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之花第十一回 渙釋疑團凌空落柬 深臨險境乘隙窺營

  張司令這一陣大笑,卻笑得國雄有些莫名其妙。瞪了兩隻眼睛,只管望了他。張司令笑道:“我和你提個人,大概你認識。有位舒劍花女士,你們是朋友嗎?”這位張司令,忽然會提到舒劍花身上去,這倒出於意料之外,因淡淡地笑道:“對了。不過是很平常的朋友。”張司令笑道:“交情到了這步地位,還是平常朋友,那末,要怎樣一種人,纔算是非常朋友呢?這我也不去管他。華連長不要嫌我瑣碎,請問,你可知道舒女士是幹什麼職業的?”華國雄聽他這句話問得有些奇怪,便道:“她原來職業很高尚,是在學校裏當教員的,但是近來她得了一筆遺產發了財了。不過是位能花錢的千金小姐。”張司令道:“她得了什麼人一筆遺產?”國雄道:“是她一個作華僑的叔叔,傳給她的。不過我平常沒有聽到說她有這樣一個有錢的叔叔。”張司令笑道:“足下也有些疑心嗎?”國雄道:“不過她發了財是真的,也許是她的遠房叔叔,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張司令手摸了他那亂髯,微笑了很久,然後答道:“也許得遺產這件事,根本上就靠不住。”國雄聽着,心中不免疑惑起來,這位張司令,爲何這樣清閒,老遠地跑來討論舒劍花的私事。不過他的官階,比自己的官階大得多,決不能對他有什麼不合禮的態度,所以表面上依舊陪着他談話,就問道:“連得遺產的事都靠不住嗎?這些時候,她有錢花是千真萬確的,誰送這麼些個錢給她花呢?”張司令笑道:“這樣看來,華連長果然和她是個平常朋友,她的性情,她的人格,她的才具,她的職業,你全不知道呢。是的,她在表面上好像突然發了財,其實那不是發財,乃是她職業上一種應時的表示,這種表示完了,她依然是位很平民化的姑娘。”國雄覺得他的話,實在有些不合理,便問道:“司令怎麼樣知道?”張司令笑道:“她和我同行,我怎樣不知道?”國雄聽了這話,心裏倒有些明白,於是向張司令瞪了大眼睛望着。張司令笑道:“你簡直是錯怪了好人了。我告訴你吧,舒女士是我們情報總部的女隊長,她得了遺產,是得了我們總部一筆特別費。她坐汽車上大亞戲院聽戲,是去偵察敵情,那個戲子餘鶴鳴和她交朋友,就是中了她的計。她和你淡淡的,讓你去和她絕交,也是她計中之一部分。你雖在夾石口打勝仗,可是發覺海盜由這方面來偷襲,這是她的功勞呢。”國雄聽了這話,作聲不得,只望了張司令。張司令微笑道:“到了現在,你總該有些明白吧?”於是就把破獲餘鶴鳴這樁案子的原委,詳細說了一遍,國雄聽畢,呵呀一聲站了起來。張司令笑道:“你固然愛國,她的愛國心,恐怕不在你以下。你固然有功,可是沒有她破獲海盜的祕窟,得不着文件,也許海盜打到了夾石口,你們還不知道呢。那時,當然是全局失敗,你一人何從立功起來。她是你的未婚妻,不算辱沒你,爲什麼你說她不過是平常朋友呢?”國雄道:“唁!我哪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她……”張司令道:“她不像你,她聽到你要快回來,心裏頭是很歡喜的。不過她不能來歡迎你。”國雄道:“當然!是我太對她不住了,我可以去見她,當面謝罪。”張司令搖着頭道:“這倒是用不着。”國雄道:“她自然是對我不容易諒解,不過我當日不對她誤會,也許破壞她的工作。這一層,她要十分……”張司令笑着搖了搖頭道:“談不到此。”國雄覺得什麼話也說不進去,很覺慚愧,站在張司令面前,只管低了頭。張司令道:“她不能來歡迎你,自然也不能見你,你爲什麼不明白這一點。假使可以讓你解釋誤會,她不會先來見你解釋誤會嗎?”國雄道:“是!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不過她請張司令來,就是對我說這幾句話嗎?”張司令站起來,笑道:“我也不必更讓你爲難了。告訴你吧,她今天已經離開省城了。”國雄看了看張司令的臉色,突然問道:“真的?”張司令摸着鬍子道:“她倒不是爲你來,生着氣走的,自然有她的公幹。”於是把舒劍花奉命出差的話,告訴了國雄,至於爲什麼出差,出差到什麼地方去,這卻守着祕密,沒有告訴他。國雄點着頭道:“難得!中國的女子,個個都像舒劍花,那就大談戀愛,又要什麼緊?”

