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從拂曉時開始用大炮向我們的陣線猛烈的轟擊。但始終不見他們來衝鋒。從清晨到現在,只見無數的炮彈從冷風中送來。噓噓砰隆的巨響,把地面炸成如蜂窩般的坑陷。有時也落在我們的壕溝旁。四飛的彈片,打傷了一個機關槍兵的左臂,和打死了兩個擡傷牀的工兵。但我們個個的腦子悶,都被大炮的巨響,震得發昏。我們蜷伏在戰壕的隱蔽物下,沉閃的吸着香菸。過了大約兩個鐘頭,敵人的攻擊停止了,前線徒然寂靜起來。
“大約他們的救兵還不曾調來吧!”我揣測着說。
“救兵,救兵,每天不斷的開來,但是有什麼用處?他們只要一想到政府利用他們作侵略的工具時,便連忙往後轉了。”一個班長憤慨的說。
“這些問題談他作什麼?無論如何,戰爭還是要繼續下去,死神時時跟着我們後面追來。”謝英悲愁的說。他今天真是特別不高興,臉色是那樣青白,眼皮發黑,這使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感到不安的情緒。我們不再出聲的呆坐着,而前線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遠遠聽得見失了家的黃犬在狂吠。
將近黃昏時,前線又有了響動了。敵人的炮火又連珠般轟起來,跟着炮火煙焰的掩護下,一小隊的敵人出現於戰場上了。我們在沙壘的隱蔽處,向前進的敵人準瞄擊射。敵人如風摧殘葦般倒下去。跟着我們的機關槍開始掃射,嗒嗒嗒的繁密聲裏,又打倒了不少的敵人。這小隊始終沒有衝過來,便被我們解決了。但第二批又跟着來了,這一次約莫有五六百人,他們用手提機關槍隊和手榴彈隊作先鋒,我們依然躲在戰壕裏,不住的把手榴彈擲出去。同時左右壕溝的機關槍隊,也輔助我們猛烈掃射。但敵人漸漸的來近了,我們的大刀隊,第一組的三十個人,都赤着膊,挺着胸,如飛的從戰壕裏衝了出來,就往敵人的陣線猛擊。但因爲他們身上毫無遮蔽,很容易被手提機關槍彈所傷。霎那問這三十個人卻倒了二十九個,只有一個退了回來。於是第二隊的五十人補充上來。——他們這次因爲避免槍彈的射擊,使每人手持大刀臥在地上。如飛的滾進敵人的陣地,陡然的跳了起來,揮着光閃閃的大刀,左砍右切。紅光飛動中,只見一顆顆的人頭落地。兩方殺得正厲害的時候,敵人又來了一隊主力軍,圍着五輛坦克車,從我們的左翼衝過來。忽然轟隆砰拍一聲,好似火山崩裂,使得大地都撼震了。敵人的坦克車不知爲何都倒了、破碎了。敵人正在倉惶想退,我們趁機追殺上去。搶了不少的槍枝子彈回到原防。沿路倒着許多斷頭缺頸的敵人死屍,我們的人也有不少,都設法擡了回來。當我們坐在壕溝裏休息時,一個正在擦鏟子上血跡的工兵說:“今天虧了那些香菸罐子,折了敵人的銳氣!”
“那裏有什麼香菸罐子?”謝英問。”就是那些炸燬敵人鐵甲車的地雷呀!”
“怎麼我們的地雷全是香菸罐子呢?”張權插進去問。
“咳你想我們這裏一切的東西都缺乏,一時那裏去備辦這些地雷?所以我們的參謀長,便叫我們找了一千多隻香菸罐,裝上火藥,埋在那重要的地方,這便是我們的地雷了。”他說。
“這件事,我先也約略聽見劉斌說過,但我們不相信這種地雷會真發生效力!現在居然奏了奇功,真是幸運!”我說。這件事使我們都稍稍的高興。
夜晚時,天上已掛出一輪圓盆似的明月,但天上的雲朵很厚,不時把皎潔的光華遮掩住,一陣亮一陣暗。我們這時在竹園墩陣地的戰壕里正分吃冠生園的什錦糖,聽着那不斷的槍炮聲。
張權說:“你們聽敵人的炮聲槍聲,繼續着一兩點鐘的放下去。可是他們是那樣怕死,埋頭埋腦無標的的射着。真替他們可惜子彈!
怕他們的子彈會有不告缺乏的危險?!可是他們的危險就是我們的安全。
老謝,我們的炮彈不是已經快放完了嗎?須在六小時以後,纔有得補充,那末我們趁這個時候到敵人那裏借幾桿六五槍,及一兩挺輕機關槍來,做紀念也好。只要有四五個人就行了,老謝,我們去同連長說聲好不?”
