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這一隊被調到吳淞,加入戰鬥了。我們開拔的時候,正是夜晚十二點鐘,我們的大隊在淒冷的北風裏向前進行着,整齊而輕健的腳步聲衝破了田野裏夜的沉寂。天上的星點在深黑色的空際向我們閃眼。它也許正在讚美我們吧!這些勇敢不屈的年輕人,拚了他們的一切,來完成他們比個人生命更悠久的生存。可是同時我覺得它也在冷笑呢!愚鈍的人羣呵,除了屠殺毀滅以外,競想不出更高明的辦法!使羣星所照臨的宇宙,永久是缺陷的,罪惡的。
我們是平安的到達了,今夜此地沒有戰事。據黃仁說,敵人是最喜利用“拂曉戰”。現在僅僅三點鐘,至少要等一個多鐘頭纔是動手的時候吧!
“老陳!日本人要在三小時內佔據吳淞炮臺呢!”謝英對我說。
“哦,他們到這樣算定了,——可是他們除了儘量的唱大鼓以外,還有什麼了不得的拿手?”我說。
“唱大鼓當然不出奇,只可惜我們的大鼓太少了。不然和他對唱到也不壞。同時我們也缺乏鐵鳥的助威,不然這些怕死的傢伙,早就請他們回三島去睡長覺了。”謝英說。
“沒關係,僅靠兵器,是靠不住的。他們的兵士,只要有一天想起他們爲什麼不好好在國內過着平安的生活,要勞師動衆,跋涉海洋,跟到別人家裏自找苦吃,他們將要忘記撥動大炮的機紐了。因爲他們也正年輕;他們應當享受人類應有的生活呵。”我說。
“這話不錯,師出無名——最後是必敗的。”謝英說。
“所以打內戰,誰都提不起精神來。這次我們僅僅三四萬人,竟能和日本人十萬雄師,拚了這麼久。並且我們軍器陳舊,而且缺乏。這只是一股可貫天日的忠正之氣的作用。
我們就是敗了,我們所留給人類的,也是一朵芬芳的花,而不是罪惡。
這一點就是我們無往不利的軍器。唱大鼓,彈琵琶,那只是枝節問題吧!”
我的這一段話,顯然發生了效用。在戰壕裏的每個人,眼裏都閃出一種無畏的堅強的正氣的光波。
天色有些發亮了。我們都準備着,天空發現了鐵鳥的飛翔。我們的高射炮隊出動了。吳淞敵方的戰艦上的大炮響了。炮彈真不少,如同夏天的暴雨般飛灑着。我們都伏在戰壕裏等。一陣炮火之後,果然不出我們的意料,敵人的鐵甲車,坦克車,如巨蟒般的向我們陣線張牙舞爪的衝過來。可是他們的本領,是閉着眼睛放炮。說到衝鋒,卻不是那樣服裝整齊的少爺兵所能擔任的了。
“殺呀!殺呀!衝鋒!”一隊的敵兵,在這耀武揚威的喊聲中衝過來。可是他們的炮火,爲了投鼠忌器,只得暫停。我們就在這時候,竄出了戰壕。手榴彈先敬了他們的鐵甲車和坦克車。前面兩輛鐵甲車吃得太飽,睡下了,不能動轉。其餘和自然也不能前進,那些尾隨着車後的敵兵,看見自己擋劍牌失掉了,立刻手忙腳亂起來。而我們的刺刀不容他們喘息的刺了過去。大刀隊的健兒,也補充上來,一個敵兵正落荒而走。只見刀光一閃,跑的敵兵已平均的分成了兩半個。頭的大半連着左邊的肢體,倒在一個炮彈打穿的深坑裏;其餘的一半被踏成模糊的肉餅了。
還有一個敵兵的頭,直滾到我的面前,眼睛還睜着,短短的仁丹鬍子,似乎還在動呀!這簡直比一場惡夢還可怕。我一跳跳開了;但一件軟懦懦的東西,又絆着我的腳,低頭一看,原來又是一個被戳死的敵兵的屍體。這時敵人已去遠了。我們仍回到原防,在那一堆黃色厚呢制服的屍體中,有一件灰色的東西,還在轉動,那是我們的兵士受了傷了。遠遠看見謝英從敵陣回來了。我便招手叫他把這個傷兵擡了回去。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姓名,而他已經昏過去了。當我們擡近戰壕時,他忽悽然的哼一聲。便兩眼神光散亂的死去了。我們在戰壕旁邊,挖了一個坑,把他掩埋了。這次我們的人傷了二十多個,都由紅十字會送到後方醫院去了。
