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之花第十六回 思斷三秋悲歌落淚 名垂千古熱血生花

  華國雄見父親遇到這淒涼的景象,既不傷感,而且還哈哈大笑,心中很是不解,便向他道:“你老人家,怎麼笑了起來?”有光道:“我不笑別的,我笑你孩子氣太重,既然口口聲聲,說要出家,何以對於這頹井殘垣有些看不破,非要憑弔一番不可?”國雄道:“佛心是慈悲的,對於這種景象,可以流些慈悲之淚。”有光道:“不過你的意思,是因爲劍花曾在這裏住過,所以你有些鳳去樓空之感。有個出家的人,這樣兒女情長的嗎?走吧。”說着挽了國雄的一隻手,就拉了他走。國雄當然不能太違抗了父親的意思,嘆了一口氣,走將出來。經過了幾條街,都不是以前的景象。在許多破碎的街道中,忽然眼前一片青蔥之色,另換出一番境界來,那正是省立公園,幾年不見,樹木都長大了。這是初夏之際,樹上的嫩葉子,綠中帶些黃色,地上長的草,雖不過是一二寸長,然而密密濛濛的,綠成一片,在綠毯子上,偶然伸出一個草頭,開着小黃花兒,便現出許多靜穆的意思來。在四圍的綠樹林中,閃出一畝大的空地,在綠色春草毯上,挖出個淺淺噴水池。池中間有個高可一丈的白石墩子,墩子上立着個女身銅像,一手扶了身佩的寶劍頭,一手向東指,雖是女像,自有一種英雄氣概。這就是那位女間諜,爲國犧牲的舒劍花女士了。國雄不料自己的情人,這樣巍然高峙的站在自己面前,又不料這樣一個有才幹,有志氣的女子,自己無福消受,眼望着她在日月風雨之下!長此終古而已。心裏想着便只管向那銅像呆看。卻聽到有光在身後微微的嘆了一口氣道:“人生一百年,結果也是與草木同腐,求仙煉丹,那有什麼用,人生自有不老之法,就怕人不肯去做,舒劍花是明白這一點的了。”國雄迴轉頭來看着他父親,見他手上拿了帽子,很有向這像靜默的意思。因就問道:“父親,你的觀念,完全改了。你原來認爲宇宙都是空的,人是犯不着爲名利去鬥爭,現在你何以這樣積極起來?”有光不料英勇的少年兒子,會問出這句話來,用手摸着鬍子,想了一想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不過自從省垣由飛機光臨以後,我就慢慢的憤怒起來,覺得人生只可自勉不殺人,不能禁戒不殺敵,禽獸的爪牙,草木的護甲,不都是爲了衛護自己生命而生長的嗎?宇宙神祕的用意,本來就如此。人有了生命,有了本能,他也應當抵抗他的敵人。”國雄微笑道:“我是一個戰士,而且勝利回來了,我的思想就不那樣,現在很消極。我親眼看到戰場上的人,生命隨時在五分鐘內可以解決,又看到人的屍身躺在地上如鋪石板一般,活着的人,一點也不憐惜,就在人身上這樣跨踏過去。身邊一個很好的朋友,正談笑着說話,一個炮彈飛來,他的手腳就彈碎了,身上的熱血,或許濺到我們身上來。在戰地上三年,失了多少可愛的朋友呀。至於炮火下的鄉村城市,那就不必說了。我覺得我們不能再談軍國主義了。”有光道:“你應當有這個議論,世界史最後的一頁,當然是非戰的。不過這個時代,打算由戰爭裏找出路的國家,實在不少。若不將這種國家掃蕩一下,戰爭的毒菌,決不能消滅。我以前非戰,現在何嘗不非戰。以前非戰,是以議論去制止戰爭,於今覺得此路不通,要以武力去制止戰爭了。在全世界非戰以前,必定還有幾次大流血,這幾次大流血,中國絕對是免不了參加的,我們現在趕快武裝起來,也許因爲有了抵抗,將來流血的程度,可以少一點,要不然,米缸蓋好了,許多老鼠要在米缸裏爭奪,主人若不過問,勢非把缸打破不可的。所以我以爲講禮義的中國人,依然可以去非戰,但是要把文的非戰,變爲武的非戰,不幸而死,不僅是爲民族爭生存而死,也是爲人類爭生存而死,這種精神,是很偉大的,所以舒女士的死,格外值得我們崇拜。”國雄對着那銅像,靜默了許久,點了頭道:“也除非是根據了父親這種說法,纔可以減少心裏頭的悲慟。”有光指着樹杪上一抹陽光道:“你瞧,天氣不早了,我們應該回去了吧?”國雄道:“唉!回去吧!我不料回家來,是在這地方遇着了她。”

