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思想與生活魯迅和青年

  魯迅是青年的導師,五四運動的驍將,中國新文藝的開山者。他的豐功偉績,到今日幾乎有口皆碑,不必多說了。但是他自己並不承認是青年的導師,正惟其如此,所以爲青年們所信服,他的著述爲青年們所愛誦。

  他說導師是無用的,要青年自己聯合起來,向前邁進。他的愛護青年,獎掖青年,並不僅對個人,而是爲整個民族,因爲一切希望不能不寄託在青年。他看到舊習慣的積重難改,新文化的徒有虛名,只嫌自己力量不夠,不能不寄希望於第二代國民。即使他們有態度不當的,他總是忍耐着:他們有思想錯誤的,他也從不灰心,一生孜孜爲社會服務。

  景宋說得好:“辛勤的農夫,會因爲孺子棄飯滿地而不耕作的嗎?先生就是這樣的。”他又指示着青年生存的重點,生命的道路,而且主張國民性必須改革。

  魯迅在那篇《導師》(《華蓋集》)上說:

近來很通行說青年,開口青年,閉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


……有些青年似乎也覺悟了,我記得《京報副刊》徵求青年必讀書時,曾有一位發過牢騷,終於說:只有自己可靠!我現在還想斗膽轉一句,雖然有些殺風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或者還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較爲可靠吧。


青年又何須尋那掛着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闢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麼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麼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魯迅指示生存的要點,以爲青年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祕製膏丹,全都踏倒它。”言之鄭重痛切。現在就《北京通訊》(《華蓋集》)中選引一段如下:

……我只可以說出,我爲別人設計的話,說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


可是還得附加幾句話以免誤解,就是:我之所謂生存,並不是苟活;所謂溫飽,並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


……(古訓)教人不要動。不動,失錯當然就較少了。……我以爲人類爲向上,即發展起見,應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干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盤失錯的。


  魯迅常說:“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着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又說:“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於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總之,要先改造自己,努力前進。他有一篇《生命的路》(《熱風》),現在摘引幾句如下: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着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麼都阻止他不得。……無論什麼黑暗來防範思潮,什麼悲慘來襲擊社會,什麼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


  魯迅常說國民性必須改造,否則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口號雖新,革命必無成功。革命者只有前進,義無反顧的。他在《出了象牙之塔·後記》一文中說道:“歷史是過去的陳跡,國民性可改造於將來,在改革者的眼裏,已往和目前的東西是等於無物的。”

  以上這些話,是很適切很需要的。

  再就魯迅對於青年個人的指示來說,也都是非常周到深刻,而且不加客氣的。我們隨便舉幾封信看看,便可瞭然。例如給木刻家李霧城的信,說:

做一件事無論大小,倘無恆心,是很不好的。而看一切太難,固然能使人無成,但若看得太容易,也能使事情無結果。我曾經看過MK社的展覽會,新近又見了無名木刻社的《木刻集》(那書上有我的序,不過給我看的畫,和現在所印者不同),覺得有一種共通的毛病,就是並非因爲有了木刻,所以來開會、出書;倒是因爲要開會、出書,所以趕緊大家來刻木刻,所以草率、幼稚的作品,也難免都拿來充數。非有耐心,是克服不了這缺點的。(《魯迅書簡》)


  又另一封給李霧城的,說:

三日的信並木刻一幅,今天收到了。這一幅構圖很穩妥,浪費的刀也幾乎沒有。但我覺得煙囪太多了一點,平常的工廠,恐怕沒有這許多;又《汽笛響了》,那是開工的時候,爲什麼煙通上沒有煙呢?又,刻勞動者而頭小臂粗,務須十分留心,勿使看者有‘畸形’之感,一有,便成爲諷刺他只有暴力而無智識了。但這一幅裏還不至此,現在不過偶然想起,順便說說而已。(見景宋的《魯迅和青年們》文中所引)


  這觀察是何等銳敏而深刻,這措辭是何等婉轉而周到!

  又如寫給一位本不相識的兒童顏黎民的兩封信,他要書,就給他書,要照片就給他照片,有所詢問就詳詳細細地答覆他。現在只抄一段,以概其餘。

……說起桃花來,我在上海也看見了。至於看桃花的名所,是龍華,也有屠場,我有好幾個青年朋友就死在那裏面,所以我是不去的。我的信如果要發表,且有發表的地方,我可以同意。我們不是沒有說什麼不能告人的話麼?如果有,既然說了,就不怕發表。末了,我要通知你一件你疏忽了的地方。你把自己的名字塗改了,會寫錯自己名字的人是很少的,所以這是告訴了我所署的是假名。還有,我看你是看了《婦女生活》裏的一篇《關於小孩子》的,是不是?(《魯迅書簡》)


  這態度是何等真摯而嚴正,措辭是何等親切而周詳!

  本省臺灣在沒有光復以前,魯迅也和海內的革命志士一樣,對於臺灣,尤其對於臺灣的青年從不忘懷的。他讚美他們的贊助中國革命,自然也渴望着臺灣的革命,這是不言而喻的,現在摘引幾句於下:

還記得去年夏天住在北京的時候,遇見張我權君,聽到他說過這樣意思的話:“中國人似乎都忘記了臺灣了,誰也不大提起。”他是一個臺灣的青年。


我當時就像受了創痛似的,有點苦楚;但口上卻道:“不。那倒不至於的。只因爲本國太破爛,內憂外患,非常之多,自顧不暇了,所以只能將臺灣這些事情暫且放下。……”


但正在困苦中的臺灣的青年,卻並不將中國的事情暫且放下。他們常希望中國革命的成功……總想盡些力,於中國的現在和將來有所裨益,即使是自己還在做學生。(《而已集·寫在〈勞動問題〉之前》)


  總之,魯迅的處世接物,一切都以誠愛爲核心的人格的表現。他愛護青年,青年也愛護他。現值逝世十週紀念之日,全國青年,正不知若何悲痛和感念呢!大哉魯迅!真是青年的導師!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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