆蟲故事似的有趣,並且插許多圖畫的;但這非有一個大書店擔任即不能印。至於作文者,我以爲只要科學家肯放低手眼,再看看文藝書,就夠了。(《華蓋集·通訊》)


  (三)藝術的。魯迅鑑於國民趣味的低下,所以他的創作中,竭力提倡藝術,有云:

美術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製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像,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令我們看了不但歡喜賞玩,尤能發生感動,造成精神上的影響……


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家,是能引路的先覺,不是“公民團”的首領。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品,是表記中國民族知能最高點的樣本,不是水平線以下的思想的平均分數……(《熱風·隨感錄四十三》)


  魯迅倡導藝術,其實際上的工作範圍也很廣:

  (一)蒐集並印行中國近代的木刻;

  (二)介紹外國進步作家的版畫;

  (三)獎掖中國青年木刻家。

  總之,魯迅熟於中國藝術史,明其何者當取,何者當舍;又博採外國的良規,其目的在創造新時代的民族藝術。他曾用了盧那卡爾斯基的話:“一切有生命的,真正地美的藝術,在其本質上都是鬥爭的。倘若它不是鬥爭的,倘若它是疲倦的、沒有喜悅的、頹廢的,那麼我們要把它當作疾病,當作這個或別個階級的生活上的解體和衰滅的monment反映,把它否定了。”來鼓勵青年藝術家,使中國的藝術,尤其是木刻能夠欣欣向榮。他最後精印了《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引用了德國霍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和法國羅曼·羅蘭的話如下:

一九二七年爲她的六十歲紀念,霍普德曼那時還是一個戰鬥的作家,給她書簡道:“你的無聲的描線,侵人心髓,如一種慘苦的呼聲:希臘和羅馬時候都沒有聽到過的呼聲。”法國羅曼·羅蘭(Romain Rol land)則說:“凱綏·珂勒惠支的作品是現代德國的最偉大的詩歌,它照出窮人與平民的困苦和悲痛。這有丈夫氣概的婦人,用了陰鬱和纖穠的同情,把這些收在她的眼中,她的慈母的腕裏了。這是做了犧牲的人民的沉默的聲音。(《且介亭雜文末編·<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


  凱綏·珂勒惠支的作品實在偉大,魯迅精印的選集實可寶貴,他說:“只要一翻這集子,就知道她以深廣的慈母之愛,爲一切被侮辱和損害者悲哀、抗議、憤怒、鬥爭;所取的題材大抵是困苦、飢餓、流離、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號、掙扎、聯合和奮起。”(見同上)

  其他方面尚多,姑且從略。總之,魯迅爲反對不真、不善、不美而畢生努力奮鬥,以期臻於真善美的境界,雖遭過種種壓迫和艱困,至死不屈。

  《摩羅詩力說》所云:“……不爲順世和樂之音,動吭一呼,聞者興起,爭天拒俗,而精神復深感後世人心,綿延至於無已。”這話可以移用,作爲魯迅的戰鬥精神的寫照!

  魯迅的創作,國際間多有譯本,蘇聯翻譯尤盛,日本在戰前已經出版了《大魯迅全集》共七大冊。

  蔡元培先生序《魯迅全集》,有云:“他的感想之豐富,觀察之深刻,意境之雋永,字句之正確,他人所苦思力索而不易得當的,他就很自然的寫出來,這是何等天才!又是何等學力!”又云:“綜觀魯迅先生全集,雖亦有幾種工作,與越縵先生相類似的;但方面較多,蹊徑獨闢,爲後學開示無數法門,所以鄙人敢以新文學開山目之。”蔡先生這話是至言。

(民國卅五年九月三十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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