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氏兄弟唱着軍歌,走上大道,好不快活,一路之上,國威不斷地發着微笑。國雄原來是不大注意,等他笑了多次,才問道:“你這不是平常的笑,你究竟笑些什麼?”國威道:“我想我們臨走的時候,趙營長和我們說的話,很有些趣味。”國雄道:“可不是嗎?他說我們回去看情人,恰好我們都是沒有情人的。”國威道:“你怎麼會沒有情人,舒女士不是你的情人嗎?”國雄聽了這話,立刻把臉色變了下來,一擺頭道:“什麼?她是我的情人,我已經把戒指交還給她了。從此以後,我不但是恨她,我還要厭惡天下一切女子。女子不但侮弄男子,而且是陷害男子的,我們現在不必攻擊中國人多妻制度,我們應當攻擊中國女子在那裏建設多夫制度。”國威笑道:“你不應該因爲一個人生氣,對於全國女性就下總攻擊。別人聽了這話,不要說你侮辱女性過分點嗎?”國雄道:“你想呀。像劍花這種女子,總是知識高人一等的。結果,她會揹着未婚夫,愛上了個戲子,而且這戲子是走江湖的,很有些來歷不明呢。我們是愛國軍人,有這樣的女子做內助,豈不是自己毀自己的名譽。我不但不願見她,她的名字,我都不願聽,我怕髒了我的耳朵呢。”國威笑道:“呵呀!你和她感情那樣好的人,忽然破裂起來,就鬧得如此不可收拾。”國雄道:“那可不是。無論什麼人,不要讓我太傷心了。我生平有兩種仇人不放過他,一種是國仇,一種是情仇,那個姓餘的,他在我手上把舒劍花奪了去,等戰事平定之後,我要和他比一比手段。”國威笑道:“這是我的不對了,我們走得很高興,偏是我說這些話,引起了你的不快。不要生氣了,我們來唱一段軍歌吧。”國雄默然地在大路上走着,路中間那零碎石塊子,他提起腳來,就把一塊小石頭,踢到幾丈遠的地方去。他忽然道:“我若是有機會和劍花會面,我必定要用話來俏皮她幾句。”國威道:“那又何必?你覺得我們現在除了國難而外,不應該去談別的仇恨。戀愛是雙方的,一方強求不來,強求來了,也沒有多大意思。”國雄道:“我不是要強迫着去求愛,只是她冤苦了我了,我若不報復一下,顯得我這人是太無用了。”國威也沒法子和他哥哥解釋這種怨恨,只得一人提着嗓子自唱他的軍歌,並不和國雄答話。國雄緊隨在後面走着,卻是不作聲。
一走十幾里路,到了火車站,爲了別的事,兄弟們纔開始談話了。他們上了火車,只在途中,省城已傳遍了消息,有關係的親友們,沒有人不替他們歡喜的。舒劍花是在情報部服務的人,她又十分注意着夾石口的消息,當華氏弟兄得假回來,她是知道的了。不過她心裏雖十分高興,可是她那份爲難的情形,也就沒有別人可以瞭解。她想着,依了自己渴盼國雄回來的那份心事而言,就應該到車站上去接他。只是當他出發的日子,正是自己設局騙餘鶴鳴的時候,當時怕機密泄漏,故意和國雄鬧得很決裂。國雄固然不知道是假的,自己也不敢說是假的。直到現在,他當然還以爲彼此是傷了感情的,若到車站去接他,他不理會,也沒有什麼關係。設若他當衆侮辱起來,那還是受呢不受呢?若不到車站去接他,到他家裏去,他家裏人也是有誤會的,一定拒絕我去見他。本來過一天再去解釋,也沒有什麼要緊。只是說也奇怪,自己心裏總非今日解釋不可,連明天都等着有些來不及。想來想去,倒有了個法子,就是先去見國雄的父親,把原因說明。他是個哲學家,這樣一件很平常的事,他還有什麼解不透的。只要和他說明了,然後請他和國雄說明一下,等國雄心裏明白了,我纔出來相見,這就很妥當了。她正如此想着,打算換好了衣服,立刻到華家去,偏是不到一個鐘頭之間,情報總部就來了電話,說是司令有要緊的事商量,請馬上就來。偵探機關,非比別的機關,一分鐘遲早,都有關係的,因之劍花接了電話之後,不敢停留,馬上就到總部裏來。張司令坐在辦公室裏,臉上很憂鬱的樣子,正在桌上檢理文件,見她進來了,將文件推到一邊,用手按住,望了她的臉,點點頭道:“舒隊長,又有一件很重大的事,要你去辦了,你是個女子,是那樣聰明,又是那樣勇敢,非你去辦不可!”