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聽說市政府接到日方的哀的美敦書了,我們知道弄得不好,戰爭就在眼前。我們都極度緊張的期待着。晚飯吃過,但不見有什麼動靜,莫非已經和平解決了嗎?剛纔聽謝英說日方所提的四條道歉、懲兇、撫慰、下令封閉抗日團體的條件,市政府已經完全承認了,唉,我們禁不住要嘆氣!中國的政府除了不抵抗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他們只顧着作一天官,刮一天的地皮;全不管民衆是怎樣的憤怒。謝英把來福槍拼命擦得發亮,彷彿這樣一來,多少淹了些悲憤。我們都無精打彩睡着,天色漸漸變成深黑了。淡淡的幾顆星點,少光失色的睞睞大地;一切都埋葬在冷寂的沉悶中。
忽然傳令兵傳出集隊的號令,我們就地跳了起來,背上槍彈在營前立定,只見我們的長官,命令道:“即刻開撥到最前線去,日方海軍陸戰隊已向我們攻擊了。”“好!開到前線去!”我們禁不住低低的歡呼了,好像我們這幾天以來,滿心所期待的事情,就是上前線殺敵。
我們上了卡車,不到十分鐘,已開到了目的地。那時日軍分三路向我們攻來,一路由天通庵車站,向西北猛進;一路由哈桂路向橫濱路謀取聯絡;一路由虯江路向廣東街進犯。我們的一隊就在虯江路口的陣線和日軍廝殺。那時正是夜半,西北風虎虎的狂吼,一陣尖利的寒氣,浸透我們的肌膚,但是我們的熱血由心頭直噴到全身;我們躲在沙包後面,靜靜的期待着。前面隆隆的聲音,越發來得近了,龐大如怪獸的鐵甲車,作了先鋒隊向我們的陣線衝來。“手榴彈擲過去!”黃排長命令着。我們敏捷地把捏在手裏的手榴彈上的保險栓抽了出來,對準那蠕蠕而前的鐵甲車,用力地擲了過去。
一陣濃煙起處,響聲如雷的轟着,而前鋒隊的鐵甲車翻倒了;我們就勢如潮涌地衝了過去,那些本來躲在鐵甲車旁的敵兵,有幾個跑得慢,都被我們那鋒利的尖刀刺死了。當我們回到原來的陣線時,隱約聽見路旁茅草屋裏,小孩慘哭和男女談話的聲音。“已經打到我們門口了,怎麼還不逃?”一個女人嗚咽着說。”唉,那也沒辦法!我怎麼不想逃,可是你看媽這麼大年紀了,並且又正病着,怎麼逃得動!”一個男人嘆息着說。“我個人倒不要緊,這些孩子怎麼辦?並且我肚子裏還有一個,不然你先把孩子們送走,回頭再來接媽?”女人又說了。”我們都走,只剩下媽,就不讓炮火打死,嚇也嚇死了,你要逃你帶着孩子走吧,我無論如何,總得守着媽!”這是那男子的聲音。“你叫我一個女人又懷着孕,帶着四個孩子怎麼走,昨天聽人說日本兵把我們鄰居張大的兒媳用刺刀刺了幾個大窟窿,我怎樣敢一個人走?”女人更哭的傷心了。”那也是命運,你想我們本來是窮苦的人家,平常沒事,都有點扎掙不起,現在兵荒馬亂,只有等着死吧!男子也有些嗚咽了。孩子哭得更淒厲了,使我不能不伸進頭去看一看。只見那個男人正把兩個六七歲的孩子,捆在兩張竹椅子上,孩子拼命的想爬下椅子來,哭着叫著,而那個男人和女人,也是淚流滿面。男人一面拭淚,一面說道:“孩子!我們對不住你們,養你們不活,你們只好碰運氣去吧!”男子說着將一張寫着字的紙,放在孩子的胸前,那上面寫着:
“落難人無力養活兒女,如有仁人君子抱去養大,實在功德無量!”
孩子仍然拼命的哭着,睡在板牀上的老病婦,渾身抖抖的抖着;那中年婦人,嗚咽的哭着。呀,這真太慘了!我沒辦法,也就不願進去驚擾他們。連忙掉轉頭趕上前面的隊伍,回到戰壕去。
謝英回頭對我道:“你聽見那些逃難人的哭聲嗎?”
