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之花第五回 留別書棄家衛社稷 還約指忍淚絕情人

  在劍花這一方面,對於這件事,似乎毫不爲意。可憐華國雄這書呆子,那裏摸得清楚,總以爲劍花有了錢,就變更態度了。本來放心不下,總想向劍花去多勸說幾回。但是義勇軍近來操練得很緊,絕對沒有工夫可以出營去。每當自己一人想着很過不去的時候,就寫封信給劍花。但是去兩三封信,也難得她回答一封信,就是回了信,她也決計不肯提到娛樂兩個字上面去,只是勸國雄爲國努力而已。國雄一氣之下,也就不再寫信給劍花了。過了一個星期之久,前線很緊急,義勇軍等着出發,內部忙了兩天,在開拔的前一天,和開拔當天的上午,將兵士分別放假三小時,讓各人出營去和親友告別。國雄是在當天上午得的假,因爲時間匆促,在城裏借了一輛腳踏車,就飛快的騎着跑回家來。他到了家門口,想看看父母作什麼,要突然的現在二老之前,好讓他們驚異一下子,因之將車放在大門口,悄悄地步行進去,樓下並沒有人,只看那垂着的竹簾,讓風微微掀動着,和門撞擊着,那輕微的聲音,都可以昕得出來。這樣的靜寂,想是父母都睡了午覺了。兄弟國威,他不是一個能安靜的人,怎麼也不作聲呢?於是又悄悄地登着樓梯,走到樓上來。在樓門口就站住了,看看樓上有什麼動靜。只見他母親斜靠在一張藤榻上,兩手放在胸前,低垂了眼皮。父親口銜了菸斗,兩手反背在身後,面窗而立。那反在背後的兩手,右掌託了左拳頭,只管互相拍着。看那神情,又是在思想一件什麼事情呢。他母親高氏,忽然嘆了一口氣,沉靜了一會子,才道:“這件事,我真是料不到的,照私理說我是不願意的。”有光依然面向着窗子外,嘆了一口氣道:“他們的題目大,我們有什麼法子呢?只是國威這孩子作事,也太任性一點。其實我們有話也不妨好好的說。”高氏道:“我們倆,都有個歲數了。兩個孩子都從軍去了,兩個孩子……”國雄在樓口上看到,再也忍不住了,先叫了一聲媽,又叫了一聲爸爸,隨着叫聲,人就跑了上前去。有光夫婦回頭看到,高氏哎呀了一聲,首先站了起來,望了他道:“我的孩子。”有光也緩緩走近前來,看了他道:“臉曬黑了,可是人健康得很多了。”說時,手裏拿了菸斗敲灰,勉強一笑。國雄斜伸了一隻腿,站在二老面前,正了臉色道:“我們的軍隊,今天下午開拔了,要上前線去。”有光點了點頭道:“那……很好!爲國努力吧。你兄弟昨天留下一封信,不辭而別的,也投軍去了。”國雄道:“怎麼?他也走了。”高氏走上前,和他牽了一牽軍衣,口裏答道:“可不是?孩子!”國雄看了二老這種樣子,生怕更會說出許多傷感的話來,便笑道:“我兄弟自小就是個有志氣的人,他一定可以轟轟烈烈作一場的。”有光點頭道:“你們倒是難兄難弟了,你看他這信。”於是就到寫字桌子上,拿了一封信交給國雄。他看那信封面上寫着留呈雙親大人。抽出信紙來,看那上面寫道:

雙親大人垂鑑:


當大人讀兒此信時,兒已在學生軍司令部矣。兒不孝,不能遵二老之命,在家奉養,自知無以對撫育之恩。然兒習體育者也,體育之於吾人,乃在鍛鍊身體,爲國家社會作一有用之才,決不在乎謀一己之健康,作延長生命計,更非踢球賽跑,奪彼徒飾虛榮之錦標而已。今國家多事,民族淪亡之慘,迫在目前,若兒學體育之人,反蟄伏家中,偷安旦夕,則吾人最初習體育之意義何在?父爲有名之哲學家,全國所景仰,畢生衣食,自可無慮,即無兒等奉養,將不至陷於凍餒。母親居心仁慈,且復精神康健,雖入老境,蒼天必加以福佑。兒再四思維,居家不過趨事晨昏,爲力甚小;投軍則多殺一敵,即爲國多除一害,較爲有價值之舉動。總之,家庭不必有此一兒,國家則不可無此一兵。其毋謂一人去留,無關大計,設全國青年皆作此想,則義勇軍學生軍無法召集矣。兒籌之既熟,深恐與二老面商,必多勸阻。因之留書與王福,囑兒出門後四小時,再行呈上,以免行至中途,再生波折。二老均非平常之人,兒之此舉,必可原諒。兒非萬不得已,亦不遽作犧牲,必保留此身,從容殺敵。忍淚留呈,難盡所懷。以後在營操練,或出發前線,自必隨時作函稟報,可勿掛念也!