“好,這是個好辦法,要不然敵人若趁機會衝過來,我們子彈已完,那可真危險。連長來了,我們就和他說吧!”老謝說。
這時秦連長果然從外面進來,於是謝英把我們的計劃告訴他。他想了想道:“可以贊成,但是除了你們倆之外還有那個去?”
謝英回頭向我道:“老陳,你怎麼樣?”
“當然可以去。”我說。
於是我們決定了,由秦連長帶着謝英、張權、我四個人同去,我們每人一枝駁殼槍,備一百粒子彈,六個手榴彈,一一把大刀,裝束停當;便在九點鐘的時候,在左翼的出擊線集合。秦連長對我們說:“我探知左翼出擊右前方,有敵人一小隊,防守他們的陣地。同時配了兩挺輕機關槍,兵力很單薄。又因地形處於我們的交叉射擊線下,爲減少我們犧牲計,爲陣地支撐點的安全計,我們選擇敵人的弱點——就是他的膽小怕死,和他們失卻飛機助戰的可能,我們今夜去襲擊他們。至於前進的姿式,用散開的匍匐形,以免打草驚蛇,而求一網打盡的大效果。還有武器使用法,駁殼槍上子彈一排,兼上筒,關保險機,掛在腰的右邊稍前傾些,口裏銜駁殼彈一排,等槍筒掃射完時,便繼續用口裏的那一排。手榴彈除了左右手各拿一枚外,脖子上掛四枚,背上負大刀。”
一切都安置好了,我們又把這些計劃向大家宣佈,使哨兵將這消息一處一處的傳達;並請鄰近的指揮官等到我們的手榴彈擲到第二個時,便指揮所屬的士兵,用猛烈的炮火向敵人陣地射擊,又規定幾個代名辭的記號,必要時就變更匍匐形爲躍進式。
攻擊的時間到了,秦連長率領了我們魚貫的出了掩蔽部。再出了擊線口,散開匍匐前進着。秦連長爲熱血所鼓盪,忘了生死的問題,只以撲滅敵人爲志。所以不耐煩慢慢的匍匐前進了,把規定躍進的符號表示於我們。我們也都領會了,個個爭先恐後的衝到敵人的戰壕前。敵人發覺了,立刻放槍射擊。我們也不怠慢,就把右手裏緊握着北門式的手榴彈還敬了敵人。轟轟的響了幾聲,謝英左右手的手榴彈都一齊擲了出去。
跟着又轟轟的響了幾聲,張權的手榴彈也扔出去了。秦連長和我的手榴彈,也都預備好,覷準那守機關槍的敵人擲了過去。打個正着,兩個守機關槍的敵人倒了下去了。其餘的敵人,也都在掙扎着。我們這時先伸右手,把懸掛在腰間的駁殼槍拿起,開了保險機,瞄準的射擊。一排子彈放完了,把口裏銜着的那一排子彈,順勢又裝上了。我們用跳欄的姿式,一蹭就越過敵人的鐵絲網了。謝英他把第二排駁殼彈,最先瞄準的又放了。他不再裝子彈了,把駁殼槍掛在右腳邊,一反右手,就抽出他那光閃閃的大來,飛舞着向敵人的頭臉砍去。一個正在要跑的敵人,被他一刀從腦殼一直劈到肚臍,血花四濺,腸肚齊流。這使我們都像是發了狂。一齊掄轉大板刀,把敵人砍成七零八落的。最後只剩了謝英,還同一個敵人在互相格鬥。謝英個子太小了,而他所碰到的敵人,又是一個兇悍的傢伙。因此他幾乎吃了虧,幸好張權從斜刺裏給了那兇傢伙一刀,才解了謝英的圍。我們回頭看秦連長,正同一個敵人扭作一團在搏擊。我便竄了過去,對準敵人的腰眼給他一刀,他軋手軋腳的倒下了。這一隊的人被我們收拾盡了。可是他們援兵還沒來,這自然要佩服秦連長的安派,他在沒有出發之前,已經通知我們在主要陣地的部隊,一聽到擲了第二顆手榴彈,就以猛烈的炮火向敵人壓迫;敵人以爲我們全線出擊,所以不敢出來援救。
我們得了不少的子彈,還有六五步槍八杆,輕機關槍一挺,我們砍毀敵人的鋼絲網,託着輕機關槍和六五步槍,從從容容的回來了。那時天上的月光,更覺清碧,堆積的雲朵,也被北風吹散了。
謝英昨夜左手負了傷,他說大約是和那個兇悍的敵人的刺刀接了吻呢,但他不願被人知道,所以悄悄的用橡皮膏貼了。敵人拂曉的時候,又向我們開始攻擊;將近我們的突出部時,秦連長和張權還有三四個列兵,正一齊躍出戰壕,想生擒那幾個敵人。忽然一個炮彈掉在他們的面前爆炸了;一股黑煙衝起,而他們五個人都被打成粉碎了。張權的一隻手臂飛到我們的壕溝邊,赤紅的血滴還在淌着。謝英想把這殘肢用土掩埋了,他剛露出頭部,一個子彈飛過來從左邊的面頰進去,而從右耳根穿出來,便昏倒了。我們把他擡到戰壕裏,用藥棉和繃帶替他裹好,但他一直昏迷着。直到救護車來時,才把他運往後方去醫治。
