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血祭第九章

  十二月十三日。

  敵人入城。敵人的艦隊和戰車都到了下關。

  各處仍有小規模的混戰:下關的守軍殺死了一個遊說的漢奸。紫金山有一團人突圍而走。太平路上有人在破碎不堪的房屋裏向遊行的敵人放冷槍。

  南京的佔領,應該是流血的終止,而事實上卻相反,是流血的開始。

  十二月十三日是一個血的日子。

  敵人開始搜查難民區,把錢財和年輕人全帶走。

  敵人在紫金山下含笑作“斬殺千人競賽”。

  敵人侵入金陵女子大學,擄去了女人。

  敵人在街道上一面走一面放槍,街道流着血。

  敵人的飛機炸沉了美國炮艦巴納號。

  敵人要行人向他們行禮,要行人在他們的腳邊狗一樣地俯伏着,還搜查女人的褲襠。

  敵人把一個女孩刺了七刀:一刀挑出大腸,一刀割斷咽喉,一刀刺瞎一隻眼,一刀刺入生殖器,一刀從左肩割到右臀。

  上等兵何興常是一個志願兵,一個老兵。他什麼都幹過:當過伙伕,當過中士班長,當過土匪,吃過軍閥的飯,加入過國民革命軍,現在又拿起槍來打日本。他的綽號叫“驢子”,因爲他有驢子一樣的壞脾氣,別人說東他硬要說西,非西不可。譬如大家說抗戰是中國人要活,他卻說這是中國人該死。開始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到說出口以後,就固執的堅持着,像一隻鱉咬住一支筷子。他沒有什麼朋友,因爲爭論曾和瘦長的陳九弟打過一架。

  “你說,難道中國一定打不過日本嗎?中國有四萬萬人,中國這樣大。”陳九弟愈說愈激昂,雄雞打架似的彎下了背脊,把臉湊近何興常的臉,一隻細長的手高高的指着。“難道對一個小小的日本就沒辦法嗎!四萬萬人,每人一口口水也夠淹死他!”

  “中國就是沒辦法呀!”何興常搖着頭,像一個戴小眼鏡的老先生,兩隻手抱住右膝,右腿架在左腿上,倔強而頑固,口沫噴飛。“中國人多,——人多有用,去,中國人多,日本炮彈多!”

  “嗨,你王八蛋!”陳九弟的臉更湊近來,肌肉憤怒的痙攣着,眼睛火一樣發紅,牙齒“咯咯”的磨咬着,唾涎潤在口角上,像要咬人的樣子。“炮彈多才!我們在吳淞,日本人真炮彈多,打在廁所裏,打在水裏,打在他媽的空地裏!中國的狗也沒打死一隻!炮彈多又怎麼樣?說三天占上海,說一星期佔吳淞。我們在吳淞,一個月也沒有給他佔去一根毛!——”

  何興常的手指在空中划着。他的心是那樣混亂,同時發出來兩種聲音;一種是滿天的、恐怖的聲音,日本的炮彈在呼嘯,在爆炸;一種是平靜無事的、戰壕裏的聲音,中國兵沉睡着,酣暢的鼾聲此起彼落,沒有睡的人在開唱機,正在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這兩種聲音全是真實的。但他的壞脾氣使他咆哮起來,彷彿一隻給打敗了的狗。“中國人多!中國死人多!……”

  不等他說下去,陳九弟就打斷他,聲音一下變得低沉:“那麼,爲什麼我不死,你也活着,活在這裏放屁?——”聲音提高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們死一千,他也得死八百!……”

  “總是,”何興常把手叉在腰上,更狼狽了,“中國要吃癟的。你不相信,我相信!”

  “那你還當什麼兵?你投降日本吧?你回家去‘吊而郎當做皇上’吧?你拿着這支步槍虧不虧?——”

  “放你的臭騾子屁!——中國不會敗,上海爲什麼不打下去,爲什麼要退?”

