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們又被一輛卡車載到火線了。雨不住的飛灑着,我們的車上沒有油布,於是把箬帽從背上拉到頭頂來,雨滴從箬帽的四圍流下來,整個的卡車裏都是水。北風吹得起勁,我們只好擠在一堆,似乎可以暖和些。
到火線時,雙方的攻擊已經暫時停止了。我們很從容的換防。昨天敵人又用極猛烈的炮攻,所以壕溝有幾處被擊陷落。我們拿了鏟子,從事修理的工作。救護車也開到了,受傷的人都被裝到車裏,開回上海傷兵醫院去。
黃仁也在我的戰壕裏,他似乎已很疲倦,臉上滿是灰土,眼眶有些發紫。
“昨天這裏的戰事怎樣?排長!”謝英向他探訊。
“昨天整整炮戰了一天,敵人至少總髮了一千多響吧!”黃仁說。
“我們損失了多少?”我問。
“傷了二十幾個,死了十個左右吧!可是敵人的飛機到處拋擲炸彈,萬安橋一帶的房屋,因中硫磺彈都焚燒了。火焰有幾丈高,江灣車站附近的廟宇民房,也燒了許多。總之這次打仗,民間的損失實比軍隊大得多嗎!”
“而且他們專門和平民過不去。”一個湖南兵插言說:“昨天我見到同鄉鄭統一君從日本便衣隊總部逃回來。他說日軍司令部裏拘捕了許多安善的良民,誣賴他們是便衣隊,把他們一個個的衣服脫光,實行檢查。遇到有銀錢一類的東西,那檢查的人便悄之的放在自己的私囊裏。然後使這些人一起跪在地下,用彈柄或馬鞭不問原由,挨着次序捶擊一頓。——算是他們的下馬威。打過之後,一個書記一類的人,拿着一個小本子和自來水筆,一個個的問口供。稍有含糊的立刻押出去,只聽遠遠砰的一聲,這個人的生命便結束了。老鄭他幸喜認得一個日本醫生,求到他的保釋纔算放了出來。當他出來之前,他看見一個穿西裝的青年學生,不肯承認是便衣隊,被那一個日本兵當臉一刀,一直劃到小腹,鮮紅的熱血和腸子都流了出來,伏在地上慘悽的哀號了許久才死去。這些死屍,都被裝在麻袋裏,運到黃浦江拋棄完事!”
“這種殘忍無人道的東洋鬼子,真是魔鬼的化身!”一個正在擦着來福槍的廣東兵說。
“所以我們爲了人道,也要把他們殲滅!”謝英說。
這的確是堅定我們這次抗敵意志的原因。日本人在我們腦子中所刻鏤的印象,只有小氣、奸險、惡毒、殘暴種種的劣點呵!
軋軋的飛機聲,又在我的頭頂盤旋了。但不久便飛向大場那面去。下午時前線哨兵忽帶來了一個鄉民,手裏拿着一隻白紙糊成的盆形東西,據說早晨有一架敵人的飛機,在大場附近放下了一百多個這種的汽盆。裏面藏有一種藥物,到了地上時,立刻就炸發起來,變成一股濃煙,自從這個消息傳出來以後,我們都有些擔心。前幾天就有一種謠傳說:敵人打算要用化學攻擊,說不定毒瓦斯也要試用。這種毒氣,如果吸到肺裏,肺便立刻要爛的,而且死起來是非常痛苦的。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暗示,我們時時想用鼻子試驗,但又不敢深呼吸;假使真有毒氣,那就完了。我們的營長也顧慮到這一點,晚上我們每人都得了一個面罩,謝英把那隻露着眼睛的面罩套在臉上,沒有經過多久他便拿下來了。
“真悶氣!只有少量的空氣吸完以後,便得將那吐出來的熱氣再吸進去了!”他說。
我們對於這件事都有些憂愁,但希望這僅是一種謠傳吧!敵人又開始對我們的陣地開炮了。
“他們的步驟永遠是定了的,總要把炮口轟到發熱的程度,那末再慢慢的衝鋒。”謝英憤恨的說。
那三個守機關槍的兵,正在擲骰子,第一個對謝英笑道:“盡他去唱大鼓吧!”