  張司令笑道:“好了,我這個和事佬作成功了。將來舒女士回來了,你們結婚的時候,多請我喝一杯喜酒吧。現在我可要告辭了。別耽誤你的歡宴。”說畢,就向外走。國雄位卑,在軍界裏,談不上什麼平等,不敢挽留他,很恭敬地把他送走。轉身回到酒席上來。他端了一杯酒,站着向全座的人一舉道:“請大家陪國雄乾這一杯酒,國雄有件很高興的事報告。”大家聽說,果然站起來陪着幹了一杯。國雄依然請大家坐下,於是將自己和舒劍花的愛情,以及舒劍花這回割愛誘敵的事,報告一遍,全座人聽到,都鼓起掌來。國雄道:“她現在又爲了一件很重大的公事,出差去了。可惜今天宴會,不在昨天,若在昨天,大家可以見見她了。老實說,沒有她發現敵人攻夾石口的消息,我怎能受諸位今天的招待?”說到這裏,半空裏軋軋作響,突然來了一架飛機,那飛機由遠而近,直向這個村子而來,越近飛得越低,下面看得飛機上的圖案很清楚,正是省軍的偵察機。那飛機到了臨頭,有塊幾尺長的黑布,墜了下來,然後機身一折,變成高飛,軋軋響着,飛到老遠去了。國雄知道,這是飛機丟下信筒來的表示,連忙向着那黑布下垂的地方找了去。不多一會,在橫的一根樹幹上,將那黑布找着了。那布的下方,正繫着一個白鐵筒子。國雄一時猜不着飛機爲何向這地方傳信,因之趕忙把白鐵筒打開,裏面並沒有信,乃是一張大白紙,寫了碗口大的字:歡迎華國雄國威兩位捨身抗敵的勇士,舒劍花謹書。原來是她坐着飛機來的,這可出人意料之外。再擡頭看那飛機時,遠在天邊,只剩有一個小黑點,也就快不見了。原來舒劍花在情報總部告別以後,因爲此去,要越過海盜的防禦界線,非坐飛機不可,所以乘了飛機前去。臨上飛機的時候,和駕機人商量妥了。到華家屋頂上繞半個圈子走,所以又在飛機場臨時寫下一張字條,放在信筒裏丟下來。當國雄眺望飛機的時候,扶搖直上,她已去遠了。這個飛機,目的只在送劍花到敵人境裏去,不轟炸也不偵察,所以飛得極高,一路都很平安地到了目的地。飛機在半空裏旋轉着,看清楚了有一片曠野,並沒有人家,立刻就降落下來。劍花這時已是扮着一個鄉下逃難婦人模樣,頭上罩了一塊藍布,塗着滿臉的荷葉汁,又黃又黑,身上穿着滾花邊的藍布褂子,下面穿着滾花線的大腳管褲子,腳穿尖頂鮎魚頭鞋,而且是藍布襪子,敷上了許多土,看那樣子,完全不像是坐飛機的人。飛機落到平地上,劍花將預備好了的東西,帶在身上,立刻跳下飛機,向麥田裏鑽了進去。飛機也不敢延擱,怕讓人看見了,不稍停留,就騰空而去。這個時候,已是半下午了,劍花藏在麥田裏不動,到了晚上,背了個半舊包袱,慢慢地摸上大路。這時,黑野沉沉,上下相接,四周的星斗,放出點點的微光來,略微還看到一些路徑。劍花站在大路中間,對着南北斗仔細地觀察了方向,然後在路邊一個牛棚子裏坐着打盹,直等天明,然後緩緩在路上走着。及至太陽有丈來高時,路上已遇到了走路的,人家看她這種情形,料着是個避難的,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她。她得不着一個問話的機會,卻也不敢輕易開口。走到一個三岔路口,卻看到一位四十上下的漢子,挑了一副籮擔。一頭挑着是一卷鋪蓋,和一箇舊木箱子,一頭是個空籮,裏面坐着兩個小孩,這漢子後面,一個大腳婦人,身上扛了根木棍,棍子上掛有個小包袱。婦人後面,再跟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也用根小竹竿子,挑了兩個手巾包。看那樣子,很像是舉家避難的神氣。劍花緊緊地跟着那擔子走,逼着那籮裏一個黑小子發笑。那婦人忍不住,首先發言了,她道:“你這位大姐,也是要進城去的嗎?”劍花笑道:“大嫂,是的,你這孩子多好玩呵!”那婦人道:“你怎麼只一個人,你也不是本地口音。”劍花嘆了口氣道:“我丈夫是到這兒來作買賣的,前兩天,讓海盜抓住了。我的東西,也沒有了,只剩了一個光人逃難。這縣城裏有一個親戚,我想找他想想法子去。大嫂你貴姓?”

