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舉手和她行了個立正禮。挺着胸脯子,邁開大步就走了。劍花很快地追送到大門口來,見他這一派氣概非凡,便在他身後連點了兩點頭,那自然是佩服的意思了。她一直等着看不見了國雄,然後回家去換了衣服,告訴了母親,在電話裏叫了一輛汽車來,她出門坐上汽車,直奔城的東北角。這裏是城中最荒僻的地方,住的都是貧寒人家和幾片菜園,並沒有什麼文明氣象,更不見一所學校。汽車開到了一條舊巷裏,很是狹窄,汽車沒有法子可以進去。劍花下了汽車,付了車費,讓汽車回去。自己在這小巷子裏繞了大半個圈子,轉到一所破廟邊,這廟是一道很低的土牆圍繞着,上面還留着一片灰紅色塗的泥灰,是不曾剝落乾淨的,這越發的顯着這廟宇的朽敗了。隨着土牆,轉到一個後門邊,門是兩扇枯木板,原已虛掩着,劍花隨手推開門走了進去。一條不成紋理的鵝卵石小路,在古樹森森的濃蔭下,直穿過兩幢佛殿的小夾道。那人行路上,青苔長着有一寸深,而且還斑斑點點,灑了許多鳥糞。走到殿後一間堆柴草的小配殿裏,上面佛龕是倒坍了,卻有幾個斷頭斷腳的佛像。在神龕下用手一推,推出了一個窟窿,由這裏俯身而入,腳下是一層一層向下的土階,走下去七八級,就是一個地道,遠遠的放了一些光線,對着這光線走,前面的光線也就越來越大,走到近處,是個洞口,閃出一個天井,天井那邊,還是一個大門,緊緊地閉住。劍花走到門邊,且不拍門,對着門,口裏喊道:“二一四號。”那門裏彷彿是有人,只在這一聲報號之後,門開了一條縫,由門縫裏閃出了個人影子,那影子一閃,讓她由門縫裏側身而進。進了門之後,又是一條很長的夾道,這裏有兩個全武裝兵士,站在門裏兩邊。雖然放了一個人進來,而且是這種很祕密的樣子,但是他們並不介意,也不對這進來的人盤問什麼話。劍花順了這條長夾道,一直向前走,這條長夾道,在一幢高大洋房的直牆之下,一點什麼聲息也沒有,劍花在石板道上走着,那皮鞋得得之聲,卻清清楚楚的,令在這一條長夾道上都可以聽到。這得得之聲,隨人而遠,經過了三重門,到了一個很大的門樓邊,門樓下站着四個背槍的衛兵,劍花見了他們,遠遠的站定,口裏又報號道:“二一四號。”四個衛兵之中,有一個衛兵和她點了一點頭。於是推門而進,走過一個長廊。長廊之前,是個大廳,上面垂了長幔,長幔之外,又是四個衛兵,劍花站定了道:“二一四號。”帳幔裏有人答道:“進來。”進了帳幔,是一所公事房,壁上掛了許多地圖和表格。正面一副中堂,是臨的嶽武穆筆跡,“還我河山”四個大字,兩邊一副五言對聯,乃是“養氣塞大地,效命赴疆場。”在這中堂之下,設了一張公事桌,公事桌上,也是列着地圖表格書籍電話機筆墨,只在這一點上,可以知道是個很忙碌的辦事所在。一張圓椅上,坐了一個虯髯軍服的軍官,他瘦削的面孔,高鼻子,兩隻閃閃有光的眼睛,表示他一種沉毅有爲的樣子出來。他手上捧了一個小藤筐子,裏面盛着一筐子帶旗的小針。他面前有一張地圖,他正把這帶旗的小針,向地圖上插着,正是低了頭,很出神的樣子。劍花因他是管全軍情報的警備張司令,地位是很高的,人也是很尊嚴的,不敢亂說什麼,所以悄悄地站在公事桌面前,靜等他的吩咐。那張司令擡起頭來,劍花連忙就是一鞠躬。張司令向她點了點頭,意思是讓她走了過去。她走到桌子面前,望着張司令,張司令兩手按了桌子,臉上表示很沉着的樣子,對劍花道:“舒隊長,我知道你是個忠勇精明的人,我派你去做一件重要的工作,你能爲國家犧牲一切嗎?”劍花毫不躊躇,點了頭答道:“能!”張司令停了一停,那炯炯有光的眼睛向她一閃,低着聲音道:“我打聽得鐸聲京戲班,是海盜的密探隊,唱武生的餘鶴鳴,就是首領,他有外國護照保護,我們沒拿着證據,沒奈何他們,你去把他的祕密找出來,能暗殺了他,更好!”說話時,他兩道眼光射在劍花臉上,等她的回答。劍花挺着胸答道:“司令,我盡我的力量去做。”
張司令站起來,特意步出公案走近前來,兩手按了她的雙肩,輕輕拍着,點着頭說:“我相信你有辦法,千斤擔子,都在你一個人挑起來了。”劍花微笑着一點頭道:“司令,我盡我的力量去做。”張司令指着旁邊一張椅子道:“有話坐下來慢慢地說。”於是劍花和他對面坐着,平心靜氣,商量了十五分鐘之久,然後才告辭而去。在這日的第二天,報紙的社會新聞欄裏,登着如下一段消息:
