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到前線時,機關槍聲,和步槍仍在不斷的響着。但敵人已停止反攻了。那瘦個子的廣東兵李元度也死了。其餘還有許多不知姓名的熟面,現在都不大看見了;而陌生的補充隊伍今早已經到了一部分。
三點鐘的時候,我們的翁旅長來檢閱所有的部隊。我們整隊時,雄壯的軍樂在奏着。遠遠來了三匹馬,上面端坐着我們的軍長和旅長、師長。先是軍長向我們訓話。
在一個小土坡上面,我們久經戰陣的軍長,巍然的站着,——他的身材很高,尤其是較長的脖頸上,所託着一顆充滿熱誠的堅毅的頭顱,使我們直覺出他是一個近代典型的軍人。他的一雙銳利的眼神逼視了我們之後,他說:
“全體官兵同志:自從一二八敵人犯境以來,我們全體官兵同志,都爲了民族爭生存,爲國家爭國格,人人抱必死的決心和敵人周旋。所以激戰到現在,頗佔優勢。但敵人的援兵,仍不斷的來;我們要得到最後的勝利,更要奮發士氣,努力奮鬥,總要使敵人知道侵略弱小民族的罪惡,同時使世界各國知道,我中華民國不是可欺侮的國家;中華民族非不抵抗的民族”
軍長的訓話使我們的心絃都震動了。我們所負的責任太重大了。除了使我們最後的一滴血灑在戰場上,我們是無以對國家和民衆的呀!
我們的旅長,從容的也上了土坡。他和軍長所給我們的印象完全不同;他是那樣的和靄、親切,但他眉峯眼角所表現的英毅果敢的精神,也是一樣的感動了我們。他說:“諸位官兵同志,現在是我們軍人唯一報國的機會到了,我們不要把這機會錯過,大家發揮素日沉着的精神,不慌不忙,把槍瞄準,務要一彈一敵;至低限度,也要使子彈從敵人的耳邊飛過,嚇得他不敢擡頭,——子彈用完了,上起刺刀來殺敵;刺刀殺斷了,用槍桿來殺敵;槍桿擊壞了,揮拳去打敵;兩拳打痛了,還有你們的牙齒,可以咬敵。”
我們的心跳起來了。我們的旅長把怎樣對付敵人的具體方法,明白的顯示出來了。我們曉得怎樣使敵人不敢輕視我們了。散隊後,我們依然回到各營隊去。謝英、張權、黃排長和我仍在一處,劉斌到炮隊的防地去了。
下午我們渡過吳淞河,和其他部隊聯絡,在這裏——沿楊家宅的前後左右。我們都築了強固的陣地。在各陣線架設了百連發的機關槍,並且由右側陣地到對岸東家宅吳淞海濱的炮臺,修成長蛇般的陣線,我們就在那裏面駐守。
夜裏雪霏霏的下着,敵人大約是怕冷吧,暫時安靜了。東方纔有一些朦朧的曉色,火線上已經很熱鬧了。
炮火的濃煙和早霧絞成一片,轟轟隆隆的炮聲,越來越緊。我們都散開伏在戰壕的沙壘後面,不動不忙;我們只在等機會。忽然一個炮彈掉在我們左邊的一道壕溝裏,跟着揚起了一股濃厚的煙塵,細看壕溝的一角,已被打得粉碎!在半天空裏一團灰色的東西,還在旋轉,等到那東西落在塵土上時,唉!可怕!半個血肉糊塗的頭,連着殘缺的屍體,狼藉的堆在那裏。
不知道究竟毀滅了多少同志?!但見救護員如穿梭般在戰地裏忙亂着,接連不斷的用帆布牀,擡出那些受傷的人們。炮火依然猛烈的轟着,連長叫我們大家散開,每人中間都隔到十八步遠,無論敵人的大炮怎樣的猛烈轟擊,我們不後退也不還擊,只靜靜的等到敵人的炮放了一陣後,據他們的想象,總以爲我們早都被炮火打成焦炭和肉醬時,於是他們才一隊隊站好,作好了姿式,扯開喉嚨大叫幾聲,衝了過來。我們等他去喊叫,還是靜悄悄的不作聲;直到他們的炮火完全停止了,衝鋒的隊伍已走得步槍可以打到的距離時,一聲號令,我們便一齊開槍,同時乘勢衝出戰壕。敵人本來只靠大炮、飛機,現在所有的護身符都沒有了,只有連忙的往回跑。師長的話不錯:“我們用精神勝過他們的物質!”
