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們被載在一輛卡車裏回到前線去。在那坑陷不平的道路上,還遺留着些我們自己人的殘缺的死屍。幾個掩埋隊正在路旁挖了一個大穴。把這些滿了血污的屍體,拖進那又深又闊的穴裏去。
在一棵老樹幹下面,有一個龐大的東西,遠看正像臥在泥裏的一隻大灰豬。
“呵!那是一頭瘟豬吧!”劉斌叫着。
“唉!一個死屍正和瘟豬沒有什麼分別!”站在我身後的那個湖南兵說。
“可是瘟豬到底比死屍有些用處!”我說。
“不錯,在那衛生局注意不到的鄉下地方,瘟豬肉卻是勤儉農民的好食品。但這是被人認爲不道德的行爲。至於那些武力侵害人,而使無數活躍的青年人,都變成瘟豬一般的屍體,蜷伏在一棵禿了枝葉的光樹幹下面,可從來沒有人說是不道德的。人生的事情多麼不可解呵!”一個蓄着短鬚的小班長說。
我們的卡車走近了,那龐然的大東西,才被我們看清楚,原來是一個大胖子的兵士的屍體。他灰色的軍衣上滿塗了泥土,臉上如枯蠟般發出黃色的油光,腹部隆起像一面戰鼓;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劉斌的意思說:“這樣的大胖子,最容易中風,也許他是被炮火震死的。”
“這個人不是我們的胡伙伕嗎?”那個湖南兵說。
“呀!是他,一定是他!——一個伙伕,不然怎麼會這樣胖呢!”劉斌的決定使我們都相信了。可是他究竟怎麼死的,除了他自己卻沒有人知道了。
車走過一座橋,便到了我們的防地,我們都下車找我們自己的壕溝去。劉斌送了我一包美麗牌香菸。他說:
“回頭見吧!”
“好,祝你平安!”我說。
我回到我的戰壕裏,發覺又少了幾個人,我不願問也不敢問。因爲昨天這裏曾激戰了一整天,損失是想得到的事。我找到一個草墊子,坐下,沉默的吸着煙。今天這裏沒有戰事,所以那些筋疲力盡的人們,都打着鼾呼睡着了。
劉斌的防地,離我們的只有半里地遠。我便去找他。他們那裏真熱鬧,正在開留聲機片。我也圍在那裏聽。我們正在聽得出神的時候,忽然飛來一個六五槍的子彈,靜悄悄的落在機旁,不曾爆炸。劉斌突然的攜着手提機關槍,跳出戰壕,正有五六個敵人的哨兵,悄悄的走來。劉斌扳動機關槍機,那五六個敵人便都安安靜靜的睡下了。他依然回到戰壕裏來,一面放下手提機關槍,一面和着機片上的丁甲山的調子唱着:
你東洋做事真正莽撞,是我們同心協力打東洋,鹽少將,野少將,俺十九路軍聞得怒懣在心腔,惹着俺性起把戰場上。擲過了手榴彈,我再開機關槍,矮東洋,小東洋,矮小的東洋難免一概要遭殃。送進了枉死城,你把望鄉臺來上,這也是你自作自受自遭殃!
“好呀!”我們都喝起彩來。大家拚命的尋開心,不讓這短促的生命更染上悲傷的色彩!
後來,我同劉斌到前方隨營病房去看黃仁。這裏今天新來了幾個年輕的女看護。據說是她們自願來投效的。有些是在戰事開始後,一星期內受過訓練的;有些是本來在醫科大學裏讀書的。這些年輕的女孩子,都一律穿了白色的罩衫,臂上纏着紅十字的標識,滿面忠懇的在穿梭價忙着。
“請問女士,第三營第五連排長黃仁住在那一間屋裏?”劉斌向一個圓形面孔的年輕女看護問。
“是上禮拜五來的嗎?”她問。“是的。”劉斌說。
“請你們隨我來!”她說完便領我們到靠右手的一排房子裏去。那是一間大房間,裏面排排列列睡着許多受傷的同志。他見了我們,無力的對我們望着,但表示一種愉快。
“覺得怎麼樣,仁哥?”劉斌問。
黃仁悲涼的俯下頭去:“恐怕沒有什麼希望了!一隻腿要鋸了去,而醫生說我的肺部也受了傷呢!”