前線的炮火依然在猛烈的攻擊。我們都緊張的期待着。黃仁聽見張權陣亡和謝英受重傷,更憤慨得幾乎發狂,他咬緊牙關,拚命的向敵人放槍。敵人的大隊衝過來,我們也急速的竄出壕溝,殺上前去。我們年輕的營副,在前面奮勇的指揮着。忽然一個敵兵的刺刀,戳傷他的肚腹,大腸流露了出來,血水如噴泉般的涌着。而他不顧一切,仍奮勇的揮刀衝殺,這使敵人不知不覺想往後退。而我們的營副,一面殺敵,一面把大腸收進肚腔裏,用九龍帶束住傷口,大聲喊殺,一跳跳到敵人的壕溝前,敵人更嚇得手腳失措,而我們見了營副這種勇敢精神,個個都願和敵人相拚,因此敵人只好退到第二道防線去了我們的營副被軍醫強拽進救護車,運送後方醫院去。我們圍在病車前看他,他大睜着一雙含憤火的眼,要想從車上掙脫;軍醫們拚命的抱住他,連忙開車走了,我們還隱約聽見他喊“殺”的聲音:今天我們的情形很壞。傷了營副和小班長。雖然打了勝仗,而毀滅和死亡仍不斷的襲來。尤其使我傷心的,謝英和張權、劉斌都不在這裏,張權就連死屍都找不到了,謝英呢,傷勢看來不輕,劉斌還不曾回前線來,唉,我現在是多麼孤零呀!
今午這裏沒有戰事,聽說敵人又集中全力攻打閘北,轟隆轟隆的炮聲,從早晨響到現在,差不多沒有停止過。我沉悶的蜷伏在戰壕裏,忽然看見地上有一張報紙,是今早救護隊帶來的,這使我稍稍安慰些,我差不多上火線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看報。忽然看到一個標題寫着《愛國車伕胡阿毛》下文記載着:
胡阿毛年四十一歲,是上海本地人,在南市火會開車,某天到虹口看朋友,被兵截住;搜察他的身上,有一張開車執照,知道他會開車,就把他押到司令部。後來有子彈軍火一卡車,迫令阿毛開到公大紗廠,日兵駐紮的地方。有四個日兵押車,阿毛假意答應,登車撥動機關,如飛的駛去。將要到目的地時,忽然轉換方向,直衝進黃浦江去。但見浪花四濺,胡阿毛和四個日本兵、一卡車軍火便都沉溺江心了!
這一段消息不一時便傳遍了前線,無形之中,使人人增加了愛國的熱忱,戰壕裏充滿了活躍的空氣。
我惦記着謝英和營副的傷,便和連長請了假,到後方醫院去看看他們。正巧有一輛車要開往後方去,我便隨着去了。他們倆都在第一傷兵醫院裏。
我到了那裏,向看護婦問明謝英和陸營副的所在,那看護婦,向我看了一眼道:“陸營副今早已經完了!”
“到底是死了呀!”我黯然的說:“那末去看謝英吧。”
她點了點頭把我帶到謝英所住的地方。他睡在一張行軍牀上,臉上裹着繃帶,我走近握住他的手道:
“老謝,覺得怎麼樣?”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哦!他的傷很重,不但面頰上受了子彈傷,而且他的腰部也受了很重的彈片傷。所以你不要多同他說話,使他勞神!”那領我進來的看護婦向我說。
“是的。”我恭敬的應了聲,她含笑的走了。謝英一雙無力的眼直向我望着。他的臉色非常可怕,枯黃灰黯,手不住的發抖顫,看那樣他是不能再和死神強掙扎了。
我沉默的坐在他牀前,緊握着他抖顫的手。不久他的手漸漸的冷起來了,我連忙捺電鈴,看護婦走來了。
我焦急的說:“女士,他怕不行了!”
看護婦從容的伸手把了他的脈搏,她搖了搖頭,後來又用聽筒聽了他的心房,向我嘆口氣道:
“已經完了!”
我慢慢站起來,我的眼淚不禁的滴了下來。當看護婦把蓋在他身上的被單,拉上來遮住他的面孔。我憤怒悲傷的跑出醫院;回到前線時,我全身在發冷:“天呵!你所賜予人類的一切都請收回吧!”我這樣的咒詛着,便倒在地上了。
當我醒來時,敵人的炮火又在轟隆轟隆的攻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