第二女子師範教員舒劍花女士,素精音樂,每值教育界有遊會藝舉行,非女士加入,即爲遺憾。然女士家道殊不甚豐,堂上一母,硯田所入,且不足以供甘旨,豐才嗇遇,聞者惜之。近今女士叔父某君,在南洋新加坡病故,事前立遺囑,以現款十萬之遺產,交與女士繼承,於是女士平地登天,一躍而爲千金小姐矣。
這段消息在報上宣佈以後,社會上都轟動了。並不是這十萬塊錢,就讓人特別注意,只因爲舒劍花這個人,在省城裏是朵藝術之花,傾倒於她的,爲數很多,一旦聽到說她發了十萬塊錢的財,都認爲是一種很有趣的新聞。一班人以爲當這個亂世,一個姑娘家,突然有了這些錢,總是諱莫如深,不肯承認的。不料事實上大爲不然,劍花不但是不否認,而且很公開的表示她已經發了財。她原來住的所在,本是很狹小的,在這段消息發表後兩天,她就新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住了。這個消息,既然登在報上,國雄自然也是知道的。自己的情人,自己的未婚妻,發了十萬塊錢的大財,當然是值得歡喜的一件事。然而轉念一想,女子的虛榮心,似乎比男子還要高一個碼子,劍花正在青年,突然有了十幾萬的家產,豈有不驕傲奢侈起來的,自己究竟是個窮措大,有了這樣一個富擁十萬巨資的夫人,將來如何可以對付。因之在劍花十分快活的時候,他倒是十分的不快;可是他轉念一想,這種猜測,未免有點無病呻吟。而況劍花這個人,和平常女子不同,她決不能因爲有了幾個錢,就變更了她的態度,因之心裏有時又安慰一點。只是軍隊裏面,現時加緊訓練,不得請假外出,只好每日寫一封信給劍花,勸她不可因爲有了錢就放蕩起來。劍花倒也有信必復,說是雖有了錢,也只找點正當的娛樂,不過每日出去聽聽戲而已。國雄知道這個消息,又寫了信去勸她,說是聽戲這件事,固然無傷大雅,但是現在國難臨頭,娛樂的事,最好是少尋。然而劍花再回他的信,就不提到這一層上面去了,直過了一個多星期,國雄得着一個假期,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出得營來,一直就奔劍花的新家而去。這裏已是一所高大的西式樓房,門前花木陰森的,是一片花園,花木中間,是一條很平坦的汽車道,直通到樓欄杆下的一所大門,門前停着一輛嶄新光亮的汽車,一個穿了漂亮衣服的汽車伕,手扶着車輪,正待開車要走,靜等乘車的人上車。只在這時,劍花穿了一身燦爛漂亮的綢衣服,由屋子裏走了出來,一見國雄,突然站住,身子一縮,似乎有點吃驚的樣子。國雄也忘了身穿軍衣,應當行軍禮,倒抱了兩隻光拳頭,向劍花連連拱了兩拱手,笑道:“恭喜呀!恭喜呀!”劍花笑着點了點頭,便走到汽車門邊,迴轉頭來笑道:“你來得不湊巧,我要出門了。”國雄道:“我難得有個放假的日子,你不能陪着我在家裏談談嗎?”劍花笑道:“你早來一點鐘,我就能陪你談談了。”國雄聽她這種話音,簡直就是不能陪伴。心想她有了錢,果然就冷淡了。便笑着點頭道:“好罷!你請便!但是什麼事,你有這樣子忙呢?你能告訴我到哪裏去嗎?”劍花昂了頭答道:“那有什麼不可以?我到大亞戲院聽戲去。”國雄望了她道:“什麼?聽戲去!”劍花又點了點頭。國雄道:“我勸了你好幾回了,你都不回我的信。這樣國難臨頭的日子,我勸你不要這樣只圖舒服吧。”劍花微擺着頭道:“你不懂。從前沒錢的時候,要什麼沒有什麼。現在有了錢,從前想不到的,現在都可想到了,爲什麼不一樣一樣享受一下?”國雄淡淡地道:“你不怕社會上的人罵你嗎?”劍花高聲道:“我自己花我自己的錢,誰管得着?傻子,你要我作守財奴不成!再會了。”說畢,她自己開了汽車門,身子向車裏一鑽,隔了玻璃窗,向他點了點頭,汽車喇叭嗚嗚一聲響,掀起一片塵土,便開走了。國雄站在階沿石上,望着車子後身,半晌作聲不得,長嘆了一口氣道:“這是金錢害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