我向他看看,真的,他的臉色非常的蒼白,而且嘴脣有些發紫。這使我感覺到他生命的活躍,已經停滯了。死神的黑影也漸漸的籠近他。但是我不能讓他就這樣在失望中死去。我應當怎樣的安慰他呢?我向劉斌使了一個眼色,而他只搖搖頭表示對於睡在這裏的朋友是沒有辦法了。
“我拜託你們一件事情。”黃仁喘氣說。
“呀!仁哥,無論什麼事情你只管告訴我們吧!”
“假使我的病好不了,請你們給我的母親寫封信,告訴她,我這一生不曾孝養她一天,就這樣死去。我是非常對她不住的。不過從來忠孝不能兩全,我爲了國家只得拋開母親。請你們設法安慰她!還有我的妻和兩歲的孩兒,叫他們好好的靠着父親留下來的一些田產過吧!”兩顆亮晶晶的眼淚掛在這垂死人的面頰上。
“仁哥,那裏就會怎麼樣呢?你不要焦心,靜靜的養幾天就慢慢的好了。至於你所託我們的事,那不過是你的過慮,也許將來你好了,我們會把這件事當一種笑話說呢!”劉斌很機警的開導他。但有什麼用呢?在黃仁的臉上,如曇花般的一現笑紋後,那死的痛苦,依然緊緊的抓住他,使他全身都痙攣起來。
個女學生看護,端着牛奶進來了。
“喝些牛奶吧!”她和藹的說着,同時用小匙舀了一匙牛乳,扶起黃仁的頭,慢慢的喂下去,但是喂到第三小匙時,黃仁搖着頭呻吟起來;那年輕而富同情心的女看護,連忙放下牛奶,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肺部痛得很,”黃仁聲音微弱的說。“我去請醫生來看看吧!”她說着匆匆去了。黃仁的神氣太不對了。
“一定完了!”劉斌低聲向我說。我渾身覺得發冷,禁不住的打着抖。
“你最好應當喝點酒。”劉斌望着我的臉色說。“我的顏色很難看嗎?”
“自然。”他說。
可是我們不能不等醫生來過,就拋開那和死神掙命的朋友。我只好握緊拳頭,努力的支撐着自己。
一個神氣活現的醫生來了,他向我同劉斌打量了一眼。那是多麼冷淡漠然的視線喲!我們不明白他心裏怎麼想!
他掀開病人的被單,解開睡衣的鈕釦,病人瘦得像乾柴般的胸部,豁露了出來。那醫生長着黑毛的胖手,在臉部敲了一陣,又用聽筒聽了聽,他直起身體來。從看護的手裏接過那張溫度升降表來,約略的望了一望出去了。
“怎麼樣呀?醫生!”劉斌追着醫生問。
“沒有多大希望吧。”醫生冷然的說着,已走到別的病房去了。女看護拿來了一個小玻璃瓶。裏面裝着淡黃色的藥水,她替黃仁在手臂上打了一針。
“女士!這是什麼藥針?”我向那年輕的女看護打聽。”這是強心針,他的心臟很弱呢!”她和藹的說。
“醫生說他沒有多大希望了,真的嗎?”劉斌問。
“現在還沒有十分壞現象,不過他的熱度太高了,肺部恐怕要發炎!那就太危險了!”
