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今夜我們都有些疲倦了。敵人受了這次的大創傷,也沒有再來進攻。我們都睏乏的睡下,連吃東西的勁都暫時失卻了。過了幾個鐘頭以後,我們才把民衆所送來的罐頭牛肉、什錦菜等來吃。因爲我們連日都沒有吃過一頓飯,這使我們生長在南方的人,都覺得有要吃一頓白米飯的願望。我們把伙伕找了來,讓他替我們燒了一大鍋的白米飯。下着牛肉鹹菜飽吃了一頓。現在我們舒服了。把我們被炮火轟得忘卻的一切,又慢慢的回到腦子裏來,我不知爲什麼,我忽然極強烈的想到我的家鄉!我的老母,還有我的未婚妻。我獨自躲在戰壕的一個角落裏,向那漫漫長夜的天空覷視着,我看見了一幅我家鄉的圖畫。

  可愛的碧綠的田野。稻子已插了秧,溫和而夾有野花香的春風,輕輕吹拂着齊斬的稻秧。田旁有一架水車,一個十八九歲的女郎正踏着水車轆轆的轉動。小河裏的清流,沿着水車的輪子,嘩嘩的流到稻田裏去。那女孩是怎樣的強健快樂的工作着?一雙聰明無邪的眼波,不時向遙遠的雲天望着;一縷溫柔的美意浮上她天真的嘴脣。她正夢想着那英勇的未婚夫吧!唉,我的心顫動了,我要想放下槍桿,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逃出火線,回到甜蜜的家鄉,我正年輕呢!

  轟的一聲巨響,把我從幻想中驚醒了。我擡眼一看,炮火的閃光在遙遠的敵方閃爍着。我提起我的來福槍預備着,但是聲息又歸寂靜了。

  將近清晨的時候,天色依然很是昏黑,天上雲朵如厚絮般堆積着。雨和雪夾雜的落了下來。陰慘雨雪霏霏的天氣。前線又是這樣沉寂。只有零星的步槍聲,在這沉寂的空氣中震盪。我滿心希望家裏有信來,——尤其希望我的未婚妻,破格給我寫封信。但這僅僅是夢想,一個純樸的鄉間女孩,怎麼會給未婚夫寫信呢?我不知不覺把袋裏母親寫來的信再拿出來從新的看了又看。——你的表妹人很勤儉,樣子也出落得很好,呀,這真是可怕的誘惑喲,我不相信如我這樣性情的人,竟有時能如猛獸般,見了敵人的血從他胸膛裏冒出來,我會不動心,甚而還覺得痛快!人類真太複雜太神祕了,有時在他們的血管裏,是充滿着純潔的鮮豔的血流。他們可以與神靈接近,但有時他們的血管裏,的確是流着殘暴的醜惡的血流。只有惡魔是朋友,無窮的人類,便在這極端的矛盾中受磨折。任憑你詩人怎樣謳歌和平,假使不把根本的自私殘暴的獸性消滅了,這世界將永成罪惡之淵——屠殺將沒有完結的一天。——想到這裏,我禁不住悲哀的侵襲,我撫摸着我的槍桿,眼裏充塞着悲憤,人類呀!爲什麼不能捨棄了侵略別人的自私的戰爭生活,而另找出路呢!全世界的弱小民族現在都是在巨大的壓迫中呻吟着,使世界充滿了悲慘的罪惡的叫喊,我們要使那些惡魔般的人們覺悟,我們除了給他一個迎頭痛擊,使他深深瞭解侵略別人的罪惡,這世界將永久沉淪在地獄的生活裏呀。唉,爲民族而戰,是使世界走向和平的一條必經之路,不然那些被壓迫着的呻吟,將使太陽失了顏色,大地變爲愁慘的墳墓。——我的熱血又在心頭沸騰了,我要盡我的力量使侵略我的敵人受創,使敵人覺悟到他所造成的罪惡,我個人是多麼渺小呀!

