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天色更加陰沉了,天上凝聚着極厚的彤雲,氣壓很低,西北風如虎嘯般吼着,多壞的天氣呀!可是當我們聽見第一、二營都要從大場調到這裏來的消息,我們什麼都不愁了,壞天氣對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因爲第一營第四連小排長張權和第二營第十七連列兵謝英當然也是隨營而來的,那末我們又得快歡一場了。於是我立刻回到帳棚里約了排長黃仁,鐵道炮隊隊兵劉斌去看他們。
謝英是個小身材,凸起的額頭下面藏着一對深陷而敏銳的眼睛,他面部的輪廓和蓬勃的精神都表現着廣東人的特色,今年只十九歲。他是我們這裏第三營第五連排長黃仁的同鄉,並且也是幼年的同學。但是黃仁卻像是江浙人,他面部的表情,非常溫柔靜雅,假使他不說話,不動作,誰也不相信他不是江浙人,自然這也因爲他曾受過兩年的大學教育,當他脫離文人生涯而投身軍隊的時候,也只有二十歲,今年是二十三歲。那個長着繞腮鬍子根的張權呢,他本是一個鐵匠生意人,後來因爲買賣蝕本,鐵匠店倒閉,他便投身軍隊;他是我的同鄉,而且他的鐵匠鋪就在我家的隔壁,同時也是鄰居。
劉斌是一個頭腦清楚,而舉動很詼諧的人。他的家鄉在湖北,我們曾在兵工講習所同過兩年學,今年二十一歲;他是對什麼事都沒有嚴重性的人,就是在和敵人肉搏的時候,他也似乎是在開着玩笑。他的確很可親近,我們若缺少了他一定要減少許多的生趣呢。
最後該介紹到我自己了。我是陳宣,第十九軍第十三營第五連的上等兵;我的家鄉在湖南,當我十八歲的時候,在家鄉的初中畢業後因爲鬧土匪,家裏情形很壞,有田不能種,所以就決意出來找出路。那時在一個朋友家裏碰到劉斌,我們談得很投機,後來便一同進了兵工講習所,在那裏住了兩年,就到軍隊裏服務。
我離開家鄉整整五年了,父親前年死了,只剩下一個孤零的母親;前天接到母親託人帶來的家信,說是我的年齡不算小了,而我的婚姻還不曾解決,她很不安心,囑我得機會請假回去一趟。這當然是很合理的提議,而且我的未婚妻,也很能使我滿意,結婚自然是美滿的生活。未婚妻是我的表妹——我姑母的女兒,她也曾進過鄉村小學,可是她從來不給我寫信。她是一個鄉間純樸的女孩,生成一張橢圓形的面龐,兩頰泛溢着健康的血暈,好像西天晚霞似的緋紅;一雙伶俐而沒有機詐的黑色眼睛,和浮着天真笑意的花瓣似的脣,多麼可愛呢!要不是這幾天消息太壞,我決定請假回去了,而現在這些事只好暫且擱置起來了。我將來也許叫她上海來。剛從帳今夜我們正好都輪到休息的日子,所以我研瓣了。晚飯後我們請了假,一同奔江灣一座酒樓裏來,揀了一間雅座坐下。我們先泡了一壺茶,又要了五斤白乾,和幾色小菜,今夜我們打算大大的樂一場;因爲以後的命運誰都料不一定,軍人的生活,真是多麼渺茫呀!上峯一個命令下來,我們便要忘掉一切,開始和敵人拼命。那末跟着來的結果,就是總有一方面要臥在血泊裏了賬的。
今夜我們樂得像是發了狂,吸着美麗牌的香菸,煙縷絲絲的在寒氣中迴盪;後來,夥計拿上白乾來;我們每人幹了一杯,渾身漸漸的暖和起來,再喝上幾杯,面孑都像是豬肝般又紫又紅,尤其是張權簡直紅得變成紫葡萄的顏色了。“宣哥,聽說你的姑媽催你回去,和你表妹結婚,你到底幾時回去?也讓我們喝杯喜酒呀!”劉斌笑嘻嘻向我說。”別提了,這個局面,還有什麼工夫結婚?”我說。
“聽說我們的陳大嫂——就是你的令表妹,樣子是刮刮叫,你把像片拿出來,讓我們兄弟們瞻仰瞻仰不好嗎?”劉斌又向我挑釁了。我說:“老劉,你別挖苦我了,我們鄉下女孩子有甚刮刮叫,倒是你的情人喜姐現在怎麼不來了?”老劉的臉紅起來。可是他還是笑嘻嘻的說道:“喜姐嗎?等老子那天發了財,作了大官,你看她來不來!”“喂!老劉用不着什麼大官,你只要有錢也開一座綢緞店,喜姐敢保還是回到你懷裏來!”黃仁打趣他,因爲他的情人喜姐現有的新相知,正是一個開綢緞店的小老闆呢!”算了,這種女人有什麼提頭,我們還喝我們的酒吧!”劉斌有些感慨似的,只顧端着白乾往嘴裏送;後來他簡直灌醉了,放起喉嚨唱起朱買臣的《馬前潑水》來。他一面唱,一面已與多,我們看了他那瘋癲的樣子,簡直笑得肚皮疼了,遠遠聽見更夫敲更鼓的聲音,我們回到營裏,天上正在下雪,細小的水點,和着冷風撲在我們灼熱的臉上。
現在我們五個人都調到閘北的防地來。今天一早,東方纔有些淡白色,我們已經奉命,到虯江路寶山路一帶去裝置鐵絲網。我們先到軍需處拿了木架鐵荊棘,然後分成二小隊,每隊七個人,把鐵荊棘纏在木架上,安放各重要的路。謝英不小心被鐵荊棘刺傷了手,血隨着大拇指直滴下來。