  那婦人指着漢子道:“他是王掌櫃,我孃家姓丁,你看,這年月不容易過,好好兒的,會拖泥帶水的,拖了這些人逃難。唉!前世造的孽!”劍花笑道:“大嫂,你真和氣。你這王掌櫃,是個能幹人樣子,將來一定會發財。”王掌櫃挑了擔子,不由笑起來道:“你這位大嫂,人真好,也不會永久落難的。不過你這個樣子進城去,恐怕有些不行,這些日子,縣裏就只有正午開一會兒城門讓人進出,而且盤查得很緊,你不如冒充是我的大妹子,不要開口。混進了城,就好找你那家親戚了。”劍花笑道:“那就好極了。這又沒有什麼見面禮,給這兩個小侄子,那是怎樣好呢?”說着,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摸出了兩塊現洋來,向那籮擔裏坐着的小孩子,每人手上塞了一塊。丁氏聽到丈夫要劍花冒充大妹子,心裏十分不高興,現在見劍花給錢,喲了一聲道:“大妹子,還沒有讓小侄給你拜禮呢,你倒先給錢。”劍花笑道:“小意思,到了城裏,我再買東西給他們。”丁氏連聲道謝,就一路陪着走。劍花一路都恭維他們,他們很是滿意,說是丁氏孃家在城裏,到了城裏,可以先在她孃家歇腿,然後再去找親戚。劍花更是歡喜,就約着到城裏買這樣買那樣。大家很高興地談着話,不知不覺地到了海角縣城。這正是開城門的時機,到了城門口,出城進城的人,很擁擠了一陣,城門口雖然有些兵士檢查,因爲王掌櫃說劍花是他的妹子,劍花並沒有開口,隨着許多人,就混進城了。自己心裏想着,這一下子,總算闖進了虎穴,若是真能在丁氏孃家住,有了落腳之所,這事就好辦了。心裏如此想着,不但不害怕,還有些洋洋自得,覺得這次前來,一點痕跡都不曾露出來,真算辦得巧妙。也幸而遇着了這一對鄉愚,作了我莫大的幫手,這算合了一句俗話,天助成功了。她很高興地走着,穿過了一條大街,那些放進城來的難民,兀是未散。原來最前面有四名海盜的兵士押着,說是進城的人不許亂跑,要到旅司令部去登記,說明進城去住在什麼地方。劍花得了這個消息;暗中叫聲慚愧,幸是有王掌櫃認作妹妹,進城可以說出托足的地點,要不然,走來就要被他們識破。論到上旅部裏去註冊,自己實是夢想不到的事情。有了這個機會,就可以偷看偷看他們的軍營,他們的兵士,是不是可以打仗,那簡直是先睹爲快了。在她這樣想着的時候,隨了大衆向前走,絕對不想到面前有什麼危險。縱然有危險,到了此時此地,自己也應當極力鎮靜,總要不露出破綻來。於是半低了頭,裝成那鄉下姑娘的樣子,時時用手扶了籮擔繩子,偏了眼鋒,四處偷看。一路走來,到了海盜的旅司令部,這門口站了兩排武裝整齊的兵士。雖然他們是扶了槍站着筆直的,可是他們的眼睛都向進城的難民,大大地瞪着。所謂登記,也不過是那樣一種手續,他們要藉此嚇嚇老百姓。在大門裏列着一排桌椅,桌子上擺了賬簿筆硯紅朱,難民順了桌子,由東邊走上去,由西邊走下來。那些盜官,看看難民的形色,有的看看,問上兩句,有的並不問,揮着手只說一個字,走!在王掌櫃前面一個老年人也不知犯了什麼嫌疑,他們是問了又問。隨後還要將衣服脫下檢查。他身上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藉口的,這才放他過去。劍花站在身後,心裏倒疑惑起來,怎麼他突然對這個人注意,大概會注意到我身上來了吧?她極力地鎮靜着,慢慢走了過去。不料到了公案桌之前,那盜官倒揮着手道:“快過去,快過去。”劍花這更不明白,爲什麼我來了,竟連站住都不必呢。這是正中心意的事,還有什麼話說。心裏也就笑着,官場中作事,總是這樣,不應留意的地方胡搗亂,其實把應注意的忽略過去了。就是海盜他們也不應當例外。如此想着很高興地向外走,眼睛可不住地向盜營四周偷望,慢慢地走着,把盜營看了個夠,然後才走了過去。據王掌櫃說,他岳母家離此不遠,心裏又算落了一塊石頭,臉上又不免帶了笑意。然而這時忽聽得有人喝道:“把那個鄉下姑娘給我帶住。”

  心中卻吃了一驚,又算是樂極生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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