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之花第十二回 施妙腕突現真面目 下決心不受假慈悲

  舒劍花初聽到有人叫喚,把那個鄉下姑娘帶住之時,自己還十分的鎮靜,不肯驚慌。及至回頭看時,就魂飛天外。原來這個人,就是在自己手上逃脫去了的餘鶴鳴。現時,他穿了一身軍服,掛了指揮刀,騎在高大的白馬上,卻也威風凜凜,但是他對劍花,並不發怒,手上拿了馬鞭子,笑嘻嘻地向她指點着。他馬前馬後,站了許多兵士,跟着他馬鞭子所指之處,蜂擁上前,將劍花圍住。她料是不能脫身的,便裝出鄉下姑娘的樣子,身子向下蹲着,向王掌櫃丁氏二人大叫:“哥哥嫂嫂。”王掌櫃見劍花被捕,已經是慌了。她不叫猶可,一叫之下,立刻就挑了擔子飛跑。餘鶴鳴在馬上哈哈笑道:“把她帶到總部裏去。”那些匪兵聽到這話,喝一聲走,便來拖劍花走。她看着這種情形,料是跑不了,再也不猶豫了,挺着身子,就跟着許多兵士走了。餘鶴鳴騎着馬,就在後面緊緊跟着。劍花知道事到現在,凶多吉少,只有坦然前走,多少還有幾分生望,怕是千萬怕不得,因之在許多兵士監視之下,大步向前走,也不回頭,也不立腳。走到一家旅館門前,那旅館的招牌,依然還在,可是大門上,也貼了一張大紅紙條子,大書特書:臨時偵察總部。劍花心想,這倒好,他們是一報還一報了。如此想着,倒向着大門口微笑了一笑。大家一擁進了門,將劍花先看押在櫃房裏,有四個帶手槍的兵士,緊緊包圍着。劍花坐在一張圈椅上,腿架着腿,學文人抖着文氣,一點也不驚慌。過了十分鐘的時候,有兵士出來傳話,說是隊長傳這位鄉下姑娘回話。於是幾個兵士,簇擁着她到一間大客廳裏去。這裏已經變了偵察處的臨時法庭了,上面一張大餐桌子橫擺着。正中一把圈椅,餘鶴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劍花心裏明白,決計是瞞他不過的,正想自說出來。可是餘鶴鳴偏不忙着和她說話,對着兵士道:“老闆娘找來了嗎?”兵士答應找來了。於是一個兵士出去,引進一位五十上下的婦人進來。餘鶴鳴指着劍花向她道:“這位鄉下姑娘,你帶她去洗把臉。”老闆娘看看劍花,又看看餘鶴鳴,心裏卻猜不透這是什麼意思。餘鶴鳴揮着手道:“你只管帶她去,回頭你自然明白了。”老闆娘牽着她的衣服道:“姑娘,你跟我來。”劍花也不躊躇,跟着她就走出來。老闆娘心中想着,這些匪類,就沒有好人。把人家鄉下姑娘抓來了,不談別的,光讓人家去洗臉,是什麼意思呢?她帶着劍花到自己房裏,向她笑道:“姑娘,你和這位隊長認識嗎?”劍花微笑着點點頭。老闆娘看她的態度很自然,心想,鄉下姑娘,知道什麼,洗過臉之後,你就要後悔了。劍花很坦然地在椅子上坐着,只等老闆娘伺候。老闆娘將水舀來了,放在洗臉架上,向她笑道:“那梳妝桌子抽屜裏,胭脂粉都有。是我姑娘在日用的東西,都是很好的,你隨便用吧。”劍花先和老闆娘要了些香油,將手上臉上的荷葉汁塗去,然後再洗手臉,洗過之後,真個照着老闆娘的話,在梳妝檯抽屜裏,尋出胭脂粉來,用她平常善於化妝的工夫,儘量地施展着。她化妝完了,掉過臉去,老闆娘哎呀了一聲,向後一退,然後再迎上前一步,對了她的臉望着道:“姑娘你真美啊。”劍花笑道:“現在你可以知道我不是鄉下人了。這衣架上的衣服,大概也是你姑娘的吧?借一件我穿穿,行不行?”老闆娘道:“有什麼不行?不過她死了還不滿三個月,你穿她的衣服,不怕喪氣嗎?我今天和她清理箱子呢,要不然,我也不會把衣服拿出來,看着是心裏很難過呀。”劍花挑了一件藕花色的旗衫,拿在手上,笑道:“我就穿這件去見餘隊長吧。最好連襪子鞋,都和我借一雙漂亮的來換着。免得上下不相稱,我的腳不大,大概是天足的鞋襪,我都穿得。”老闆娘望了她漂亮的面孔,低聲道:“姑娘,這位餘隊長不是好惹的。”劍花搖搖頭微笑道:“我不怕他。”老闆娘看她這行動,心想,不要她和餘隊長真有什麼交情。不然,她哪有這大的膽。我寧可巴結她一點,免得招怪。如此想着,就在衣櫥子裏,又找了內衣鞋襪給她換,一試之後,巧不過的,竟是樣樣都合適。劍花把衣鞋換好,向老闆娘問道:“你們姑娘在日,也用香水不用?”