  後方送來許多新鮮的麪包和水果。我分了兩個桔子,兩個麪包,還有幾支香菸。我依然沉默的吃着,其餘的人似乎很高興,因爲他們已從疲勞中恢復了。

  沉悶的過了兩天。敵兵的炮火重線,又轉到八字橋來。這個消息傳到我們耳朵裏,人人又都興奮起來;我呢,也似乎已衝破了沉默的悲哀,預備廝殺。但是我們只聽見大炮轟隆的響個不休,而不見敵人來衝鋒。到了下午炮火更猛烈了。每分鐘約放二十炮,我們替他們算算,那一天至少發了一千多炮,隆隆的大炮聲,把整個的上海都震動了。後來我們的炮隊,也在活動了,炮彈在空中穿梭似的織着。有幾炮從我們的頭頂上飛過,一塊炮彈碎擦破了我的頭皮,謝英連忙用紗布替我綁好了。這時敵兵想在炮的煙幕下,向我們襲擊。但我們,不放鬆,炮火越加得猛烈,同時我們用機關槍射住了陣腳,使他們一步都難前進。而且預備衝鋒的大刀隊,閃閃的刀光,也使他們沒有膽子再和我們肉搏。

  但是他們的炮火,使得地穴都動搖了。我們的戰壕,也被他們打毀了一個。幸好我們這時都躲在散兵壕裏,沒有受到什麼損傷。只是炮火的煙焰,充塞着我們的鼻孔,嘴裏又苦又澀的滋味。有幾個兵禁不住吐了。

  天亮時敵方的炮火稍微停止了一些時候。但到十點多鐘時,敵方的炮彈更密集得像暴雨般,不過他們的目標不準,我們的塹壕都安全,炮火雖厲害,而我們還是很鎮靜。

  謝英說:“我們靜靜聽他們唱大鼓調(指大炮說),等他們的步隊出發,向我們衝來時,才和他們彈琵琶耍子(指機關槍)。”

  果然他們的“大鼓調”,唱了一天也不曾歇,我們的“琵琶”就沒機會彈了。

  敵兵又調來了一批生力軍;今早天才有些放亮,他們的大,炮又大響而特響起來。跟着他們的步隊就在炮火的濃煙下衝了過來。我們有了“彈琵琶”的好機會了,拚命的向敵兵的最前步隊放射;他們衝不過來,又被我們趕了回去。我們又回到我們的戰壕裏來。過了半點鐘,敵人的炮彈又不斷的飛過來,跟着又來了一大隊生力軍向前衝殺。但是我們這次懶得等他慢慢的來,我們拋了幾個手榴彈以後,便奮勇的追上前去。大刀隊也跟着追來,把敵人如切瓜般的切了一大堆。這一來他們只有拚命的跑,我們也緊跟着追。但是又爲了租界地到了,我們只好仍回到原防。

  敵人一共攻了四次,都不曾攻過來,大概是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又請出他們專一的法寶軍器來了——鋼炮、追擊炮、過山炮,一共總有一百門左右,全力向我陣地方面轟擊,每一點鐘放到三百四五十響,把地面轟成了許多深坑。那些殘餘的民屋,更來一度的轟毀,墳地上的白楊樹,連根都被拔起了。同時在我們的頭頂,又發現了軋軋的聲音。嚇!一大隊的鐵鳥在我們頭頂盤旋;但我們都躲在隱蔽物的後面。他們儘管拋擲炸彈,但是隻見民屋在炸彈的爆烈中,畢畢剝剝的燒了起來。我們只是靜靜的伏在壕裏,不動聲色。過了好久敵兵想是耐不住了,便用六輛鐵甲車作先鋒,向我們陣地攻過來;我們還是不客氣的請他們吃手榴彈,炸燬了兩輛鐵甲車;趁勢我們衝上前去。敵人還是怕死,又紛紛的退回去了。

  這一仗打得我們都筋疲力盡了,但後方已調來一批生力軍,於是我們便到後方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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