他一面又抓起骰子擲下去,一面伸出頭去看看道:“卑咧!”
於是第二個兵接過骰子去擲了:“喂,一付不同!”他叫着。輪到第三個兵了,他一面擲一面叫道:“來個分相!”第一個兵又拿起骰子正要擲時,他忽擡頭一看道:“喂,來了!”於是放下骰子,猛烈的搖着機關槍,不久那來衝鋒的六十幾個敵人死了一半,逃回去一半。在機關槍聲停止時,他們三個喝彩道:“嚇!好一副分相!”這使得我們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正午時我們奉命,繞道到持志大學後面去包抄敵人,這時我們的炮隊正猛烈的轟擊持志大學正面的敵軍部隊,我們的大隊跟着炮火的掩護猛勇的衝過去,雙方正在扭作一團,廝殺時我們由後面一擁而上,把敵人困在核心,敵人失色張皇的左衝右突,始終打不出去。我們的刺刀不停歇的染着殘暴敵人的鮮血,一陣陣的血腥的氣味,使我們的喉嚨發癢,喊殺和嗥吼的慘厲聲浪,撼動了大地。這樣繼續了五小時,所有的敵兵都變成屍體了。我們呢,頭腦像要爆裂了。眼裏冒出血來,心臟急速的跳着,直到我們睡到戰壕裏的稻草堆中時,我們的神志才漸漸恢復。
伙伕送來了飯菜,我們正飢餓到紮緊褲帶都沒有用的程度;所以疲倦早都忘了。我們狼吞虎嚥,把那大鍋的粉條燒白菜,和飯滿滿的裝進胃囊。這使我們稍稍的高興,同時謝英又送了我兩支香菸,我慢慢的吸着,看那繚繞於空中的煙縷,似乎什麼都滿意了。可是今晚輪到我巡哨,我肩着槍在江灣路上來回的走着。忽見倒塌的房屋後面,接近敵人陣線的地方,有一問小小的茅革房,時而閃着一陣亮光,這當然使我懷疑。難道這裏面還有什麼人住着嗎?也許是敵人間諜,躲在那裏偵察我們的行動吧!?這事無論如何,我必須去看個明白,於是我順着那時亮時暗的房屋方向走去。一路上看見許多被燒死的殘屍,一個個深陷的坑溝。空中充滿着焦臭的氣味。——當然這地方一直燒了兩天兩夜,便是那些高大的白楊樹,也都燒剩了一些光木幹,偃臥在血水流過的地上。至於那些墳地呢,高如小丘的墳頭,也都被剷平了。有些棺材也都被炮彈闢碎了。死了很久的枯骨,也再受一次炮火的苦刑。我經過了一條坑陷不平的馬路,前面有一個小小的石橋,——這橋還完整,我走過橋,便找到那問房屋了。我不敢就進去,悄悄的蛇行到那小屋的門旁,只聽見一個人在喘息的聲音。我放膽進去,嚇,在一盞豆油燈的光影下,我看見有幾個死屍倒在血泊裏。細看時正是三個全體赤裸的女人,血肉模糊的被壓在三個穿黃色制服的敵人身下。這是一副活祕劇,然而是那樣令人可怕。一個敵人的頭,只剩了一半,其餘的兩個肢體也都被炸燬了。在離那堆死屍約一丈的牆角里,倒着一個尚在呻吟的婦人。她滿身都染着血,一隻右手用白布包紮着,血液浸透了所包紮的白布,身體不住的顫抖。
“這到底是怎麼一件事呀?”我向那臉色蒼白的婦人說,那婦人一雙無神的眼,睜得很大的盯視着我。
“彌是十九路軍嗎?”她用着微弱的聲音問我。“是的,這個時候你們怎麼還不逃開!”
“唉,我們何嘗沒有逃開,但是在路上被這幾個禽獸兵截住了,他把男的都殺了,而把我們擄到這裏來!”