  於是將取在手上的帽子向頭上一蓋,掉轉身就走了。一路之上,他再也不說,到了家裏,一切朋友的應酬,他都謝絕了,拿了一本書,終日坐在樹林子裏看,每天吃過早飯就出門,回來吃午飯,吃了午飯,又再出去。有光知道兒子自戰場回來,受了很大的刺激,不妨等他的心靈放縱一番,讓他把哀思放了過去。所以終日不歸家,也沒有人來過問他。他自回家之後,只覺所聞所見,和從前都換了一個世界,在家裏坐着,就不免傻想,因之那就加倍的狂放起來,甚至吃早飯的時候,就帶了一包吃的東西,到樹林子裏去,留着作午飯,直到晚上纔回來。這日半中午,看書有點倦意,正在樹林下一塊青石頭墩上,坐着打盹兒。忽然樹林子外大道上,有人唱歌,把人驚醒過來,聽那唱詞,卻很是哀婉,因爲唱的人重三倒四,唱過好幾遍,所以聽到很清楚。那歌詞是:

楊柳樹,綠青青,去時日子如我大,回來門外綠成蔭。上堂拜老孃,老孃笑吟吟。娘看兒子顏色好,兒看娘發白星星。大哥在何處,三年以前去投軍。大嫂在何處,炸彈之下早亡身。四歲的侄兒叫小平,無父無母到於令。大妹前年已嫁人,隨夫逃難上北京,不是兒回娘掛心,望得兒回娘傷心,好比一樹花開多茂盛,幾番風雨乾乾淨,縱然結果有幾個,看來也是太孤零。


洋槐樹,綠油油,十年槐樹長齊樓,十年戰士白了頭。春日百花發,佳人樓上愁,不嫁英雄無志氣,嫁了英雄守空樓。一日不見面,自古相思似三秋,一年不見面,相思便似水悠悠,而今三年不聚頭,勝似千秋又萬秋,奴想英雄是風流,英雄想奴便可羞,又願英雄功名就,又願英雄享溫柔,想得奴家皮黃骨又瘦,又傳國軍下錦州,早如薄福難消受,不嫁英雄也罷休。


  國雄將這歌詞聽畢,玩味了一會,雖然這歌詞是很俗,但是非常婉轉,在自己聽了,正是句句打入了心坎,這是什麼人在唱,恐怕不是這村莊前後一個人所編得來的吧!連忙跑出林子去一看,卻是兩個半大的放牛孩子,坐在柳樹下小河溝裏洗腳,帶笑着唱出來的歌。國雄笑道:“你們這歌唱得好聽,是誰教給你們唱的?”一個孩子道:“前三個月,有個遊方和尚,他帶了許多小歌本子散給人家。又怕人家不懂腔調,自己彈着琵琶唱起來。我們就是跟他學的。”又一個孩子道:“小三兒,你怎麼忘記了,那和尚還打聽華大先生,回來沒有呢?”國雄對於和尚打聽一事,倒沒有留意,玩味這個歌兒,是很悲哀的,這個和尚,一定是個栽過大筋斗的人,所以說得這樣的痛切。心裏想着,依然走回林子裏去看書。也是兩個孩子唱得太高興了,十年大樹長齊樓,十年戰士白了頭,又唱將起來。國雄聽到那不嫁英雄無志氣,嫁了英雄守空樓,而今三年不見面,勝似千秋又萬秋,不覺自己轉想到舒劍花身上去,那樣一個女子,眼睜睜地受着槍決而死,這事實在很悲慘。不但她那樣美麗的容貌,不知道如何消滅了,就是她那副骨頭,究竟拋在哪裏,現在也無處尋找,豈止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實在是海枯石爛,此恨無盡。如此想着,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兩行熱淚,只管流了下來。當天坐在樹林子裏,就沒有心緒看書,只是坐在石頭上呆想。回家以後,和家裏人談起,國威道:“這樣的歌,我絕對不願聽,聽了會消滅志氣的。”有光道:這事可奇怪,這個歌,是個遊方和尚編出來的,他還有支短歌,是套月子彎彎照九州編的,也很有意思,那歌子是:

月亮無情上粉牆,照見官家醉畫堂。照見美人窗下哭,照見男兒死戰場。


  國雄點了點頭道:“這個和尚,必非等閒之輩,很平常的幾句話,這裏面可含着不少的批評,只是他什麼地方不去,何以獨在我們這村子裏放出這種消息來?”他們父子正在樓上乘着風涼,談論這件事,華太太很匆忙地由樓下走上來,向國雄道:“你們不是談那個唱歌的遊方和尚嗎?這是有些怪,他在村子裏和好些人打聽過,問你兄弟二人回來了沒有?我心裏也很是不解,爲什麼老要打聽你兄弟兩個人的行蹤,莫非他是你們的同營嗎?據我想來,那一定是個軍人,他的歌詞總是罵打仗,而且聽那意思,又很肯說中國人打仗是不得已,和你們父子是同調的。”國雄聽了這話,更是增加了一層疑團,我們弟兄們中,哪一個這樣大徹大悟,做起和尚來。自然他既是屢次打聽我,一定也是我的好朋友,若不是好朋友,也犯不上再三再四的打聽我。他如此想着,很想早早的打破這個疑團。自從這天聽歌以後,又不斷的聽着那婉轉動人的歌兒,每聽到一會,就讓他心裏難過一陣,這樣下去,約莫有一個禮拜,這日在樹林子又休息了大半天回來,進門之後,華太太首先笑着迎上前來道:“你說怪不怪,那個和尚今天又來了。他聽說你已經回家,丟下一個小小的包裹,說是有人託着寄送給你的。也沒有說第二句話,摔着大袖子就走了。我留着他和你見面,請他坐一會兒,他只笑着不答。我追到大門口來,他卻道:‘我和令郎感情不大好,見了面會有是非的,不必留我了。’他說着話,兩條腿走的是更快。一轉眼工夫,他就不見了。”國雄道:“這更奇了,他送了一個什麼包裹給我呢?”華太太於是到屋子裏去,取出個五寸見方的扁包裹來。那包皮是藍布包的,上寫:留呈華國雄先生臺收,並沒有什麼上下款,只是用麻線縫上了包裹口。將剪刀把包皮拆開了,裏面是一方油布,再將油布打開了,又是一層布,把這層布再打開,才露出一條白綢手絹。那手絹本質,倒還乾淨,只是上面有好幾塊殷紅的斑點,卻看不出是何用意。提着手絹,卻抖出一封信來。那信封寫了:留寄華國雄先生親收,舒劍花拜託。這舒劍花三個字,射到他眼裏去,不由得他那顆心,砰砰地跳將起來,拿在手上只掂了幾掂,並不怎樣的沉重,由信封套裏,連忙抽出信紙來,看時,上面寫道:

國雄兄鑑:


兄讀此書時,恐妹之墓木已拱矣。然兄毋悲,兄能於太平之年,無患歸來,得讀此書,固人生萬幸之事也。妹奉命令,來賊巢偵探敵情,不幸爲賊黨窺破,拘押軍中,以妹供出中國情報總部內容爲條件,容妹不死。妹思一人的生死事小,全國之安危事大,毅然拒絕賊之要求。人誰不死,只死者不當無故而死,亦不當有故而不死,妹現不死,則意志薄弱,或競爲賊所困,而轉有害於中國,則不是死之爲得矣。爲國而死,妹固無絲毫遺憾也,所可憾者,則妹之行爲,生前乃終未能得兄諒解,直至永別之時,尚不能一相握手。故妹雖死在頃刻,猶不能不忍悲作一書於兄。此事經過,於妹死後,必能傳播,心緒紊亂,實無心細寫,惟兄悲其遇而憐其志。外手絹一方,系妹拭淚所用,其上紅斑,則手臂爲賊刀所刺,因以沾染血跡者,留此寄兄,表示無物可贈,但幾點熱血相勉耳。別矣國雄,大好身手,其自努力!