  “上海退下來中國亡了沒有?打仗哪有不退的?退不是敗。打仗要打到‘最後勝利’,那時你王八蛋再看一看!……”捏住一個拳頭,送到何興常的面前去比擬着。

  “退不是敗?!敗了才退的!打了勝仗還退幾百裏地?”他歡喜起來,捉住了對方的弱點,膽大了,更咆哮起來:“你纔是王八蛋!王八蛋的孫子!我高興當兵就當兵,什麼虧不虧!我高興打日本就打日本,不高興我就不打。我是中國人,我要打……”他一下說漏了嘴,發慌而又發狠,“你,你王八蛋的灰孫子,想打人?我怕你打麼!你姓陳的敢打纔有種!你看!中國爲什麼退的?爲什麼要退,上海那樣好的地方要退?——”

  陳九弟的拳頭突然打在他的臉上,罵道:“我看你姓何的是一個漢奸!”何興常從一陣昏眩裏張開眼,只見一個朦朧的影子搖搖晃晃,他雄牛一樣低下頭,一下向那個輪廓衝去。兩人扭成一團毆打起來。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真正的主見,只有執拗,只有鬧彆扭。這一次,隊伍撤退時,他在混亂中失散了,被困在城中,象一隻老鼠一樣在瓦礫堆裏深深的藏匿起來,白天不出來,飢餓的肚子一次一次的發出哀叫。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等兵方山,二等兵姚法勤。他們還是那樣意見不同,低沉着聲音吵吵鬧鬧的。

  “驢子,你還鬧什麼呢!”忽然,一個同伴用手指從牆洞裏向外指,只見八、九個日本兵把一串中國人牽着走,押到什麼地方去,用槍托打在一個矮人的頰上。這串人中,有軍人,也有老百姓。“你看!你的聲音讓他們聽見了……”

  他們又有了爭執,是衝出去呢,還是怎樣。但是衝出去是不可能的。方山主張再打一下,他還有一支步槍,四十六發子彈和三個手榴彈,他可以把一些子彈和手榴彈讓給他們。姚法勤沒主意,但他不同意何興常說的出去繳槍的意見,他憎恨這樣的做法,憎恨說這話的人,那太丟中國人的臉,太沒有出息,太沒有志氣。何興常說要投降,起初不過隨便說說,南京都失掉了,不投降還做什麼?漸漸的,卻真以爲只有投降纔有希望,並且堅持起來。

  “日本人又不是老虎,”他繼續說;“難道他們真會吃人?我們不打了,我們繳槍了,他還殺我們?!……”

  終於,方山暴烈的踏着廢墟走開了,他要去打日本人,他要衝出去,不是衝出去就是死,不是死就是衝出去。臨走,他把兩個手榴彈送給姚法勤:“兄弟!過十八年我們再相見,這兩個手榴彈你用,唉!你槍也沒有了,千萬千萬不要再丟武器了,兄弟!武器是第二生命啊。就是不打敵人,也要防身哪。我要走了,你不走也隨便,但要小心,千萬千萬!……”他叮囑着,旋風一樣轉過去,指指何興常,又拍拍自己的子彈帶。“本來我要送你兩排子彈,你這個熊,你的槍都要送出去,我不能把子彈給你向日本烏龜討好,我不給你,一粒也不給。要不是‘不打自家人’,我就先宰掉你這個兔崽子!……”

  方山走了以後,他們兩人還是爭執着。姚法勤不妥協,他寧願餓死,也不願當俘虜。而何興常幻想着日本人對他客客氣氣,不會殺他,也不會打他,還給他吃飯呢,他一樣還能當兵,衣服穿得比中國兵好,錢比中國兵多,以後做了軍官,穿着馬靴走路,討一個漂亮的、年輕的老婆。……但是姚法勤告訴他,投降是沒有好下場的,剛纔走過的那一串被綁的人,就是一個榜樣。繳槍一樣是危險的。姚法勤的話擾亂了他的幻想,動搖了他的信心,使他回到現實裏來,繼續在內心裏掙扎着。

  過了一天,他們餓極了,不出去不行了。但是,一出去就遇到了日本人。姚法勤連忙用牙齒把手榴彈的保險蓋咬下來,何興常卻把手榴彈奪了過去,摔到瓦礫堆裏。日本兵還離得相當遠,他就舉起槍來,打招呼的高叫起來:“老鄉!繳槍啊!——”他把日本人當作“老鄉”呢。