兒國威敬稟


  國雄將這封信看完點了點頭道:“我兄弟是條漢子。很對得住我們姓華的這個華字。”有光將信接過去,從容放到抽屜裏去,口裏卻道:“他說的理由是很充足的。只是……”高氏道:“你兄弟倆有一個在家裏呢,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偏是你兩個人都投軍了。”說着,二老都默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望了兒子只管發呆。國雄一看二老態度不妙,立刻牽了牽軍服,將胸脯一挺,作一個立正式,笑道:“媽!您看您兒子不是一個大國民嗎?有這樣一個兒子,您不足以自豪嗎?”高氏兩眼內含着兩包眼淚,向他點了頭抖戰着聲音道:“我……我很自豪的……孩子。”國雄道:“父親,我們下午就要開拔,假期只有兩小時了。我還想去和劍花告一告辭,現在我要走了。”有光道:“好!你也應該去和她告一告辭。”國雄道:“您有什麼事吩咐我嗎?”有光道:“你很好,我很放心。沒有什麼可告訴你的了。是你兄弟信上所說的話,國家需要你們去當兵,比我需要你們作兒子,還要緊的多,好吧,你去爲國努力吧。”高氏點了點頭道:“對了,你們努力吧。家裏是沒有什麼事的。”國雄挺了腰,舉手行了個軍禮,又作了個向後轉式,放開大步,就下樓出門而去。出了大門,趕快的騎上腳踏車,一溜煙似的就走了。二老也來不及下樓來送,就站在樓窗戶邊,順着大道望去。國雄在腳踏車上坐着,是頭也不肯回的。二老在樓上,直望着這輛車和人成了個小黑點,以至於不見。這裏國雄一路趕來,心裏可就想着,劍花每天是要出去看戲的,這個時候去,不要又是撲了個空吧?可是天下的事,很有出於意料以外的。這天下午,劍花正是沒有出門。所以沒有出門的原故,正因爲她要去看的餘鶴嗚,正來看她來了。她和他坐在內客廳裏,談笑着喝咖啡,吃糖果。餘鶴鳴笑道:“你唱得很好,今天沒事,再唱一段我聽聽,行不行?”劍花頭靠了椅子背,眼睛向上注視着微笑道:“我唱就唱,沒有配角,又沒有胡琴鼓板,唱不出個勁兒來。”餘鶴鳴道:“胡琴是不得便,我和你當個配角吧。”劍花道:“當配角,你要我唱什麼呢?”餘鶴鳴道:“唱一出《烏龍院》吧。我和你配張文遠。”劍花笑道:“你配這齣戲,打算討我的便宜嗎?”餘鶴鳴笑道:“這就太難了,慢說口裏清唱,就是在臺上真唱,又有什麼關係。”劍花道:“這是你們在臺上唱戲唱慣了的人,那不算一回事,我們……”餘鶴鳴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向她拱了一拱手道:“面子面子!這裏又沒有外人,就算口頭上佔一點便宜,又算什麼呢?”劍花把那架起的腿,只管搖撼着,就擡了頭出神。餘鶴鳴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就站在她面前唱道:“思情人,想情人,思想情人常掛在心。一步兒,來至在烏龍院,叫聲大姐快開門。”劍花揹着臉就接着向下唱道:“忽聽得門外叫一聲,莫不是三郎到來臨?用手兒開開門兩扇……”唱時,就向餘鶴嗚瞟了一眼,餘鶴鳴向她作了一個揖道:“有勞大姐來開門。”劍花將沙發椅上的靠墊,拿一個放在中間,又用手輕輕地拍着道:“端把椅子三郎坐。”餘鶴鳴就坐下來,笑着唱道:“多謝大姐好恩情。”劍花唱道:“問三郎,爲何不來烏龍院?”餘鶴鳴道:“只因懼怕一個人……”唱時,他用手向外一指。這一指之間,恰是電鈴響:國雄來了。他在門外,彷彿就聽到屋子裏有一種歌唱之聲。早在外面站着,不肯進去。最後忍耐不住了,就一按門鈴,然後到外客廳站着,叫聽差到裏面去,把劍花請了出來。劍花正在內客廳裏唱得高興,聽差說有客在外面等着。劍花一時沒有想到是國雄來了,便道:“是什麼客?你也不要他一張名片,就把他讓進來了嗎?”聽差道:“不是別人,是華先生。”餘鶴鳴早是注意國雄的了,也就插嘴笑道:“是啊!不是別人,這還用得着那通報的一道手續嗎?”劍花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着,並不說什麼。就對聽差道:“你給他倒茶,我就來。”聽差去了,劍花對餘鶴鳴道:“請你在這裏寬坐二十分鐘,我和他說幾句話,打發他走了,再來奉陪。”餘鶴鳴笑道:“你請便吧,不能爲了我這一個不要緊的客,連其餘的客,都不要你去奉陪。”