舒劍花絕筆


  國雄在這一程子,心緒本來悲劣萬分,看了這信之後,並將血帕一看,一陣心酸。不由得倒在一張睡椅上,淚如泉涌似的,由臉泡上流到身上來。華太太竟不知道什麼事,後來在地上撿起信和那血手帕來,這才明白,這樣的紀念物,叫活人看到,心裏如何不難受?便也垂着淚道:“可憐的孩子。”她只說了這五個字,身體抖顫着,也就說不出話來了。她看到國雄只管哽咽着,那眼淚更是落得洶涌,他側着頭在睡椅的高枕上躺着,把半邊衣襟都淋溼了。華太太道:“人都死了三四年了,你現在哭死也枉然,這條手絹倒是一件可寶貴的東西,你好好的留着吧。”國雄哭了許久,勉強才止住了眼淚。在母親手上接過那條手絹,仔細地又看了看,點點頭道:“這樣東西,不是平常情人留下的表紀,我應當用個鏡框子把它裱裝起來,掛在牆上。”華太太道:“論起這樣東西,是值得寶貴的,不過太不美觀了。”國雄道:“這個我自然也有些辦法。”華太太聽他如此說着,雖不知道他有什麼辦法,但是知道兒子用情很篤的,他有了這個意思,不讓他掛起來,他不會解除胸中的痛苦。便道:“我看把這封信裝掛起來,比那手絹要好看得多,掛起這封信吧。”國雄道:“不信,你過兩天再看。”他說着話,把那塊手絹和信,一齊拿到他的書房裏去了。這日,有光和國威都不在家,華太太總怕兒子傷心,也就悄悄地由後面跟了去,看他兒子還哭不哭?走到書房門口,一聽裏面,竟是一點聲息沒有,扶着門,伸頭向裏張望,只見他面窗的書桌子上,擺了一盆石榴花,他坐在桌子邊,正對了那石榴花,用筆在塗寫些什麼。看他的背影偏頭這邊看看,又偏頭那邊看看,似乎在端詳他手上寫的那種東西一樣。看這樣子,他並不在傷心,也就不必去過問他了。過了一會,有光和國威回來了,華太太就把這事告訴他們,因道:“他拿了那手絹到書房去了,伏在桌上,只是塗寫着,這個書呆子,不知道他又在搗什麼鬼。”有光聽說,馬上走到書房裏來,只見書案上鋪了一塊圖畫板,上面用圖畫釘子,繃着一張畫。國雄兩手放在背後,遠遠的站定,向那圖畫只管出神。他看到父親來了,便笑道:“您看看我這幅畫畫得怎麼樣?這是我生平得意之筆啊!”有光連忙上前看時,那圖畫板上釘着的,不是一張紙,乃是一方手絹,手絹上綠的葉子,紅的花兒,畫了一棵石榴。只是那花的紅色,並不像平常顏色那樣鮮豔。有光俯着身子,對那手絹看了幾遍,一拍手笑道:“這個我明白了,你這是套着桃花扇的故智,用女子的情血畫花啊!”國雄道:“對的,可是情血兩個字不大妥當,人家是熱血。”有光手摸着鬍子,點頭道:“哦哦哦!我明白了。記得那年你投軍之時,我爺兒倆曾辯論過一次,我說每到石榴花開的時候,中國就要發生內亂,乃是不祥之花。你說不然,石榴花像鮮血,可以象徵人的興奮,應當說是熱血之花。於今你真把熱血來畫花,而且還要畫石榴花,這正是你照顧前事啊!孩子。算是你的辯論贏了,石榴花是熱血之花,到了每年開花的時候,我們都要紀念着這位熱血姑娘。這幅畫和那封信,你不要自私,可以用兩個鏡框子裱裝起來,懸在客廳裏,這是我們家庭之光啊!”國雄默然着,很感慨的樣子,卻點了點頭。國威指着窗戶上的石榴花道:“現在又是五月了。這個五月,可是中國和平告成的日子,父親,您看是吉月呢?還是毒月呢?”有光笑道:“你們少年都勝利了。我料錯了不要緊,但願從此以後,中國永慶着太平之日就行了。老年人是快與鬼爲鄰的,不應該失敗在活潑少年的手上嗎?我希望中國的命運,也像我一樣,免得你們多嚷那些打倒呀。乾脆些,要倒的自己倒下,讓你用打倒的工夫自己去建設吧。”於是乎大家都笑了。不過笑是一時的事,國雄心裏,始終是含着一肚皮悲哀的。到了次日,他瞞着家人,帶了那封信和血花手絹悄悄地進城來。到了城裏,又在花廠子裏買了一束石榴花,帶上公園。這日天氣很好,劍花的銅像,巍巍的高站在青天白日之下。國雄到了銅像下,將那束石榴花,放在石墩下。

  然後向像很靜穆的立定,心裏默唸着,劍花啊!你的血花淚痕,我都收到了。你自然有你的偉大之處,只是我太難堪了!他想到這裏,便將信和手絹,也向着銅像在草地上鋪着,當作彼此當面,露出愛情證物的意思。他向銅像一立正,卻聽到公園樹林之外,有一片甜美的音樂聲。隔了林子瞻望時,原來是一組音樂隊,領導着一輛接新人的花馬車過去。在國雄靜默的時候,聽了這種響聲,格外是不堪。擡頭看時,樹林後有一支大旗竿,上面懸着一面國旗,在日光中招展,似乎招着這銅像的英魂,請她從海外歸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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