  日本人走過來,立刻奪過槍,接着每人一個大巴掌,打得他們臉頰麻辣麻辣的,口中吐出血來。日本人在笑。他後悔了,他惶惑了。

  黃昏時他們被關在飛機場邊的一幢房屋裏,一進去就是人臭,大約有四百多人,有軍人,有老百姓,也有換了便衣的軍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嘆息,有人在沉默,有人在咆哮。“給他們捉住,就不想活了。”“唉!我是,我應該打得更厲害些!”“不會殺的吧,我們是老百姓?唉!我的媽,不知道她怎樣了啊!”我想拚的,沒有拚,嗷!——”不會殺的吧。殺,爲什麼不馬上殺?“不殺?不殺當你做老子養,東洋人要你做老子去?”“如果我們都有槍,一下衝出去多痛快!”“我們已經不打了,他還要殺?天下沒有這個道理。”“我是做生意的,他們說我是兵,嗬嗬!……”紛紛紜紜,各人在說各人的話。姚法勤立在那裏,不說話。何興常又開始陷入沉思,覺得一切都不對頭。人擠得像糞窖中的蛆。

  第二天,近兩千人排列成訓話隊形,前面放着一張空桌,大概是訓話人用的。但是訓話人始終沒有來,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又過去了,馴服的人開始疑惑,忍耐的人開始侷促,嚴肅的空氣破壞了,變成不安和擾亂。天空晴朗而和平,淡藍的光有一點晃眼。飛機場廣大而平坦,偶然可以看見一些彈痕。水溝從飛機場邊繞過,靜止而黑綠,不知道有多深,一些枯草獸毛一樣覆蓋着它的邊緣。人羣開始彼此私語。

  “爲什麼這樣吊着呢?……”

  “誰知道日本人!”

  “我看有什麼花頭吧?”

  “有沒有還不是一樣!”

  兩千人,用八公釐粗的灰黃色麻繩綁在臂上,走的時候像一串魚,靜止下來像一個柵子。這根麻繩牽着他們共同的命運。何興常看了看自己臂上的麻繩,嘆了一口氣,向姚法勤看,他正低着頭。何興常感到了恐慌,他一次一次這樣對自己說:“總不會吧?——”

  日本人終於來了。“來點名了!來點名了!”人們議論,有的恐怖,有的歡喜。

  但是來的是機關槍,“機關槍點名呀!——”人嗚叫着。

  “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

  人哭叫着,倒下去,倒下去……哭叫着,倒下去……

  人彷彿在雲霧裏,彷彿在臺風裏,彷彿在噩夢裏,彷彿在狂醉裏,彷彿在暴病裏……

  沒有恐懼,恐懼來得太遲了,也用不着恐懼了……

  人在憤怒,在仇恨,死也不放鬆的憤怒和仇恨……

  姚法勤只是左手被擦破一塊皮,臂上的束縛已經自然而然的掙斷了。他也倒在地上,因爲人衝倒了他。他一看,何興常正躺在旁邊,閉着兩眼在喘息,滿臉是血,也看不出哪裏中彈。他彷彿看見了用機關槍掃射他們的人,他舉起拳頭來,猛擊在何興常的下巴上。

  何興常忽然張開眼來。誰打自己呢?看見是姚法勤,他苦笑起來。姚法勤又一拳打在他的胸上,一拳打在臂上。何興常忍耐的痙攣着臉,一個字一個字的用無力的聲音說道:“兄弟!——你——打……得——好!我活該!——我—一累了你!——記住!兄弟!——可殺可剮,——不——可——以一一向日本——人——繳槍……”他的手動了動,軟弱的伸出一個手指,指着天。“投降日本就是——要我——們死!”他忽然“卡卡”的嚼着牙齒,暴烈的吼叫:“他們是我們的敵人!——”他又衰弱下去,眼球在微閉着的眼皮下轉動。“兄弟!——兄弟!——嗬嗬……”聲音更低弱了,最後,彷彿是耳語:“兄,兄弟!——你——裝——死——吧,快一點!——躲到人下——面——去,——去——找———隊——伍,——報——這個——仇……”