我們的一個排長,這時忽被敵人的槍彈擊傷右腮,血如泉水般的涌了出來,但是他馬上用帶在身邊的繃帶裹好,仍舊奮勇的指揮我們;那不停止的血液,已透溼繃帶了。謝英勸他到後方去,他只搖搖頭叫着:“殺!衝上前去!”不久左臂又着了一彈,身體有些站不穩了,才被救護隊救到後方去。
敵人的衝鋒失敗了,前線陡然沉寂起來,我們趁這個機會飽吃了一頓。
我們才放下飯碗,前線的槍炮聲又起了。日軍從張家浜發動了。幾聲長而尖利的噓噓怪響,從陰沉的空氣中穿過。跟着榴散炮從日軍陣地像飛沙一般的擲出。飛機上的炸彈和機關槍如驟雨飛蝗般的落下來。可是我們永遠是不慌不忙的,那邊炮隊的高射炮在對付飛機了。我們呢,握緊手榴彈,裝好機關槍,對付那一羣如野狼般的衝鋒的敵人陸軍。
他們敗退了。天色將近薄暮,漫漫荒野的戰場上,睡滿了黃色制服的敵人死屍。而冪冪的煙霧中,縈繞着無數的大和民族傻瓜的陰魂。吳淞河潺濺嗚咽的流水聲中,含有無數冤鬼的幽泣。
戰爭又開始了。炮火狂吼着。天空中雲霧迷漫着。但奇怪,煙霧越來越濃厚,簡直彷彿整個的天就要壓在我們頭上了,什麼都望不見。我們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忽聽見後面聲音叫道:“留心!敵人用煙幕彈掩護!在曹家橋的浜南搭浮橋,有幾大隊的衝過來了。”於是我們照樣的喊起來,頃刻全陣線都準備了。
煙幕彈這名辭,我們還是第一次聽見。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東西呢?這使我們都不禁驚奇的注視着對面。不久果然有了新奇的發現了。這煙縷的確很像一重幕帳,從地面上直瀰漫到半空裏,這簡直使我們感到神祕的恐怖,幕帳的背後究竟藏着些什麼呢?惡魔猛獸嗎?我們都提心吊膽的期待着。
這煙幕很快的向我們的陣線移來,但是我們依然不動,敵軍就在煙幕的掩護下,佔據了曹家橋。這一來他們個個都增加了勇氣,挺胸凸肚的向我們的防線裏施行猛烈的射擊。那時我們的援軍又到了一部分,悄沒無聲的給敵人一個三面包圍。敵人的槍炮失了效用。於是把步槍橫過來,他們要想衝出去。可是我們和他們攪在一齊,玩起跌橫的把戲來。敵人如同被獵人關在籠子裏的困獸,東吼一聲西衝一下。我們只是不放鬆。大家憤怒的睜視着,撞打着,同時外面的我們的援軍,越來越多。把他們圍得像鐵桶似的,使他們就連從原路退卻都來不及了。於是敵人的飛機只管在我們頭頂上軋軋的叫着,而他們的炸彈,雖然很猛烈得多,但拋下來時,彈子是沒有眼睛的,反眥他們自己的人炸死了許多。焦臭的氣味羼和着血腥,簡直是從地獄中衝出來的怪味。我們都殺得眼睛裏充滿了血絲,頭衙部失了知覺。但是我們的手,卻能伶利的動作,腳也能敏捷的跳動,直到把活的敵人都變成僵冷的死屍時,我們才喘出一口氣來。
當我們整隊回到原防時,敵人都安靜的睡着不動了。到戰溝裏時,一看手錶已經五點了。呀,我們整整的血戰了十二小時,這簡直使我們自己都不能相信。可是我們真是殺得筋疲力盡了。幸喜和我們換防的步隊,已經開到。於是我們這一羣疲睏的,和滿身都染着血跡的戰鬥者,便被載在幾輛卡車上,運到後方去。我們暫時可以喘氣了。敵人的大炮,雖然還不時的震動着我們的耳膜,但那聲音只像悶雷似的隆隆的響着,一點傷害不到我們了。
當我們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的時候,在我的襯衫上發現了幾個碩大飽滿的蝨子,它們就在這幾天裏跑進了生的世界;但是不久便被我們用指甲掐死了,這樣看來它們的生命,比我們還短促呢!