我們都殺得又餓又倦。伙伕送來了飯菜。我們正吃着,轟轟的炮聲,和嗒嗒嗒的機關槍又作起怪來。我們只得放下飯碗,躲在散兵壕裏,謝英嘴裏還在嚼着一根香腸,一面扳動手機關槍。遠遠的敵人又如潮水般的衝了上來。我們的機關槍連,不動聲色的準備着,看看敵人來的近了,立刻扳動機關槍,嗒嗒嗒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敵人像枯葦般,來一個倒一個。但是後面還是接連的衝上來。我們也就一涌而前的近上去。
“殺!殺!殺!”的聲音又響成一片。這次可來得兇猛。我們兩邊糾在一塊,刺刀槍柄都失了效用。有一個敵兵扭住我滾來滾去,結果滾到一個坑裏去。這傢伙真夠頑強,他竟想捏住我的咽喉,我用力一掙,就把他摔在下面。我就勢騎在他的身上,咬緊牙根,用拳頭在他口頭用力的捶。突然他噴出血來。我的手莫明其妙的軟了,我看見他眼角有兩棵晶瑩的淚滴。唉,我不能再眼看着他嚥氣,連忙從坑裏爬出來,我的神經錯亂了。我蹌蹌踉踉的向前跑着,後來我跌到了。昏沉中,一個巨響把我震醒了,離我十步的前面。又顯出一個大坑,硫磺氣味使我仍然吐不出氣來。頭頂上軋軋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連忙躲在一堆黃色制服的死屍後面,砰的一聲,一顆枯柳被炸彈打倒,燃燒起來了。這時天色慢慢的黑下來。但是我太疲倦了,而且口渴得幾乎冒出煙來。遠遠的有一道白光,在慘淡的月影下閃着,這使我記起那邊有一條小河來。我想到那邊取點水喝,但是我的四肢像是失了韌性。我全身的骨節都鬆散了。我只得爬上前去,唉,滿地躺着死屍,血腥一陣陣衝到鼻子裏來。費了很久的時間,我才爬到河邊。我用那沾滿了血污和泥垢的手,掬了一些水,喝了下去。我的嘴脣舌頭才恢復了知覺。我足足的又喝了有二大盆的水,我神志才清楚了。我擡起身子看看,這裏離我們的戰壕,大約有一里路。我連爬帶走的到了那裏,“哎喲”一聲,我又倒下了。這聲音驚動了一個哨兵,他叫道:“你是陳宣同志嗎?你受傷了吧?臉色怎麼這樣慘白得可怕,而且滿身都是血跡?”
我只點了點頭,他把我抱到戰壕裏,謝英連忙跳過來,把我的衣服解開,檢查我身上的傷痕。除了手臂擦破了一塊皮外,並沒有發現其他的損傷。他又替我把臉上頭上洗了一陣,一切都很安好。他才放了心說:“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這時黃排長給了我一些酒,我喝過之後,血脈漸漸活動起來了。我把殺敵的經過告訴了他們。
黃排長說:“你辛苦了,暫且到後方去休息些時罷!”我應命回到後方。
我倒在營棚裏睡去了。在夢中我看見那個眼角含淚的敵兵,他滿臉都是血跡,一雙睜得圓而且大的怪眼,向前面遙遠的方向看着。他似乎告訴我他家裏有年輕的妻,有幼稚的子女,而他自己也還年輕。
是的,是我親手打死了他,我心頭一陣酸梗便醒了。這時劉斌、謝英也正換防回來。他們望着我嘆了一口氣道:“我們的滕參謀長完了!”
“什麼,你說的是那位貴州人的滕參謀長嗎?”我問。”正是他呀!”謝英慨然的說。
“昨天呀還看到他的。他同司令站在小山坡上察看陣地,怎麼今天就完了!”