  姚法勤心上象在釘釘子。繼續倒下來的人壓住了他,蓋住了他。

  敵人的機關槍,還在那裏掃來掃去。

  “噶噶噶……噶噶噶……”

  姚法勤睡在死人下面,給壓得呼吸困難,轉動不得。他慢慢的往外爬,像牆上的蝸牛一樣。他爬爬停停,用死人把自己僞裝遮掩起來,把耳朵貼在地面上靜聽,然後又繼續爬。慢慢的他爬到了四、五公尺以外的水溝邊。溝水是臭的,人血流入溝中,半凝半散,鮮紅的顏色混合在黑綠裏,彷彿是一塊調色板。枯草是灰黃色的,倒影在水中呈暗褐色,有幾個死人淹在溝水裏,半沉半浮;溝邊,死人更多,一層一層的壓積起來,還有人在呻吟,彷彿是秋風已老時牆腳下的殘餘的蟋蟀。敵人在朗朗的笑,朗朗的說着什麼,走過來又走過去。有的還用腳踢撥已死的人,或者用手槍射擊垂死的人,“啪!啪!啪!——”然後是縱聲而笑。幾個敵人走近來,察看被他們所屠殺的屍體。姚法勤恐怖了,又想:“我咬也咬死他一個!”但是敵人又轉身走了,馬靴上的馬刺鏗鏘遠去。他仍舊假死着。天空中,太陽漸漸偏西了。他從那些死人下面爬出來,累了,他需要休息。

  “我要活。”他想道:“我爲什不活呢。第一,我現在就沒有死。我要想法子。……”何興常的面影老是出現在他的面前,使他惶惑而厭惡。對於何興常的死,他有許多感想,他已經原諒了他,還要說什麼呢?“唉!不要想他吧。我要活,要找部隊去。我真不該丟掉我的槍呀,真該死。”想到丟槍的事,他深深的譴責自己。他覺得,丟槍跟繳槍一樣是卑劣的,一樣是沒出息,沒志氣,一樣丟中國人的臉。但是,這是已經過去了的事,追悔雖然可以使自己重新振作起來。使自己認清方向,並且在一定程度上使良心輕鬆些,但追悔得太多是無益的。現在最重要的是怎樣逃出南京城去,怎樣逃出飛機場去。怎樣逃出去呢?到夜晚再說吧。“唉!應該跟方山走……”

  太陽已經紅得暗淡了,烏鴉已經飛集在樹枝上,而到夜晚,到姚法勤所期待的時間,還是遠遠的。敵人沉重的步伐聲又出現了,還有汽車聲。又要做些什麼呢?把死人裝去埋掉麼?他又發愁了。他偷偷地向前面看,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有一些腳,有穿拇指分歧的膠鞋的,有穿馬靴的,馬刺在夕陽光中獰笑一樣發光,敵人的影子誇張的巨大,像要把世界全蓋住的樣子。

  “他們做什麼呢?……”

  他立刻就明白了,汽車裝來的是木柴,還有煤油。他們把木柴胡亂的堆在死人和受傷的人身上,一趟一趟的,又把煤油一桶一桶的澆在木柴上,澆在人身上。未死的人慘呼起來,彷彿是雪中的猿啼,一種悲痛而餘音不盡的聲音在空中飄起,遠遠的飄去,飄去。太陽沉沒了,從紅到紫,紫灰色的暮靄不等它沉入地平線就吞吃了它。

  火點燃起來,立刻猛烈的燃燒着,把黃昏照得通紅。烈火裏發出難聽的聲音,不是呼叫,不是怒罵,不是呻吟,而是一種燒灼皮肉燒到骨頭裏去的“嗤嗤,灼灼”的聲音,彷彿在呼叫,在怒罵和呻吟,做鬼也不甘心,做鬼也要吃日本人的肉。腥臭,焦臭,還有煤油臭,夾雜着卷在烏黑的煤油煙裏,刺激人的鼻黏膜,刺激人的淚腺,刺激人的咽喉,刺激人的心。……

  姚法勤不能再假死了。火已經迅速的燒過來了。死,或者活,需要立刻決定。

  起初他想爬起來。但是敵人那樣多,有幾十個,而自己只是一個人,沒有武器,沒有力氣,要去拼敵人,沒有把握,說不定給敵人拼了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想等一等。但是火讓人等麼?他又向外爬,向水溝爬,終於爬到了水裏。