劍花聽到司令在沒發表命令之先,就誇獎了一陣,很有得色,便笑道:“無論多困難的事,我都盡我的力量去辦。”張司令道:“那就好。你坐下,我慢慢告訴你。”說着,用手指了公案外的那張圈椅。劍花想着,或有長時間的討論,就坐下來了。張司令凝了一凝神,眼皮有些下垂,那是很沉着的神氣,他從容地道:“海盜就在夾石口打了一個敗仗而後,他們知道我們也是耳目很周到的,所有軍事動作,都十分祕密,現在我接了報告,他們祕密調了三萬人到思鄉縣,預備一鼓而下省城。思鄉鄰縣,所有陷入匪手的地方,都有軍事調動。我們要防備他由哪條路,不能不知道他實在的情形。他們很狡猾的,也許那思鄉縣的佈置,是虛張聲勢的,其實他引開了我們的視線,要由別路來進攻,所以我們要趕快去調查出他的情形來。這幾天思鄉縣一帶,難民紛紛逃難,正是你前去探訪的一個好機會。我派去的人,當然不止你一個,不過進城去仔細調查的人,我只預備你一個人去。多了人,反怕誤事。你到了那裏見機而作是了。”劍花對於這個重要工作,倒一點也不感到困難,站起身來,就問哪一天動身。張司令道:“事不宜遲,當然就是今天走。”劍花聽了這句話,卻不能答覆,低頭又坐下去。張司令道:“我望你努力。”說着望了她的臉,她依然是低頭不作聲。張司令道:“舒女士,你是個巾幗英雄,難道還有什麼爲難之處嗎?海盜是我們不共戴天之仇,爲了國家復仇,還怕什麼困難?”劍花躊躇了許久,才低聲道:“司令,可不可以展限一天呢?”張司令道:“爲什麼要展限一天,今天不能走嗎?”
她又站了起來,手扶了桌沿,低目向下看着。張司令道:“你不必爲難,有事只管和我說,我或者能替你解決。”劍花道:“因爲……”只說了這兩個字,微笑着頓了一頓,才慢慢低聲道:“因爲華國雄今天要回來,我應當去歡迎他。”張司令笑道:“你對我說過,他是你的愛人,你們爲了餘鶴鳴的事,有點誤會,對不對?大概你是要見他解釋誤會呢。不過國家事大,愛情事小,你忘了爲國家犧牲一切嗎?”劍花道:“這個我有什麼不明白?不過國雄對我誤會太深了。我怎能不解釋一下子呢?”張司令笑道:“不要緊,這樣一件小事,還用得着你當面去和他說嗎?有我作證,他對於你的誤會,我想沒有什麼不能解釋的。到思鄉縣去的這件事,很有時間性,倒是非去不可!”劍花想了想,挺着胸道:“既然如此,我就忍心去了。”張司令道:“舒女士,現在是什麼時候?還能讓我們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嗎?你就走吧。你需要什麼,可以到庶務課去領。我等着你的佳音了。”說着他也站起身來。到了這時,劍花覺得實在也無可俄延,立着正,行個舉手禮,退出去了。張司令見她走了,向着她身後微笑了笑,自言自語地道:“什麼偉大的人物,這愛情兩個字,總是拋開不了的,也難怪她了。”於是吩咐隨從兵,向車站打個電話,問東路的火車,到了沒有。車站上回答,車子已經到了二十分鐘了。張司令趕着將公事辦畢,坐了汽車,就向華有光家裏來。當張司令向華有光家來的時候,華氏兄弟,正下火車不多久,坐了汽車回鄉村來,遠遠地望到自己家門,弟兄二人,都有一種難於言語形容的快樂。就下了汽車,向家中走來。華家屋子裏,屋子外早是讓有光學校裏的同事,和同村子的鄰居擠了個紛亂。華太太在人叢中,走來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和這個說兩句話,和那個又說兩句話。華有光口裏銜了菸斗,站在院子裏,不住地微笑。鄰居們歡迎的熱烈程度,在華氏家人以上。有幾個人等待不及,坐了腳踏車,迎上前去。看見華氏弟兄,在頭上揭下帽子,在空中搖撼着笑着大喊歡迎。喊畢,掉轉車子向回跑,各要搶先報告。有個老者,他有些趕年輕人不上,坐在車上,一路喊着“來了來了”,就這樣喊了回去。華氏弟兄在大路上走着,經過了人家,人家裏面的老老少少,都跑着出來觀看。村子門口,橫在兩棵大樹之間,懸着一幅長布標語,上面大書特書:歡迎愛國軍人兩位華先生,村人同慶。此外各樹幹上,都貼有紙條標語,無非是歡迎華氏兄弟,鼓勵國人愛國的意思。自己家門口,更是左一幅右一幅的標語,四處橫着,門口是高高地插着兩面國旗。