“炮火中的生命,是不能預算的呀!”劉斌憤恨的叫着。”到底什麼時候失的事呢?”我問。
“今天下午,敵人集全力向我們吳淞炮臺猛攻。炮彈像夏天的冰雹般,打了下來。我們的炮臺的三合土,都被他們打得粉碎,炮口也打毀了幾尊。情勢太緊張了。我們的滕參謀長,從戰壕裏跑了出來,上了炮臺,指揮向敵人的軍艦開炮。正在這時,敵人的炮彈飛了過來,打中他右臂,而滕參謀長仍然奮勇上前;跟着左肋又中了彈,就這樣的殉了難!”謝英說。”炮臺究竟被敵人奪去不曾?”我問。
“炮臺的東北角曾被敵人擊開陷口,幸好這時援兵已在第二道防線暗暗增防。這時敵兵有一千多名由北沙上陸,要想趁勢奪取炮臺。我們等敵人來切近時,一聲號炮,戰壕裏的伏兵如深山猛虎般的竄了出來,使敵人出其不意的受了驚嚇,勉強招架。被我們的大刀隊和刺刀殺死了八百餘人。今天大刀隊殺得更起勁,他們連護心褂都脫了。身上只穿了一條短褲。腳上穿一雙跑鞋,有的還赤着腳,手裏拿着寒光灼灼的大刀,在淒冷的寒風中,和那些頭戴鋼盔,身穿鐵甲的敵兵大戰。他們奮勇無畏的精神,只嚇得敵人墮入了神祕的深淵。雖然到處都不曾掩護的身體,是很容易中傷,而他們都不敢打;這也真怪!”劉斌描述完;我們都高叫中華民族萬歲!一片歡笑的聲音,把營棚都震動了。
幾個鄉間的民衆,擡了兩頭殺好的羊和兩頭豬,還有四壇紹興酒,來找我們的長官。黃排長出去了,一個年紀最大的老農民,滿臉誠懇的說:“官長,我們鎮上,全體民衆感佩貴軍隊的衛國殺敵,使我們不至作亡國奴。連日多辛苦了!今天特送上一點禮物,慰勞貴軍隊,並表示我們的一點敬意!”
黃排長握住那老農人的手,慨然的說:“衛國是軍人的天職,蒙父老兄弟們這樣愛撫,更使我們慚愧了!但願全體民衆一致作我們的後盾,抵抗到底,最後的勝利必屬於我們了。”鄉民去後,我們便把伙伕找來,先燒了兩塊羊肉,開了一罈紹興酒,這樣一來,我們似乎什麼都忘了。我們儘量的吃喝,因爲我們是一個兵。我們所最需要的就是吃得飽,休息得夠。等到明天,我們又要到前線去。我們要從炮火底下找活命,那又是怎樣的不可靠呢。像劉斌、謝英、黃仁、張權、和我五個人,到現在還都活着,但是戰事何時才能終了,最後究竟誰死誰活那個知道?唉,我們的生命真太短了!
今夜我得到很好的休息了。
天才黎明,我們又奉令到前線去。雨不住的落着,我們把背上的竹笠戴上,這種帽子可以擋雨,也可遮太陽,又比敵人的銅盆帽來得輕便,可是子彈來時,是太容易穿透的。
前線的炮火依然的猛烈,但是我們的戰壕築得很堅固。而且我們在戰壕上面,除蓋上很厚的鐵板,同時又用浮土掩埋。土上又種了許多白菜,這樣一來,敵人再也看不見我們所躲藏的地方。當他們的飛機來偵察的時候,只見吳淞幾十裏的地方,空空洞洞,一箇中國兵也看不見。但是隻要他們衝過來時,不知從什麼地方立刻涌出二三千的人來。這真夠敵人驚嚇的。因此他們輕易不敢衝上來,只是沒有焦點的把大炮亂放一陣罷了。現在他們仍然繼續不斷的放着炮,同時日艦二十艘總攻吳淞,煙焰迷漫天空,炮彈如飛蝗似的打來。我們只躲在戰壕裏,忽來一聲巨響,落在我們的戰壕左近,震得壕裏的沙土紛紛的掉下來。我們只有吸着煙,忍耐的聽着。炮臺上面,我們的守兵也放了幾十炮回敬他們。這樣轟轟砰砰的,震得我們的耳朵嗡嗡的響起來。好容易炮聲稀了,我們貼在地上的耳朵,已聽見骨隆隆的鐵甲車的聲音了。我們連忙把機關槍的子彈裝好,來福槍瞄準了,手榴彈也預備好。惡獸般的鐵甲車近了。連長一聲號令,我們就一齊動手,砰砰拍拍手榴彈又奏了奇功。鐵甲車一部倒了。敵人和我們正在惡鬥,但是被我們活捉了十五個,打死了二三十個,他們不能再頑抗了,便紛紛的敗退。這時天空中又來了三隊飛機,每隊七隻,如雁陣般,由白龍港飛來,在天空用炸彈向我們陣地襲擊。我們的炮隊立刻出動,向天空還擊。飛機高高地飛起,忽然一陣暴風雨來了,天上的雲層如墨,飛機在上面辨不出方向,不久就飛回去。
戰爭之神暫時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