  “天!——”在水裏向天空望着,天上有淡紅的火光。他心中涌出感激,涌出成功的歡喜,涌出仇恨的決心,眼中也涌出了苦淚。

  嚴龍。在大霧裏走着。一團灰色的影子在前面,漸漸的濃厚了,漸漸的變爲樹影,漸漸的變爲樹林。

  他要休息。他已經走得兩腳起泡了。但是他並不氣餒,他一路走一路勉勵自己:“我得吃點苦。吃苦纔像個人,像箇中國軍人。這也是一種鍛鍊。我過去不像個人,我得吃點苦鍛鍊鍛鍊。”他在一棵樹根上坐下來。樹根凸凹不平,屁股不很舒適,但是他並不想坐得更舒適,爲什麼要坐得更舒適呢?爲什麼非坐得舒適不可呢?

  他擡起頭來,因爲有大滴大滴的水珠落在他的頭上,落在他的肩上,顴上和膝上。當他轉過臉時,忽然看見了幾件東西,朦朧的象幾件大衣掛在衣架上,一件又一件。他走過去,看見更多,數了一下,八件。是八具敵人的屍體,他們是自縊而死的。

  大滴大滴的水滴落下來,彷彿從這些死人的眼中滴出的無聲之淚。

  “爲什麼呢?”他苦苦地思索着。“南京已經給他們佔領了,他們應該歡喜,應該在刀口上歡唱。爲什麼上吊呢?——這不是天大的玩笑?在他們自己所說的‘生命線’上,在他們所追求的勝利已經到來的時候,忽然自殺?”突然,他心中充滿了光明,他覺得,自己的前途,中國的前途,都很光明,彷彿面前並沒有大霧存在。而日本,它是一定要完結的,像袁唐所說的那樣,它的內部有矛盾,極嚴重的矛盾。

  他繼續向前走,他要到徐州去。走了一天。開始他忍耐着飢餓,希望能夠買到吃的東西,後來他拔田裏的蘿蔔吃,經過霜,蘿蔔甜得象梨一樣。睏倦時,隨便在路邊坐下來,休息五分鐘、十分鐘,再向前走。太陽落下,天又變黑了,白天消散了的大霧又開始低低的在凝合,灰白的顏色染淡了樹林,略微帶一點藍和紫。他還是走,他要早一點到連隊。他似乎在試探自己,故意多走路。過去生活的影子是驅策他的鞭子,嚴厲而痛苦,只有不斷地向前走,他的心纔是舒適的,呼吸纔是沉酣、輕鬆、平穩的,彷彿駕馬車的馬一樣。他漸漸變得蹣跚了,又走了十幾里路。

  但是,糟了,他走錯了路。

  “這怎麼……”他立住了。“‘欲速則不達’呀!”

  路,仍舊是平坦而寬闊的,但是看一看天上的北極星,方向卻不對了。在他的前面是一片原野,有樹木,枯草,也有農作物。後面,一樣是樹木,枯草,農作物,有的地方還有水,一條小溪或者一個池塘。他的腦子給弄混亂了,彷彿墨汁倒入清水裏一樣。他憤怒起來,頓着腳,臉色嚴峻而陰沉,但立刻又苛刻地制止了自己。他想繼續走,但坐着沒有動。他的心就像北極星走在灰黑色的綿羊雲裏,忽明忽滅,他似乎看見了日本侵略者的沒落,看見了中國充滿希望的明天,但是又那樣陰暗,陰暗得無法擺脫。一些人的影子,不斷的風吹颶塵一樣飄然來去:他的在安慶的妻,用海棠般的口正在向他微笑,正在向他斜眼相盼,正在向他低訴什麼;而黃九成,那個淘氣的傢伙,正沉着臉,口中嚼着留蘭香糖;還有袁唐,那個堅強的人,以前每當看見或想到他時,心裏總是不那麼自然,彷彿他是一隻箭豬,現在,他卻那樣惦記着他,他現在怎樣了呢?多麼需要他啊。此外,他總是忘不掉大霧裏的樹枝上吊着的那八個日本兵,還有那一隻穿着銀色高跟鞋的斷腳。……

  他把背在身上的紫皮圖囊拿下來,不知道爲什麼,摸索着打開了,伸進手去,裏面有紙,有粗細不同的鉛筆,有小刀、小冊子、橡皮,有指北針。但他什麼也沒有拿出來,彷彿它們一點用處也沒有。他把圖囊扣好,又把手槍拿出來,喜悅的撫摩着。

  “我應該走啊!”