十二點鐘我們才換防回去吃午飯,我們都有些疲乏了,爬到營棚裏倒頭便睡;並且今夜該輪到我們這一連作夜工,我和黃仁更覺得不能不趁這時休息休息。劉斌今天輪到守炮位,六點鐘才換防,張權、謝英到青雲路一帶去佈防了。
今天還是陰沉的壞天氣,夜裏的冷風細雨侵着我們的肌膚,但我們在九點鐘左右,依然出發了。我們每人都拿着器械,挖掘戰壕,我們拼命的,手不停的把平地掘了一個寬約一丈左右、深一丈上下的戰壕。然後上面用鐵板蓋好,用浮土掩埋,使它和平地沒有差別,如此敵人便窺察不出。同時另掘了交通地道,週轉靈便;這種的工程,從前剿匪的時候也曾用過,這次我們作得更堅固。天亮時,來了一輛大卡車,把我們換回後方,我們吃喝了一頓,又是倒頭便睡着了。
下午謝英和張權換防回來,我們幾個人又聚在一堆了。“喂,這次戰事怕免不了了!”謝英說。
“你聽到什麼消息?”劉斌慌忙的問。
“今天我見到五六一旅的祕書袁先生,他告訴我一個壞消息,他說日人自從奪了我們的東北以後,他的野心還不夠,要想乘我天災正盛,政府沒有辦法的時候,侵佔我國腹地上海,然後控制長江流域,把我們最富麗的地方得到手;一面再從東北進兵佔據華北,這樣一來,我們中國的版圖就完全屬於日本之手了,所以纔有日本浪人焚燒我們的三友實業廠的事情發生,這原是一根引火線,等到那一天,引火線燃到火藥庫的時候,自然免不了有爆烈的事實。這樣看起來,上海是免不了捲入戰爭的。他如果來侵佔上海,那我們當然是首當其衝。”
謝英這一段的報告,不知爲什麼使我們都興奮起來了。說到戰爭,的確是可怕的,它所造成的結果,是悲慘、死亡、破滅。尤其是打內戰,自己人對着自己人瞄準開槍;我們到底有什麼深仇,要這樣咬牙切齒的殺戮?我們的長官訓誡我們,臨陣要努力殺敵,不要回頭,纔是真正的衛國軍人。可是我們殺了我們自己人,與衛國又發生什麼關係呢?因此我們每次打內戰,誰都軟癱癱的提不起精神,並且總要先發兩個月的餉,然後動動槍桿;有時看見對方,不但不是敵人,而且還是熟人,這槍機怎麼扳得動?大家向空放一槍,比比架式就算了。所以我們有時真不明白,我們爲了什麼要當兵?我們爲了什麼要打仗?
“假使日本人真來時,我們就和他拼一拼,看看他到底有多厲害。”黃仁興奮的說。
“厲害不厲害,我們不敢說,可是他們頭上戴着灼灼亮的鋼盔;身上穿着厚黃呢的軍裝;腳上黑亮的皮靴,在馬路上橫衝直闖,神氣卻是十足呢!”劉斌說。
“管他多神氣,他總也是個血肉作戰的人,槍子穿過他身上時,一樣的要掛彩;而且戰爭要是爲了正義,自然理直氣壯,我們雖然樣子太狼狽,可是我們的心,卻是光明的,怕他們什麼?”黃仁說。
在我們談話的時候,第五營第六連連副秦國雄進來了,他是一個聰明而有謀略的人,他今年才二十歲已經作了連副,並且他還很喜歡文學,有時也學作一兩首小詩。
他坐下來,一面吸菸一面說道:“日本人真荒唐,他說中國人的軍隊不值得一擊的,他同英美人說,只要四小時內便可以解決駐紮在上海的十九路軍,把上海佔領了;這樣的誇大狂,怎不令人可笑可氣?!”
“當然若果拿瀋陽的事情作前例,他也不算很夢想,不過他看錯了全部的中國人了,中國的民族雖然是太愛和平,不想侵略別人,可是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依然是會自衛的!不知道我們的長官對於這事,有整個的計劃沒有?”我這樣說。“當然有計劃,不過時機沒到,我們無從知道罷了!”秦國雄說。
“那末讓我們喝一杯,慶祝我中華民族最後的勝利!”劉斌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一瓶白乾;我們大家也都興奮的舉起杯子來,高叫着慶祝的口號。
這幾天以來,我們大家都彷彿有所期待般的緊張着,我們忘了戰爭的可怕,我們的熱血使全部的血管膨脹了,每人的心頭都壓着一盆盛旺的烈火,只要有機會,便要燃燒起來。
當我們每回換防回到後方的時候,總不免把我們所有的來福槍搬出來,擦試得發亮。劉斌說:“有時我情不自禁的要和可愛的槍桿接吻,不久便可以把日本人所加在我國的壓迫與恥辱,完全毀滅消除!”在他那缺乏嚴重性的面孔上,罩着一層詼諧的面網說出這話來時,我們自然要好笑;可是我相信這實在是真理,不被人侵略侮辱的人,他必要有自衛的實力,不然公理也只等於一塊空招牌呢!
今天又平安無事的過去了,我們除了堆沙包掘戰壕以外沒有什麼新鮮的工作。
但是明天呢,太陽縱使還是像今天一樣的明豔;而在明豔的波光下究竟有些什麼現象,誰又能預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