黃仁似乎睡着了,我們不敢驚擾他,輕輕的走出房門,和那位女看護告辭。並託她多照顧黃仁些,她和藹的點着頭又忙別的事去了。
我們走出了醫院的大門,天氣是那樣晴明,蔚藍的青天,竟一片雲都找不到。而且太陽的金黃色,照着那座古廟的屋頂上,發出閃爍的光華來,使我們被緊束的心靈,於霎那間解放了。
遠遠的立着一隊學生軍,手裏提着鉛桶和刷子一類的東西,他們正是工作回來:在他們的隊伍前面站着幾個紳士和紳士太太,正在訓話。——我同劉斌也站在旁邊聽。那訓話的老婦人,據說是柯夫人,她很有學問,而且熱心於慈善事業,她和幾個朋友帶來了一大卡車的藥品、食物、慰勞前方的戰士。
看上去她大約有五十歲的光景。兩鬢已經花白了,面貌很慈祥,她對那些學生軍誠懇的演說。我和劉斌因站得遠,所以聽不清她的辭句。但由她那顫抖悲慘的聲音裏,我們受到了感動。那些團團圍着的人,都靜寂的聽着。有時她的聲音竟像是嗚咽,大家的頭也慢慢低下來。
不久她們走了。學生軍也散隊到後方去。我和劉斌仍然在那光明的日影下俳徊着,我們揣想黃仁現在也許睡着了。不過劉斌的意思,覺得“死的可能性太多!”這不能不使我們想到替他寫信的囑託,唉!這是多麼辣手的事呢,我真不知道怎樣寫法?我想象到讀這封信的人,——一個年紀已經六十歲的老寡婦,聽說自己撫養成人的兒子,連最後的訣別都沒有便死去了,這是怎樣的打擊呢?而且旁邊還站着那年輕嬌好的兒婦,和天真純潔的孫兒,這簡直是可使人瘋狂的打擊喲!
“老劉!這封信怎麼寫呢?”我說。
“你的學問比我好,你當然曉得怎麼委婉措辭了!”他說。
“唉,委婉!再委婉些,他的兒子還是再不回來了呵!”
“那誰知道這些呢!這個世界的命運是排定了的呀!”
“我不管那些,還是你寫了吧!我簡直爲了這件事要發瘋呢!”
“也許他還活着呢!”老劉沉默了一刻這樣的說。於是我們約着再到醫院去看黃仁。這時他正醒着,可是見了我們他只是嘆氣。
“你睡過後精神覺得好些嗎?”我低下頭問他。他只點點頭,那發紅的高起的顴骨,和鬆馳的筋肉,深陷的眼睛,都已經告訴我們:情形更壞了。
他伸出枯蠟的手,在枕頭旁摸出一個金戒指來,這個東西的來歷是很有趣的。正是前幾天他和敵人肉搏時,從僵臥的敵人的手上取下來的,據一個俘虜對我們說,這是他們出來打仗的時候,妻子們所送給他們的紀念品。
“你把這個東西寄給我的妻。”
我接過那戒指來,我的眼淚幾乎要忍不住了。我不能說出他把這戒指寄給妻的心情是怎樣的可憐,而我卻能知道被戰爭所犧牲了丈夫的妻,是有着一樣的可憐心情。
“仁哥!你現在不要睡嗎?”劉斌握着他枯瘦的手說。
他並不回答,把頭藏在枕頭下,他哭了。半點鐘過去了,我和劉斌沉默的對坐着,我們要想問問他還有什麼話說不?但是我怕使他難受,始終忍住不敢說。而他也只沉默的流着淚。忽然黃仁喉頭沉重的咯了一聲,頭向枕旁一歪,便死了。我連忙的跑出去,抓住一個醫院裏的勤務兵,我發抖的叫道:“黃排長死了!”
“死了嗎?放在屍牀裏,搬出去埋了完事!今天這裏已經死了十二個了。”他若無其事般的述說着。
我們把那金戒指收好,餉銀簿和他衣服上的符號牌子也解下來,帶着回去。也許能領到一些撫卹費寄給他的妻子。
“我們五個人已經死了三個,不知明天又輪到那一個了?”劉斌嘆息着去。
“那要看命運了”
我們默然的在黃昏的斜照中往戰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