  他想找一個老百姓問問,但是哪裏有老百姓呢?只有原野、樹木,枯草和農作物,只有天上的雲和疏星,只有從寂寞而淒涼的枯草裏偶然發出的響動。

  沒有房屋,投有狗叫,沒有燈火。

  但是,他終於聽見了希望:汽車駛行的聲音,汽車停下的聲音。

  他歡喜的跑了過去,手裏還拿着手槍。

  他看見,一輛汽車像影子一樣停在路上,兩個朦朧的背影立在汽車旁邊,彷彿是軍用汽車和軍人。他更歡喜了,走過去,在那個人轉過頭來的時候拍拍他的肩頭,問道:

  “喂!兄弟!這條路到徐州……”

  那個人肩膀一扭,滑脫了,另一個卻向他射擊了一槍,槍火在夜色中橙紅的一閃。

  “敵人!”

  他也向他們放槍。一個敵人給他打死在汽車邊;一個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不見了。

  他滿心歡喜的想道:“我是一個通信兵呀,通信兵也有打敵人的一天,打他媽的狗雜種!”

  他心上的吹熊熊的燃燒起來,那八個自縊的日本兵和這個死在汽車邊的敵人,卻給他的心之烈火以更多的燃料。

  他又向前蹣跚走了過去。

  一艘躉船泊在長江北岸。人們以爲渡過江來就好了,但是剩下的進—、二丈寬的黃水卻沒有能力逾越,五、六百人焦慮地皺着額紋,交捏着兩手,或者伸出項頸向遠方凝望,希望來一隻船。船是有的,但是在遠處,水平線上嫋動着黑煙。一聲野獸般的吼叫:“禍嗚!——”一艘灰白色的軍艦出現在水天混茫的接合處,人們混亂了,紛紛向江裏跳,有的泅上江岸去,有的讓江水和木片、萊葉子一同沖走。

  軍艦泊在下關,甲板上人來人往。後面,又是一條,又是一條,冒着黑煙。

  “轟!——”

  軍艦開炮了。

  彷彿地震一樣,躉船晃盪顛簸起來。有柔軟的東西飛起來,人倒在人身上。破木片混合着硝煙四面亂飛。水聲“嘩啦嘩啦,澎遊澎遊”地響着。像漲潮一樣。躉船給打了一個大洞,死傷一、二百人,有的被打到江水中去。水花噴灑,波浪反覆沖刷。

  敵人放了一艘汽艇過來。

  一個漢奸和四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兵,從汽艇裏爬上躉船。躉船在動盪,江水在閃光。

  “軍人到這一邊!老百姓這一邊!——”

  他們命令着,開始一個—個檢查船上的人。

  張涵還是那樣尖着他購鼻子,向前伸出頭,微彎着背脊。賽公橋一戰,隊伍犧牲殆盡。就在他拔出手槍對準自己的頭的時候,他的副官曹湘卿從後面抱住了他:“這樣死有什麼用?說不定我們還要和日本打上三年五載,留下一顆仇恨的心,留下一個會打仗的人,不是沒有用處的。”

  這樣,他在昨夜經過敵人的哨位渡過江。他感到奇怪:那樣緊靠着公路,那樣用樹枝燒着明亮的野火,幾個敵人圍聚在一起。在這種困難的情況下,他們居然闖過哨位,真是一個奇蹟。是由於敵人勝利後的鬆懈和驕傲呢,還是由於對中國軍隊的畏縮心呢?還是兩者都有呢?