在國旗之下,擁着一大堆人,有些人手上還拿了小旗子在空中招展。華氏弟兄看到他們時,他們也看到了華氏弟兄,劈劈啪啪就有人鼓起掌來。二人並肩邁步而走,一面向歡迎的大衆舉了手。在人叢中,這時有位老太太跑了出來,正是兩個軍人的母親,她走上前,一手挽了一個兒子,很沉着地喊了兩聲“我的孩子”。二人同笑着叫了一聲媽。這些歡迎的人,不容分說,一擁上前,把他們三人包圍起來了。有人叫道:“別包圍呀!老先生還沒有看到他的少先生呢。”便有人閃開一條路,讓有光進來。他取下所戴的眼鏡,用手絹擦了擦玻璃片,後又掛上,他望着哥兒倆點了點頭道:“好,你們替做父母的爭光。”國雄國威都鞠着躬。有光道:“鄰居和學校裏的朋友,太看得起我們,在我們家裏,設有酒席,歡迎你們,我們走吧。”於是大家如衆星拱月一般,將他弟兄們擁了進去。院子裏樹蔭下,設有一字長案,共列三行,大擺着露天宴席。這時有人舉了手道:“大家稍微安靜一下,讓我報告。”說着就有個人端了個方凳子放在人叢中,他站在凳子上道:“諸位!我們這個歡迎會,是歡迎兩位愛國志士的,但是,我們不要爲了壯年志士,忘了老志士。你想,有光老先生,他是個非戰主義者,而且就只有這兩個兒子,他爲了替國家找出路,爲民族爭生存,他不惜推翻了他生平的主張,而且把他兩個兒子,完全送去當兵。這種犧牲精神,請問,在大人先生裏面,能找出幾個?”他是個穿西服的老先生,他說着話時,將他那筋肉怒張的瘦拳頭,捏得緊緊的,只管平空揮動,下巴上的長鬍子,也跟着他那副精神,根根直豎。全場的人昕了這話,都鼓掌。他又道:“還有華夫人,我們知道她是位慈祥愷悌的老太太,平常小孩子吵鬧,她都反對的。這次,她在懷抱裏送出兩個兒子到火線上去,而且僅僅的這兩個愛兒,請問中國有多少這樣的老太太?”大家又鼓掌。老人道:“所以,今天我們歡迎兩位志士之外,更要爲這兩位老英雄慶賀教子有方,而且是有志竟成!”說畢,他跳了下來,大家拼命地鼓掌。於是大家認定,請兩老夫婦坐第一列的首二席,請國雄坐第二列首席,國威坐第三列首席。坐定,還是那個人站起來發言道:“我們要吃個痛快,有話等吃飽了,喝足了再說。現在我們大家站起來,恭祝老少英雄一杯,以後我們不拘形式,就隨便的吃喝了。”說着,他舉了一個大玻璃杯子,過了額頂。於是全場人起立,都向華家四位恭祝一杯。華有光到了這個時候,也說不出來有何感覺,只是向大家笑,華家四位也就陪了一杯。這才大家坐定,吃喝起來。因爲今天人多,按照中國酒席吃法,有些不便利,因之發起人只預備五六個菜,而且照着吃西餐的法子來吃,口味既對,在儀式上又便利,所以大家吃得很痛快。華氏弟兄,隨便談些戰場上的情況,說到大風大雨之中,那種困難禦敵的情形,全場鴉雀無聲,都靜靜地聽着。說到援兵到了,將海盜殺退,大家又眉飛色舞,歡呼起來。國雄正說到高興之處,聽差欲將一張名片遞交他,說是來了一位張司令要見。國雄哎呀一聲站起來道:“我一個小小連長,怎敢勞動司令來會我,而且我也不認識他呀。”華有光向他要了名片看,便道:“這位司令,他的職務,是與平常軍人不同的,也許他有什麼要緊的事,得和你面談。”國雄想了想道:“這也對,那末,請他到客廳裏相會吧。”聽差回話去了,國雄也就向大家暫行告退,一人到客廳裏來。那張司令見他進來,一點也不託大,就伸了手和他握笑道:“華連長,我歡迎你,而且我還代表一個人歡迎你。”國雄以爲他是代表哪位長官來說這話的,連說不敢當。張司令笑道:“不敢當嗎?我說出來,也許你就敢當了,而且也許不願意接受呢。”說畢,他就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