  劍花也不願和他多說,伸手拍了一拍餘鶴鳴的肩膀,笑道:“我真是有點對不住。”說着,走到前面客廳裏來,見國雄並沒有坐下,兩手抱在胸前,只管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那皮鞋走在地板上,只管咚咚作響。劍花一推門進來,他先笑着點頭道:“我來打攪你了。”

  劍花笑道:“好多天沒有見,怎麼見了面就說俏皮話?”國雄道:“不是我說俏皮話,我在門外,就聽到你唱得很高興。我一進來,可把你的唱打斷,豈不是打攪你了嗎?”劍花點頭笑道:“請坐吧。今天怎麼有工夫出來呢?”國雄道:“我不坐了,說兩句話我就走。我今天下午開拔了,我特意來和你告辭。”劍花點頭道:“我祝你勝利回來。”國雄扳住了冷笑一聲道:“勝利回來嗎?我不願回來了,因爲我不能作宋公明,你去陪你的張文遠吧。”說時,就在手上把訂婚的戒指脫了下來,交給她道:“這個東西,我也不配帶着,你收了回去吧。”劍花不料他作事如此的率直,手裏託着那戒指,只管發愣,半晌,才微微一笑道:“那也好!”國雄笑道:“怎麼不好?”說畢,抽身就向外走。劍花道:“喂!你別忙走,我和你說幾句話,行是不行?”國雄已是走到門口了,聽了這話,復又轉身回來,望了她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覺得我這種辦法,真是很圓滿的辦法了。”劍花望了那戒指,靜默了兩三分鐘之久,才道:“這種大事情,難道你考量都不考量一下嗎?”國雄道:“我現在是個軍人了,所要的是民族的光榮,生命可成了水面上的浮泡,說破就破。生命都不能保,愛情與婚姻,那更是太沒有關係的事。我此去十有八九不能回來,與其讓你作一個未過門的寡婦,不如我們先斷絕了關係,讓你作個閨房小姐。”劍花眼睛裏面,水盈盈的,不免含着兩包眼淚,許久不能作聲。國雄道:“你不必傷心。你心裏難過,不過是這五分鐘的事情。把這五分鐘過了,你身體上更得着一重自由,精神上更得着一重安慰,以後你就會想到我這舉動,並不是一件魯莽的事了。”劍花用手絹擦了一擦眼淚,微笑道:“你的話很有理,我完全接受了。我這裏還有你一個戒指,要不要拿回去?”國雄道:“哦!我還忘了。當然我要拿回去。”劍花道:“不必!我送到你府上去就是了。你帶到營裏去,不免受點刺激;打仗的時候,不要爲這個,分了你的心。”國雄皺了眉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叫我回來,說上許多話。再見了。”說畢他掉轉身軀,再也不回頭,匆匆地就走出去了。劍花手指上帶了一個戒指,手心裏又託了一個戒指,於是注目向手心裏呆呆地望着,忽然握住了戒指,向外面追了出來,口裏喊着道:“國雄!國雄!”但是國雄出門之後,騎上腳踏車,早跑得無影無蹤了。劍花站在院子裏,發了一陣子呆,然後跑回客廳去,伏在沙發椅上,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她的頭還沒有擡起來,忽然餘鶴鳴在身旁道:“怎麼着,你捨不得吧?”說着,把兩手將她的頭扶了起來,只見她滿臉都是淚痕,鼻子裏還抽噎有聲呢。劍花將手絹擦了一擦眼淚,站起來挺着胸道:“我哭什麼?我又捨不得什麼?你看,你不是很注意我手上的這一隻戒指嗎?現在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我和他脫離婚姻關係了。”餘鶴鳴坐到沙發椅子上,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在門後面,都聽見了。他說我是張文遠,可是我願意作花園贈金的薛平貴呢。”劍花將手上戒指,也脫下了,把兩隻戒指託在手心裏,掂了兩掂,哈哈大笑起來。餘鶴鳴道:“你不哭,倒笑了,什麼意思?”劍花聽他問,笑得更厲害,身子向他懷裏一倒,斜躺在沙發椅上。餘鶴鳴道:“怎麼我越問,你越笑。”劍花道:“我現在算是看透了他是個狠心的人了,到底我雖受了他的騙,還沒有上他的當,傷心固然是傷心,高興我也是高興,這個雙料大傻瓜,他以爲把戒指交還我,就可以氣我,其實我才犯不上呢。哈哈哈哈!”她口裏如此談着,眼睛可就注視着餘鶴鳴口袋外垂出來的鑰匙鏈子。餘鶴鳴在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時候,眼醉了,心也醉了,又哪知道愛情以外有什麼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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