“怎麼不聽見!我還看見那些欲逃不能,坐着等死的人們的慘象呢!”我嘆息的說。
“你怎麼看見的?”謝英問。
當我把適才那一段事實描述之後,每個人臉上都滿布了悲憤的色彩,眼睛紅得像是冒了火。
“我們怎能不拼命和這慘無人道的東洋鬼子幹一幹?”黃排長憤慨的說:“他不顧世界公理,也不尊重人類的和平,來侵略我們中國;我們爲了公理,爲了民族的生存,爲了擁護人類的和平,也得同這殘暴的人羣幹一幹,我們官長的話是不錯的。”
悲憤的火,燃燒了我們的全身心;這時雖然都睡在戰壕裏,然而誰也合不攏眼,也忘了什麼叫疲倦,只緊張的期待着。
遠遠聽到卡車的聲音。我連忙把頭露出塹壕察看,原來是援軍到了。鐵道炮隊也參加作戰,劉斌也來了,這使我們太高興了。
“好的,你們已經打了一個勝仗”劉斌跳進來說。“不瞞你說,他們只是一羣中看不中吃的傢伙!”謝英說。劉斌送給我們一包香菸,我們每人吸了一支,煙縷在空中糾結着。這時四周依然沒有什麼聲息,夜光錶正指在三點半;突然間,嗒嗒嗒的機關槍聲又在發作了。同時天空發現軋軋的飛機聲,我們都站了起來,各據一個壕眼,準備着。遠遠的大隊敵人又跟着龐大的鐵甲車向我們的陣線攻來。我們放了幾槍後,謝英如瘋魔般的一竄,兩個手榴彈同時擲了出去,轟的一聲鐵甲車的輪子碎了。不知什麼魔力推動我們,”殺!衝上前去!”兩方“的距離更近,我們用不着放槍,只用槍上的刺刀,向前衝去。一聲”殺呀!”敵人手足失措的向後轉,而我們早已趕上。謝英的刺刀,早戮穿一個敵人的胸膛,我卻活捉了一個。我們一直追到敵人的陣線,後面補充的一隊,也已趕上來。於是一羣敵人如被狂風拔起的朽樹般,晃了兩晃,便都躺在地下了,其中有一個:如受傷的獅子般,咆哮的喘着、叫着,這使我性起。當心頭又給了他一刀,這纔算安靜了。
這一次我們得了不少的子彈和步槍。一個年輕身材玲瓏的兵士,他搶了幾頂銅盔,他一面走一面笑嘻嘻的道:“這東西倒好帶回家去當鍋子用,管保結實耐久!”惹得我們也都哈哈笑了。
這一戰真戰得起勁,我們的陣線右面,進展到橫濱路,左面向天通庵路,其側面的右翼卻向河南路方面進攻。前線進到海寧路以南老靶子路以北。敵人這時候只好厚着臉皮,倉遑失色的逃到租界裏去,忙得頭上亮錚錚的銅盔也丟了,肩章也掉了,槍也沒有了,早把那中看不中吃的“帝國軍人”的威儀喪失盡了。我們卻越殺越有精神,我們並不是活得不耐煩,自己想送死,但是我們是被侵略的弱小民族呀!我們除了用我們的鐵血赤誠來拯救這民族的危難外,我們更知道些什麼呢?
可是我們的長官下令了,“我們爲了人類的信義,和維持世界的和平,我們只可敵來抵抗,不要攻到租界裏去!”這時我們雖然滿心懷疑,日本人爲什麼可以拿租界作根據地攻擊我們,而我們就要受信義的束縛,不能打進租界,把敵人全體趕到軍艦上去呢!呵,這個不公平的道理,只有上帝能裁判吧!我們在中午時候,被調到後方去休息,幾輛卡車裝着我們的同志,在高低不平的馬路上馳着。太陽依然放着美麗的光輝,照耀着大地,但是那些僵硬的肢體,和凝凍着的赤血,使我們發見了人類的醜惡,這種醜惡就是大自然的美麗也掩飾不住呢!路旁小河的細流,潺濺的唱着,但和着嗚嗚的風聲,使我回憶到茅屋裏悲泣的男人女人,和垂危的老病婦,無知的將要被父母拋棄的兒女。
唉,人類爲什麼一定要有戰爭一個人的生命已經太短促了,而我們還只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呢,我們愛好生命,我們要嘗人生的趣味,但是昨夜僵臥在戰場上的弟兄們,甚而就是敵人,他們都是愛好生命,也都想嘗味人生的呀;但是我想起敵人無緣無故的侵佔了我們的東三省,殺害了我們無辜的人民,焚燒我們工人血汗造成的建築物;這還不夠,擾亂青島,利用便衣隊,擾害天津,最後又跑到上海來作怪,他們逼着我們走進戰爭的漩渦;我們縱使極度的忍耐,但我們的命脈還是抓在他們手裏,任他們宰割,我們又怎能愛好生命;又怎能嘗味人生呢?現在我是預備犧牲了,我們個人縱不能愛好生命,嘗味人生,但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子孫,爲了我們的奮鬥,他們纔有生路。唉!這又是多大的力量,推着我們上前線!戰爭之神,雖是露着可怕的獰笑,然而我們卻不能不在那可怕的獰笑裏找出路!