  老闆娘笑道:“大姑娘,你還打算用香水嗎?”劍花笑道:“若是有的話,我很想灑些在身上。”老闆娘想了想道:“好!我和你去找找看。”於是在梳妝桌子抽屜裏,亂翻了一陣,翻出了一個曾經裝過香水的玻璃小瓶子來。然而看看裏面,卻是空空的,一點水漬也沒有。劍花接了過來,笑道:“雖是沒有香水,沾點香氣也是好的。”於是將小瓶子按到洗臉盆裏去,灌了些水進去,接着就把瓶子高舉過頭,把那些水倒在頭髮上,然後放下瓶子,向鏡子牽牽衣服道:“行了,在這種地方,這個樣子去看他,那還有什麼話說。請你去告訴餘隊長。我已經洗完了臉,換好了衣服了,馬上就見我嗎?”老闆娘越看越猜不透這情形來了,只好信了她的話,去報餘鶴鳴。餘鶴鳴聽說劍花一點不害怕,痛痛快快地就化妝起來,心裏也有些奇怪,就叫老闆娘趕快地把她請了來。老闆娘將她再引到那個臨時法庭上時,餘鶴鳴原坐在那臨時設的公案邊坐着,即刻走下位來,向她遙遙地鞠躬,微笑道:“舒女士,久違了。現在,你算露出真面目來了。你好哇?”劍花也笑着點頭道:“餘先生,我好呵!巧得很,又碰着了你。”餘鶴鳴昂着頭沉吟了好許久,才笑道:“舒女士,你可知道?這地方是我的勢力範圍了。”劍花坦然地笑道:“我早就明白。”餘鶴鳴對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含着笑道:“你真美呀!但是我已經學了乖,不能再中你的美人計了。”劍花笑着將肩膀微擡了兩擡道:“那就在乎你了。”餘鶴鳴沉吟着道:“在乎我。可不是在乎我嗎?”說畢,就掉過頭來,向着他的士兵們道:“把她看押起來吧。回頭再說。”兵士們將劍花帶出了法庭,走向一重樓上去。這樓原是旅館的上等客房所在,餘鶴鳴事先挑了一間極完美的屋子,作爲拘留所。所有通外面的玻璃窗戶,都臨時加上了一層鐵絲網,房門外也有兩個扛槍的兵士,預先在這裏站着。他們看到劍花來了,推開房門,將身子閃到一邊,讓她走了進去。她進去之後,兵士們連忙將門向外一帶,把劍花關在屋子裏了。看這屋子裏時,有牀,有桌椅,而且茶壺點心碟子書籍,樣樣都預備好了。看這樣子,連飢渴煩悶,餘鶴鳴都替代着想了排解之法,這不能不說是用心良苦了。周圍看過了一遍,用牙咬着下嘴脣皮,點點頭道:“想是想的周到,好像他又有些中我的美人計了。”如此想着,看桌上也放了一盒菸捲和火柴,便抽出一根菸卷,用火柴點着來吸。斜靠在一張軟椅上坐着,靜靜想她的心事。想到這回冒險而來,自己也就料着成功和失敗的成分,都各有一半。然而到了現在,究竟失敗了。餘鶴鳴這個人是很機警的,而且他的手段也很辣,將我抓到了,他就能這樣放過我嗎?在私人感情方面,他縱然是可以放過我,可是盜匪的條例,也是很嚴厲的,捉到了間諜,哪有不治死罪之理。自當密探以後,冒過許多危險,都曾逃出命來了。不料到了現在,卻會死在這個地方。想到了一個死字,心裏便不由地冷了大半截,禁不住抽完了一根菸卷,又抽一根菸卷。她抽到第二根菸卷一半的時候,突然站了起來,將菸捲頭子向痰盂子裏一擲,自言自語地道:“我害什麼怕,怕死還來幹這件事嗎?我要憑着我的腦力,和他們奮鬥一陣,纔是道理,爲什麼還沒有到絕地,自己就心虛起來?”她有了這樣的主張,膽子放大,一人在屋子裏高興起來了,想到從前和餘鶴鳴合唱《烏龍院》的時候,曾把他麻醉了,情不自禁地,也就唱起《烏龍院》來。她唱道:“忽聽得門外有人聲,急忙邁步下樓廳,用手兒開開門兩扇……”門外有人笑着拍門道:“來得有這樣得巧,你說有人叫門,果然我就叫門來了。”說時,門上的暗鎖,跟着有響聲,門一推,餘鶴鳴就走了進來了。他隨手將門反關着,向她笑着一點頭道:“唱得很高興呀。《烏龍院》這齣戲,還記得唱嗎?”劍花笑道:“這樣好的事,怎麼不記得?我一輩子忘不了。”餘鶴鳴正色道:“舒女士,你不知道死在頭上嗎?”劍花微微笑道:“我早就明白。”