“那末是誰把他們炸死的?”我說。
“唉,天叫他們着了迷,把手榴彈放在身旁;我便撿起一把切菜刀丟了過去——當他們正在尋開心的時候,偏巧,打在手榴彈上,轟的一聲我也就嚇昏了,當我醒轉來時,他們便成了這副模樣,而我的手指也被炸去了四個。”那婦人興奮的說。
“你對付得很好,只是可憐了那幾個女人!”我說。
“歸根是一樣的,他們不會好好的放她們活着回去!”婦人悲憤的說。
“但是這裏仍然很危險,你快想法子逃吧!”我說。”可是在這深更半夜我往那裏逃呢?”她流淚了。“不然,你就先到我們的防線裏去躲一夜,明天救護車來時你便可出險了。”我說。
那婦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漸漸的消逝了。
當我回到防線時,夜是那樣淒涼。風從黃浦江撩過,衝擊得海波發出一陣刷刷的聲音。大地上伏着一團一堆的黑東西,還有一兩個垂死的敵人,在遠處送來斷續的呻吟聲。嘶啞的痛楚的哀號,使我好像到了荒涼的刑場旁,——正期待着執行吏的絞殺。
我用力握住槍桿,好像有了這種武器,我茫漠的生命便有了憑藉。但同時我也就聯想到不知那一天,我的生命也正因了這種武器而毀滅。
走近戰壕時,微微聽見同志們鼾呼的聲音,這些可憐的疲勞人,他們這時都走進夢境了。在不斷攻擊的戰場上,很難得有這樣平靜的夜。更難得有什麼平靜的夢。平靜誠然是我們所渴望的,但在這靠不住的霎那問的平靜,卻只有使我們的心更沉入困苦。在前線炮火的扎掙下,我們可以忘了一切。而平靜時呢,我們的心便被一種可怕的小蟲緊咬着。——這時我們渴望和平的生活着。我們急切的追逐那各式各樣的幻想。這是造物主特予我們人類的權利。只要我們從猛獸的漩渦中扎掙出來時,便不知不覺有了這種企求。但是爲了人與人互相殘殺的事實繼續着;這種企求只是增加苦痛而已。因爲我們所追逐的幻榻,我們的四肢,極力的活動着,從毀滅中找出路。也許就是從毀滅中找歸宿。唉,生的希望,有時似完整,有時似破碎的,在不斷的向我這時的心靈攻擊,使我對於多罪惡的世界發生咒詛聲。我這時有一種願望,假使這世界終有光明的一天,那末我們應當不再繼續演那人殺人的慘劇。不然我們應當把整個的世界毀滅。一些空洞的希望,騙人的幸福,都應當宣告死刑,使一代一代的人們,都在戰爭中扎掙,這是可恥的呀!
可是劉斌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戰爭是起子人類自私心的擴大,而且私心又是維持人類生趣的唯一條件。假使人類沒有自私心,沒有佔有慾,結果就要變成以今生爲糟粕的和尚了。因此戰爭是無論那一天,都免不掉的。”這話如果是真理,那麼我們只有絕望的等待最後的大毀滅了!
然而我以爲劉斌的話儘管對,可仍然是片面的真理。至少這真理只能適用於蠻性還存在的人類,而不是我們理想中的文明人的舉動。
這種思想使我困擾。我的槍從肩上滑下來時,我的思想完全從虛幻中驚醒了,我連忙肩起槍來往的巡行着。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敵人所最高興的拂曉戰,在第一聲雞叫時,就將開始了。因爲我已經聽見敵人陣線上,有隆隆的車聲,不知他們正在集中些什麼東西。
接防的兵,已向我這裏來了!我便回到地穴裏,尋了一杯熱開水喝下去。謝英給了我兩塊乾麪包,還有半罐什錦醬菜。這對於我很夠了。我坐在角落裏吃着。凌晨的冷風,吹進一股沙土來,打在謝英的臉上,這好像是不祥的預兆,謝英用衣袖擦那飛進眼裏的沙子。我們互相的沉默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