在卡車上我只是想着這許多問題,不知不覺已到了後方。
劉斌、張權也都來了。我們的身心,暫時都解放。昨夜一夜的廝殺,直到這時,才感覺到疲倦。大家放下了子彈袋、來福槍一類的東西,伸直了腿,舒舒服服的睡下。
張權從外面走來道,“快些出去,許多熱血的市民,拿着食品來慰勞我們了。”我們果然都出去,按次序站着。有幾個紳士模樣的男人,還有女學生式的小姐。那幾個紳士,對我們的長官詢問前線戰爭的經過。後來又對我們說:“諸位同志都辛苦了,我們市民們雖不能直接上前線殺敵,但願作諸同志的後盾。希望諸同志抵抗到底,現在我們帶來了各民衆團體贈送諸同志的一些物品,略表我們的感謝與致敬的意思。”
官長令我們立正向他們致謝。跟着那幾位女士,便把東西一份一份的遞給我們。我們接了東西,仍舊散隊,回到我們營棚裏。我把我的一份東西打開一看:原來有面包,有餅乾,有牛肉乾,有糖,我們鋪在地上,一面吃一面說笑。不一時把所有的東西,都裝到胃袋裏去了。劉斌站起來道:“了不得,適才因爲餓得很,把褲帶收得緊緊的,這一下子吃得太飽了,競把肚子的四圍撂了一道印!”他一面說,一面鬆褲帶,並且撫摸着肚子只管掙,使人不禁哈哈大笑。
我的上下眼皮,只管往一齊合來。不久我就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了。——這一覺睡得真痛快,醒來時已經六點了。一翻身看見枕頭旁邊放着一封信,正是母親從家裏寄來的。我連忙拆開看,她說:
宣兒:
前一個星期,接到你唼請假回來結婚的信,我很快樂。一切的東西,我都同你姑母替你們備辦得差不多了。至於款子呢,我幾年來織布得來的已存了二百塊錢。其餘還賣了一口豬,拼拼湊湊,想來也差不多了。好在你的姑母也很體諒我們,聘禮不必多,送去四五十元也就行了。此外你自然應當制一套裝新的衣服,房裏也應買一些用具。再加着辦喜事那天酒宴和其他費用,我想二百五十元總差不多了。你的表妹人很勤儉,樣子也出落得很好,想來你一定很高興的,望你能在年底回來,辦完這件事,我也就安心了。
母氏白
結婚、殺敵這兩個念頭,現在把我的心分佔了。我未婚妻無暇的影子,明顯在我的心幕上映射着。母親五十一歲了;她希望我結婚,安慰她老年的寂寞;而我呢,有時也感到生活的孤寂,結婚當然對我也不壞。
遠遠的炮聲罩在轟擊了,敵人殘忍的臉子,使我什麼都忘了;我把母親的信,放在貼肉的小衣袋裏,集隊的號令已經下來了。今夜我們仍要到前線去守陣地。我們到了前線,但並不曾有劇烈的戰事,只偶爾聽見一。兩聲散碎步槍射擊,但是吳淞方面的炮聲很繁密,這使我們擔心,敵兵雖然中看不中吃,但他們的軍火又多又鋒利。我們只靠着步槍和一些小鋼炮,和他們拚,真太容易送命了。幸而敵兵的炮,是閉着眼睛放的,他們躲在炮後身,無目的的放了一炮又一炮,只是白費值錢的炮彈,結果使他們國內多添幾千失業的人民罷了。
吳淞方面有戰報來了,據說今天至一兩點鐘的時候,停在吳鬆口的日艦,都馳到口外,把炮口直向吳淞炮臺猛烈的轟擊。同時在吳淞附近的浦口岸邊,張華浜方面,有大批的日軍登陸,打算在炮火的掩蔽下,奪取炮臺。於是我們方面也還敬了幾炮,敵人不能支持,只管往後退。那時敵人見陸上沒辦法,便架起飛機飛旋至炮臺方面,拚命的向下面擲炸彈,但彈落在海邊的沙泥裏,失了爆炸的作用。同時我們方面的炮臺的炮口,轉向了天空,那兇殘的鐵鳥不敢再下蛋了!忙忙的飛跑了。
自開敵到現在,整整二十小時了,鹽澤那小子曾說,四小時內使把我們的軍隊解決了;現在呢?謝英道:“鹽澤平日高昂着驕蹇的頭,應藏到褲襠裏去。”我們不禁露出憤慨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