  一面說着話,一面又取了一根菸捲過來,靠住椅子背,很自在地擦了火柴吸着。吸了兩口煙,將兩個指頭夾着菸捲,放到椅子外彈灰,臉望着餘鶴鳴只管微微笑,卻向他噴出一陣煙來。餘鶴鳴點頭微笑道:“你的膽子不小。”劍花鼻子聳着道:“唔!當然是膽大,膽小的人,敢來作偵探嗎?”餘鶴鳴嘆了一口氣道:“你太聰明瞭。你也太大膽了。我愛你我恨你,我又怕你。”劍花微笑道:“那怎麼辦呢?”餘鶴鳴靠近了房門,向外邊聽聽,然後走到她身邊,低聲道:“你要知道,你的性命,只靠我一句話了。但是我雖恨你,還不能像你那樣辦,把自己愛人的性命拿去爭功。”舒花笑道:“哧!你不要說那人情話了。你若是不想拿我去搶功,爲什麼見了我就把我捉住呢?”餘鶴鳴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以前我愛你,你不愛我,我一點法子沒有,現在你不愛我,我有法子強迫你愛我了。”劍花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強迫?我姓舒的,生平就不怕強迫。因爲強迫最厲害的手段,不過是要人的性命,但是一個人當了間諜,就把性命置之度外的了,你雖然是要我死,我就遵照你的命令去死,你還能有其他的什麼手腕嗎?”餘鶴鳴皺着眉毛向她凝視着,很久很久,嘆了一口氣道:“你若是這樣的堅決,你的前途,一定是很危險,我在職責上,就沒法子救你了。”劍花聽了他的話,只管微笑。餘鶴鳴哭喪着臉,望了她許久作聲不得,然後才道:“假使你有不幸,我這一生,就得了個極惡劣的印象在腦筋裏,無論如何也磨滅不了。我現在願用二十四分的力量來救你。”劍花聽了這話,哈哈大笑道:“你這真是貓哭老鼠假慈悲了。你與其現在竭盡全力來救我,何如以前根本就不逮捕我。把我抓着了,你再來說這些不相干的慈悲話,我聽了,替你害羞。”餘鶴鳴被她當面嘲笑了一陣,也不便生氣,想了一想道:“劍花,你讓我解釋一下,你知道我就不是假慈悲了。現在雖然是把你逮捕了,但是我只要不說破你是個間諜,隨時就可以釋放你。釋放你之後,我們就是朋友了。那個時候,我隨便對你一說,你就可以明白了。”劍花道:“你爲什麼不說破我是個間諜?難道你就不記我以前的仇恨嗎?”餘鶴鳴道:“你這樣一個聰明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無非是因爲我愛你。”劍花道:“傻瓜!你難道不知道我以前愛你是假的嗎?你和我還談什麼愛情。”餘鶴鳴道:“好吧。我們不談愛情,可以找件別的事我們來合作。可不可以把中國情報組織的內容告訴我。你要是辦到這一點,縱然說你是中國的女間諜,我擔保也可以保全你的生命。”劍花搖搖頭道:“多謝你一番好心,但是中國情報部的內容,很是嚴密的,對於這一層,我很抱歉,無法報告。”餘鶴鳴道:“以前站在情報處這樣重的地位,對於它的內容,一點不知道,我簡直有些不相信。我看你是不肯說。”劍花點點頭道:“我是不能說的,爲什麼原因,那就隨便你猜吧。”於是左腿架在右腿上,兩手抱了腿的膝蓋,臉微偏着一邊,臉上發出微微的笑容。餘鶴鳴道:“你真不說嗎?我很替你可惜。”劍花笑道:“我說過了,你是貓兒哭老鼠,假慈悲。你不用替我可惜。當軍事偵探的人,早就犧牲一切的,爲國而死,有什麼可惜呢?”餘鶴鳴道:“其實也並沒有什麼難題目給你做,不過有幾個問題,要你答覆罷了。你又何必那樣固執呢?”一面說着,一面就走向前來,在她身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他滿臉是笑容,放出那親熱的樣子來。劍花倒突然站起來,將手一擺道:“少假惺惺的來親熱我。我反問你一句,假使上次你讓我們捉到了,要你說出海盜的祕密,你也肯嗎?”餘鶴鳴笑道:“姑娘,你還罵人。”劍花頓腳道:“海盜,海盜,萬惡不赦的海盜。”餘鶴鳴也站了起來,微笑道:“你不說就不說吧,何必生氣?”劍花道:“我爲什麼不生氣?假使你處我地位,能夠把祕密說出來嗎?你說你說。”餘鶴鳴微笑着。劍花道:“卻又來。你不必多說,姓舒的死也不賣國,也不能違揹我的天職。”餘鶴鳴臉色一變道:“好!我也要盡我的責任。再見了。”

  說畢,隨手帶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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