謝英臉上染了不少的血跡,據說他用刺刀刺了敵人的右肋一下,敵人卻在一聲淒厲的狂吼中,撲了過來,同謝英滾作一團。謝英是出名的小個子,因此他的臉幾次貼着他的胸部,最後那種強壯的敵人到底躺下去。謝英又當心給了他一刀,可是謝英自己也弄了滿臉的血污。他洗過臉之後,他叫我看看乾淨了沒有。在我向他注視的時候,我忽見他的面孔完全變了,又黑又瘦,顴骨如小山峯般的聳着。目眶深深的陷下去了。而且眼睛的四圍,露着裹紮的圈子。
唉,我的心有一陣莫明的悽梗。我感覺到刻骨的疲軟了。我怔怔出着神。謝英摸不着頭腦,他似乎也有些發慌了。
“怎麼,莫非我腦袋上有個大窟窿嗎?”他不住用手前後左右的摸着。“不是,你一點傷都沒有。你是完全好的。不過你黑了瘦了。你的眼睛有着紅的血絲,當然這算不得什麼的。”我回答他。
他不說什麼了,只把每個人的臉都看了看。他沉默的穿上乾淨的襯衣,他無力的倒在一堆稻草上了。
我呢,當然也是疲倦得擡不起頭來。可是我想在一個美好的夢裏休息一下的事實,終也只等於泡幻。我的身體越疲倦,而我的精神活動越厲害,腦膜上所曾刻鏤過的印象,都一幕一幕的重映出來。
我才閉上眼睛,我們旅長英毅果敢的影子,又逼真的出現了。務要一彈一敵,至低限度,也要使子彈從敵人的耳邊飛過,不錯,我們什麼都缺乏,無論是槍炮、子彈,我們都不夠和敵人打個痛快。假使我們要有飛機,只要把吳淞口外的軍艦炸燬了,敵人就不敢把許多無辜的傻瓜運來和我們作戰了。現在呢,我們只好眼睜睜看着他們,把許多使我們毀滅的銳利的軍器和猛烈的軍火,一船一船的搬到我們的地方上來打我們,唉,我們有點什麼呢?是的,我們只有用精神來勝過他們的物質。這二十天來,我們都只是用着可貫天日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在和敵人對抗。可是他們天天有增援的軍隊開到,而且又來了一個惡魔化身的植田司令。他曾經殺戮過我們濟南的民衆,他這次又戴着強權勝利的王冠,再度的來傷害我們了。
無數的愛國民衆,都在向我們膜拜了。許多菜場的攤販,把菜餚和捐款部送到傷兵醫院,慰勞傷兵。唉,我們這次是抗日的民族戰呵,我們不是傻瓜呢!就這樣疲勞到死去。我們還有什麼不甘心的呢!
喲!敵人的屍首堆積成了一座小山。今天一下子,就解決了一千多人。他們爲什麼要來送死?莫非是他們的民衆的意思嗎?
我想起來了,昨天,我們在後方看見報上有一段新聞,日本的婦人組織了向政府索夫的團體。她們很聰明,可是她們覺悟得太遲了。她們爲什麼不阻擋她們活着的丈夫不作傻瓜,到頭來只向政府要她們的死丈夫呢?這真夠滑稽得可悲了!
還有一件事實浮上我的觀念界來:前天敵人又來了三千多名的援軍,但當他們接得向我們總攻擊令的時候,其中竟有六百人,不願參加作戰,頓時譁變起來。當時其他的敵兵,把那六百個包圍繳械,並立刻急電植田司令請示處置辦法。植田命令把這一部分譁變的軍隊,立刻押解回國,免得煽惑軍心。過了一天,這些人便被裝在一艘軍艦上駛出吳淞口外的洋麪上停泊了。不久就聽見有步槍和機關槍的聲音,被海風送來。約過半點鐘,才寂靜了。據說這六百人,因爲不願當傻瓜,所以都被槍決了。唉,魔鬼化身的執政者與軍閥,他們誠然都具有魔鬼偉大的權威,但是所有的民衆,都不願作傻瓜,他們的權威就立刻粉碎了。
唉,我們的敵人,何嘗不是我們的朋友呢!只要毀滅了我們中間的障礙,原可以握着手,親切的互彈出心絃中無私的交響曲。造物主創造了人類,何嘗希望人類互相屠殺呢?但這僅僅是我所憬撞的光明世界喲,而在我所睡着的地方,依然只有咬牙切齒的互相屠殺,互相毀滅罷了。
我被這些不一致的思想、回憶困惱着。同志們的鼾籲聲一陣響似一陣,天色漸漸的黑下來了。明早又要上前線,想到這裏:我不能不安靜自己設法睡去。我只有閉緊眼,數着我自己的嘆息,使睡眠之神快快的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