  “我怕死麼?我要受他們的檢查麼?”當敵人靠近時,他心裏這樣想。

  他憤怒起來,突然伸出拳頭,一下打在走過來的敵人的臉上,那個敵人站立不住,向後退了幾步,跌到江水裏去。

  “打!打!打!——”四周吼叫起來,與敵人扭打起來:

  “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是不做亡國奴的中國人!”有人在吼叫。

  張涵被自己的行動和羣衆的狂熱激動了。他也高吼起來,微仰着頭,向天空尖着鼻子:“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是中國的軍人!”

  “我們是中國人!——”

  “我們是中國軍人!——”

  敵人和漢奸全給扔下江水去。大家紛亂的跳下江水象一羣被驚的青蛙一樣。江水被激成了波浪。

  “轟!——”

  “轟!——”

  敵人的軍艦又開始轟擊。

  到處是死人:有中國人,有日本人,有軍人,有非軍人,有燒死的,有殺死的,有奸死的,有腐爛的,有給狗咬吃了一隻手的。……

  曹公俠先生給日本人捉了去,要他搬運死屍。

  搬運死人!這在他是極可怖,極反感的,像要小孩子吃藥,捏住鼻子,用羹匙直灌下去。他,大家都叫他“先生”,連自己的老婆對別人說起他時也叫“我們的曹先生”。他會寫會算,卻不會做粗重的活。搬運死人,那真是開玩笑!他不但文弱無力,而且要看那些張牙露齒的臉相,要用手去接觸那些血淋淋的斷肢殘體,他也沒有那樣大的膽量呀。

  但是他終於搬運了一天了;他完全頹喪了。

  今天,換了一個人來監督他們。昨天那一個是那樣兇暴,用皮靴踢人的屁股,用拳頭和槍托打人,還刺死了兩個人,一個倔強的、大個子的山東人和一個無力做工而倒在地上喘氣的老頭子。今天這一個,他並不在旁邊咆哮跳腳,不在背後一拳拳打來,他只是若有所思的樣子,沉默着,疲倦地垂着兩手,伸出一隻腳站立着,偶然用疲倦而銳利的眼光疾速的在大家臉上掃過,使大家戰慄起來。他,鬍子那樣多,雖然才剃過,兩頰全是青青的,灰灰的。從中國人看來,他也是一個可怕的人物,和他的那些夥伴們一樣。

  忽然,在遠處,一個人被打得狗一樣的嗥叫。又是一箇中國人被屠殺了。染血的刀閃着白光。

  監視他們的日本人皺着眉,彷彿給強光照眩了眼睛。

  曹公俠先生和一個痢肩頭,擡着一個胸上給刺刀貫穿而死的日本兵,向一個土坑走去。他向那個監督他們的日本人望了一眼。他心裏在奇怪,真的,一切都使他感到迷惑,他自己生活和心理的急劇變化也不是自己料想得到的。第一,這個日本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第二,這個癩痢頭,假使在平日,自己是決不會和他說一句話的。他們有不同的身份,和他說話等於污辱了自己,彷彿他的癩痢會從結滿灰黃幹痂的頭上跳到自己的身上來。而現在,自己卻和他一樣工作,在他的旁邊就像冬天在火爐的旁邊,有一種溫暖舒適的感覺。第三,開始擡死人,他的心是十分痛苦的,不論死人是什麼人,怎樣死法。但是,自己也覺得奇怪,現在擡着這樣的死人,心上卻忽然有一種痛快,有一種歡喜和滿足。他們今天已經擡了三百多具這樣的屍體了,把它們整齊的排列在預先挖好的長方形的地洞口。那些地洞有兩公尺寬,十五公尺長,裏面堆滿了木柴之類,不知道做什麼用。死人一個又一個往裏堆,不知道有多少。

  他把那個日兵死屍放下來,不知不覺的臉上露出微笑。他討厭死人那張開的口,他踢了一腳。

  但是壞了,給那個日本人看見了。

  日本人向他走來,但是並不打他,也沒有舉起槍來,只是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然後走了過去,向他望着,舉起右手擱在項頸上,做出殺頭的樣子,眼中涌出一粒一粒熱淚。不知道爲什麼,那個日本人哭了起來。

  一九三九,一O,一二。

  西安,北城上。

  二、三兩節寫於“城字第34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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